揽山雪-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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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扰睡眠的小少爷生气极了,半梦半醒间,一口狠狠咬下。
……咬死他得了。
图勒巫师低垂眼,任由仇薄灯尖尖的两枚小虎牙钉在自己的指节上——跟雏鸟啄人没什么两样,别说咬死了,连疼都算不上。最锋利的虎牙都如此,其他的牙齿就更别说了,浅浅的。微湿的。
凶巴巴。
但毫无威慑力。
……像在撒娇。
雪原就没有过这么娇气的鸟。食物在雪原再珍贵不过,成鸟只会喂雏鸟很短的一段时间,若遇上天寒地冻,找不到食物,雏鸟就只能忍饥挨饿了……哪还有食物送到口边,还挑挑拣拣的份?
哪只雏鸟敢挑三拣四,成鸟非一翅膀把它扇出巢不可。
但眼下,雪原之鹰,整片雪原最凶最强悍的猛禽,却没有把又凶又挑剔的雏鸟丢出巢穴——恰恰相反,他把叼回窝里的名贵小雏鸟往自己的翅膀下笼得更严实了。
仇薄灯在迷迷糊糊中被扶高了。
他的下颌被抬了起来,脸庞仰高了……仇薄灯隐约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熟悉,可还没等他清醒过来,想明白到底是哪里熟悉,微冷的唇就已经覆了上来……浓郁的、香甜的、芬芳的乳味……
“唔……”
仇薄灯呜咽了一声。
他抗拒极了,想要把灌进咽喉深处的鲜羊乳吐出来,可男人的手按在他的脊背上,固定着他。战栗顺着骨嵴一节一节地向上,火舌舔舐着、炽烤着、火星迸溅着、爆裂着……那些烙印又开始烫起来了。
他整个儿地软了下去。
柴火燃烧,色调偏暖的光线充斥满小小的木屋。
少年靠坐在沉默冷峻的巫师身上,仰着头,白皙的脖颈被火光勾勒出纤秀的弧度,精致的喉结被迫不断地滚动,一次又一次咽下。
一次又一次。
……
空了的瓷盅被放回食盒。
师巫洛半靠在墙壁上,纤瘦的少年无意识地蜷缩在他怀里,紧紧揪着他的衣领,偶尔小小地啜泣一声,像是在梦中也被欺负狠了……师巫洛的指尖一下一下,慢慢抚过仇薄灯的脊背。
带点儿安抚的意味。
但更多的是,占有领地后的缓慢巡视。
……从里到外,都是他的了。
所有地方。
他的巡视侵略性太强,哪怕是处于梦中,仇薄灯也不安地动了动肩,直觉地想要离他远一点儿。
——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扣了回来。
压得更深,揽得更紧。
中原的世家小少爷怀抱一种天真、好奇、赞叹奇观的心情,千里迢迢来欣赏雪原辽阔的壮丽景观。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闯进了什么地方,他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雪原——这里没有春、没有夏、没有秋。
只有冬。
永恒的,苍白的,冷酷的隆冬。
凛冽的刀子风一年到头,都在刮着剔着人的肌肉和骨头,初看圣洁实则残酷的白雪,不分四季覆盖一切色彩。幽暗的白、冷峻的白、肃杀的白、铅灰的白……白茫茫的世界里,人们用尽一切办法,给生活增加色彩。
把衣服染成深黑深红深蓝深绿,把红珊瑚绿松石黄蜜蜡编进头发,把篝火点燃满整个长长的夜晚……
鲜血迸溅出来的红,被视为最神圣最绚丽的色彩。
最古老的时代里,雪原部族信奉最血腥的教条。
他们以弯刀割开敌人的咽喉,也被人用弯刀割开自己的咽喉。他们切下敌人的头颅,作成酒杯,以此夸耀自己的强大。他们一辈子都要磨砺自己的弯刀,伟大的英雄一旦老去,立刻会被年轻的勇士杀掉。
美人、金银、烈酒……
这些都是雪原之神图勒洒向大地的嘉奖。
嘉奖他们在最酷寒的地带,保持最暴烈的血脉。
在那个时代,美丽的姑娘昨天还睡在青色的毡蓬里,隔天就被抢到蓝色的毡蓬。抢走她的勇士,要剜出上一任占有者的心脏,连同自己的图腾徽章一起,盛在红木匣子中送给她。美丽的姑娘则会把失败者的心脏丢出毡蓬,以示对败者的轻蔑。胜者的图腾则会被缝到她的裙摆上,以示对胜者的赞许。
如果谁拥有一条缝满图腾的裙子,她就是雪原上公认的第一美人。
人们会说,她的光芒“如太阳征服万物”。
中原来的小少爷该庆幸自己不是在那个时代流落雪原。否则他注定要在一个又一个毡蓬中辗转,甚至根本记不住上一个占有者长什么样子……苍青的狼、白银的鹿、火红的狐、深褐的熊罴……各式各样的图腾会在他足边堆积如山。
不。
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会被严严实实地藏在一个毡蓬里,锁在厚厚的毯子中,从早到晚,一个人都见不到。而帐篷外尸体将堆成高高的小山……他强大又沉默,残酷又忠诚的占有者,将以刀斩下所有窥视者的头颅。
苍鹰盘旋在高空之中,俯瞰大地。
起伏的山脉,远去的狼群。
身为图勒的首巫,师巫洛对雪原的规则再清楚不过:道德帮助不了他们,伦理驯化不了他们。今天遇到的珍宝,不立刻抢到怀里,明天就碎了。
火光照出师巫洛的脸庞。
他的视线又冷又硬。
……要把自己的战利品牢牢地锁起来。
……不让他逃走,也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沉沉睡着的仇薄灯本能地缩了缩脚腕。
……………………
巴塔赤罕和扎西木的猜测没错,接下来返程的路,漂亮少爷就没能下过猛犸。不过事实倒不像他们想的那样——某人虽然过分,但还没过分到连昏睡的小少爷都要欺负。虽说,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欺负了。
木屋里气氛还算静谧。
——直到第三天下午。
“我说了!你出去!!”睡醒的小少爷爆发了,“你听不懂人话吗?!出去!”
“出——去——”
第19章 超凶!
小少爷气坏了!
“寡廉鲜耻!蛮野亵淫!鄙陋凌莽!下流!渎……渎礼!!!”他拖起厚厚的黑袍,死命地、奋力地、往沉默冷峻的图勒巫师身上砸。
无礼无礼无礼无礼无礼!!!!
怎么会有这么、这么……
这么不知廉耻的家伙!
打意识清醒起,小少爷就被那些呼啸而来的记忆,自里向外整个地给淹没了……被迫承受的吻,铭刻般的指纹,濒死的狂潮、死死禁锢的拥抱……它们粗暴地把世家小少爷的理智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可怜的小少爷。
到雪原之前连个手都没牵过的小少爷!
——他连懵懂青涩的视线接触都没体验过,就直接被拉扯进最狂暴的旋涡里去了。
儒家严防谨守的礼教,把欢好镇压得够彻底的。能露于光下的,除去择书下聘,三媒六证的秦晋之好,就只剩下“莲之田田”“鬓散簪响”的婉约诗词了……如此还要被称为“淫词艳曲”,痛斥“邪狭靡頽”。
再要,就得往市井青楼,庭院暗室去寻。
仇家又哪里肯叫那些腌臜玩意,污了他们小少爷的眼?
是以,小少爷年近弱冠,犹自不谙人事得好比张新起出的宣纸——半分笔墨也无。最多、最多的懵懂认知便是古礼中的“溱洧之约”:溱洧漾漾,天光粼粼,初春的清风里,少年男女们手持白芍,踏水浣歌。眼波相接间,忽自飞红……
执手赠花,便已经是顶顶顶羞臊的了!
何况、何况是……
何况是那么过分的!
“你——给我出去——出去!”小少爷嗓音高得快要破声了,秀气的耳廓,冰瓷的脸颊,白皙的脖颈全红了。他后退两步,拖起又沉又重的黑袍,狠狠抡了大半圈,死命朝半跪在毡毯上,任由他砸,低头收拾散落瓷碗的图勒巫师砸去。
这一下,砸得极用力。
带出了风声。
铛——
又响又重一声。
黑袍领口的青铜徽章重重砸在图勒巫师苍白锋利的颧骨上。
仇薄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手,绷直成一条的黑袍朝他自己弹了回去。图腾在视线中迅速放大,仇薄灯一伸手,就要去挡。
又是“铛”一声。
青铜图腾砸在另外一个人淡青脉络的手背上。
视野的光线被熟悉的身影遮蔽,仇薄灯向后一步,撞上木墙,手腕被人攥住。图勒巫师站在面前,微微低头,颧骨处正渗出一条刺目的血痕来……他生得太过冷戾,平时没什么表情就足够叫人害怕了,沾了血后,那种危险的压迫感形如实质。
少年的手腕被拉高了。
“你、你……”
仇薄灯以为他动怒了。又气又怕。
还说不出的委屈。
……就算、就算刚刚那一下的确砸得狠了,可更过分的难道不是他吗?他怎么、怎么能……被羞愤压下的委屈全涌上来了,仇薄灯拼命想压制鼻尖的酸涩,泪水还是不由自主溢满了眼眶。
怎么能这样啊!
他别过头,不想让自己更丢脸了。
师巫洛仔细检查完仇薄灯的手,确认除了用力拧袍子留下的红痕外,没有其他划伤,这才抬起眼,一抬眼就顿住了:仇薄灯鼻尖通红,眼眶通红,漂亮的黑瞳蒙起水色——他在哭,无声地。
晶莹的泪水划过素白的脸庞。
图腾巫师怔了一下。
松开手,以指腹不断为他擦拭泪痕。
仇薄灯不理他,也不跟他发火,只咬着唇,肩膀不住颤抖。
……辽阔的雪原、可怖的风暴、古老的部族、血腥的屠杀、同族的仇视……小少爷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他独自一个,漂泊在天地之间,如此孤独,如此无助,仿佛所有维系生命的绳索都被切断了。
谁来救他呢?
图勒巫师的手指移开了。
仇薄灯抬起手臂,胡乱地去擦自己的眼泪——他是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图勒部族的巫师面前,显得更加狼狈了。
刚擦没两下,仇薄灯就被图勒巫师整个儿搂进怀里。
“……阿萨温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1'图勒巫师俯身环着他,握刀射箭的手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顺过他的脊背,仿佛苍鹰笨拙地在用它的翅膀,替温暖地带飞来的小雏鸟梳理羽毛。
一边梳理,一边低低安抚。
“……阿达温得,朵衣查玛,呼格泰格都儿。”
古老的呼麦穿过常年的风雪,极其低沉,极其旷远——是一支非常非常古老的歌谣,雪原的勇士将它唱给自己的情人,气势雄浑,曲调低沉,如同时伴随他的弯刀,他的利箭,他的鲜花。
“……阿达温得,莫日拉图,呼格泰格将嘎。”
仇薄灯听不懂他唱的什么。
但古老的民谣和唱的人本身一样,将他整个地裹住,整个地困住。就像那天晚上白箭齐发下,风雪破空而来,他撞进带着寒气的怀抱里。那个怀抱把狼嚎、断木、狂风、血雨完全隔绝在外。
仇薄灯突然地,一下就崩溃了。
……独自流落雪原的不安、几经生死的恐惧、身处异族的彷徨、被占有的羞愤……所有复杂的,强烈的,极端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冲垮了名为“理智”的堤坝——他环住巫师的脖颈,哭得直抽搐。
——他委屈狠了。
都顾不上挑剔发泄委屈的对象是谁了。
师巫洛一下又一下,抚弄他的脖颈、他的肩膀,他的脊背。
现在,雪原的苍鹰,冷酷又残忍的苍鹰,毫无温情可言的猛禽,做起这种细致的小鸟的活计,是越来越熟练了。
仇薄灯哭了一阵子,冷静下来后,被火烫到似的松开手臂,一声不吭,去角落坐了。
……丢脸。
太丢脸了。
仇薄灯怄得要死,这辈子都不想见人,更不想说话了。
图勒巫师过来,仇薄灯立刻转身面壁,把个“拒绝沟通”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师巫洛俯身,捡起一旁的黑袍,把领口的青铜图腾,连同其他纽扣什么容易划伤的装饰扯掉后,递给他。
活像主动跪搓衣板的……
呸呸呸。
仇薄灯将可怕的联想甩出脑海。
师巫洛见他摇头,便起身出去。
仇薄灯还沉浸在懊恼和刚刚不着调的联想里,等回过神,他已经带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净是些易于施暴又不容易回弹的玩意……活像小鸟在鹰巢里发火,却找不到趁手武器,苍鹰主动把树枝衔给了它。
——还专门把上边的刺去掉了。
小雏鸟:……
毛茸茸的、有漂亮长尾的名贵小雏鸟跳了起来,一通扑腾,把高大冷峻的雪原苍鹰扇出了巢。
超凶!
……………………
砰!
木门在面前重重关上。
屋檐的积雪扑簌簌,掉了高大冷峻的图勒首巫一身。连带着被丢出来的,还有叮叮当当,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营地里的图勒勇士们不知何时悄悄聚到了附近,见这一幕,猛地一缩脖子。
——倒不是他们诚心看首巫大人热闹。
主要是刚刚打沙尓鲁背上传来的《阿萨温徳》太过震撼。
图勒族人大多能歌善舞,他们以歌声来发泄愤怒,宣告战意,传达喜悦,表达忠诚,以及……讨好情人。不过,这些向来和他们的首巫大人半点关系都没有。首巫大人除祭祀外,连话都很少说,更别提唱情歌了。
刚刚低沉的歌声一传开,营地惊得鸦雀无声。
——图勒在上!
他们平时可没少腹诽首巫大人像个哑巴!!!!
首巫大人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里边传出一道怒气冲冲的:
“滚!”
首巫大人下了猛犸,图勒勇士们急急移开目光,匆忙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走开。唯独有事汇报的巴塔赤罕硬着头皮上前。
“……扎西木在地窖里发现一个中原人,要救,还是让他冻死?”
师巫洛平静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巴塔赤罕松开了口气,刚要走开,忽然被自家沉默寡言的首巫喊住了:“朵玛怎么让你回屋的?”
巴塔赤罕一怔。
朵玛是他的阿尔兰,两人感情深厚在部族里是出了名的,但巴塔赤罕总被朵玛赶出雪屋也是部族出了名的……只是没想到,这事出名到连首巫大人都知道。
“怎么回的?”师巫洛又问了一遍。
巴塔赤罕看看他,又看看木屋,一下恍然大悟。
“您等等!”
巴塔赤罕匆匆赶回自己的木屋,一通东翻西找。
——图勒部族民风向来彪悍。毕竟天气太冷,大家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而待在屋子里头,除了那事,也没别的可做了。部族里不少勇士,常常因某些方面能耐不行,被自己的阿尔兰撵出屋。
巴塔赤罕不至于如此丢脸。
他是积年靠床上猛力赔罪,让朵玛消气的。
他们部族最强大的首巫自然不可能不行!再一联想首巫大人单身多年……巴塔赤罕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把所有压箱底的宝贝,全慷慨地献给了他们的首巫大人。
目送首巫大人朝补给点的地窖走去,巴塔赤罕一边回忆中原人常说的那什么“枕边风”,一边琢磨:以后应该不用再轮凌晨的岗了吧?
那是不是能睡个好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娇娇:你觉没了。
这波、这波叫“文化差异”。
第20章 咬
“我没偷运白盐!没偷挖贝母!没偷拔云兰!没偷……”
冰窖里发现的家伙,差点被冻成了根冰棍。等他被篝火从图勒之神的怀抱里拉回来,一睁眼,对上火光里扎西木明晃晃的长刀。他立马高声叫了起来,架势熟练得仿佛类似的事遇到过不下千八百回。
“图勒在上!我啥都没干!”
扎西木没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