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山雪-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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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向火鸢涌了过去。
火鸢降向地面。
许则勒、阿玛沁以及……首巫的阿尔兰!从鸢舱中跳了下来,拼命往前奔跑。紧接着,“轰隆”一声,木轮瓦解,雪晶破裂,火鸢在众人惊骇的视线中猛然倒塌!滚成一地熊熊燃烧的木头块。
——那几架木鸢该悔得肠子都青了。
它们逃得太快,但凡再晚一点走,火鸢自个就在空中散架了!
许则勒后怕得浑身冰凉,魂都快飞了。阿玛沁挥舞弯刀,打落朝他们飞来的火块,亢奋地扭头朝来迎接的人群嚷嚷。
刚嚷了没两句,就看到人群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
阿玛沁猛地回头。
少年在雪尘中跪了下去……疼……好疼……脊柱几乎折腾的疼,几次极限拉升转,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拍在身上……纤瘦渗血的手指抓进雪里……五脏六腑在沸腾,翻涌,破裂般的疼……
胡乱的叫喊声、暴烈的马蹄疾驰声、急促的脚步声。
首、首巫大人……
仇少爷……
阿尔兰……
……
亮红青金靛蓝灿黄的珠子散了一地。
中原来的漂亮少爷倒在雪里。
敌鸢的撤退不仅仅因为胆怯,更因为他们误判了:
在雪原驾驶木鸢完成火鸢的几个极限动作,鸢师本人要承受恐怖的负荷。
他们以为驾驶火鸢的,是一位实力极强专修体魄的修士。然而实际上,小少爷完全是凭经验和技巧办到的。三人中,阿玛沁是体格强健的图勒女战士,许则勒长期云游饱经风霜,唯独仇薄灯是比凡人还娇气的小少爷。
最主要的冲击力却压在他身上。
细细的血线从少年的口鼻溢出,滴在衣襟上,滴在白雪上。
滴在男人的指节上。
战马打着响鼻,急急赶回的图勒勇士不安地低垂下头,他们的斗篷、弯刀满是鲜血——敌人兵分两路,这是一场筹划缜密的阴谋。他们一路杀回来,刚抵进圣雪山平原,就看见熊熊烈火,滚滚浓烟。
谁也不敢说话。
盛装的首巫大人半跪在雪地里,抱着他染血的新娘,视线落在木鸢残骸上。
噼啪。噼啪。
火舌舔着漆黑的木头,发出爆裂声。
熟悉的骨玉扳指,熟悉的风雪气息,淡淡的凉气渗透进血肉,镇压疼痛……扣在肩胛骨处的手一如既往的强硬,却冷得惊人。
他是不是生气了?
仇薄灯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在想。
“你……”
图勒巫师的视线终于从散落一地的火鸢残骸上移开,落到仇薄灯的脸庞。
他近乎粗鲁地擦去少年唇角的血迹,一扬手臂,猎鹰发出暴戾的啼鸣,冲天而起,追逐敌人的踪迹。
……………………
哒、哒、哒。
马蹄敲击冰河滩,发出急促的声响。
十几匹骏马疾驰着,沿预定好的路线撤退。木鸢目标庞大,又不能长途飞行,在掩护转移后,立刻被果断地抛弃掉。夜幕沉沉时,执行这场袭击的鸢师在图勒叛徒的接应下,抵达一处峡谷。
距离图勒部族已经很远了。
众人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放慢马速——雪原风实在凛冽,长时间全速赶路,就算是修士也招架不住。
一群人呵出白气,开始讨论该怎么跟主子汇报这件事,毕竟无论是虏走仇家小少爷,还是破坏万神节的都没能完成。你一言我一语间,走到了峡谷中间,忽然直觉敏锐的图勒叛徒一勒马绳。
其他人警惕起来,刀光、剑光一起晃动。
北风刮过峡谷,又厉又冷。
峡谷两侧的积雪被刮了下来,骤然间,谷中腾起白茫茫的雪尘。图勒叛徒脸色大变,他猛地抬头。
雪光照亮峡谷的尽头。
——那里立着一道深黑的身影!
图勒叛徒声嘶力竭大吼:“走——”
“快走!!!!”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调转马头,拼了命朝峡谷出口逃去,仿佛看到什么最恐怖的事物!
图勒巫师深黑氆氇宽袍,站在峡谷尽头,缓缓展开双臂。
……阿萨温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1'
我的阿尔兰,我的生命,我的灵魂,你不要害怕。
……阿达温得,朵衣查玛,呼格泰格那儿。
如果风暴来袭,我就为你筑起高墙。
……阿达温得,莫日拉图,呼格泰格将嘎。
如果敌人来袭,我就为你拔出长枪。
阿尔兰,我的生命,我的灵魂,你不要害怕!
峡谷震动。雪峰崩塌。
千万钧重的白雪汇聚成恐怖的白色海啸,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
火光熊熊,铜盆的彩绘被照得色彩无比浓烈:骑着骏马的勇士,掷出长枪,命中奔逃的兽群……热浪扭曲了空间,仇薄灯迷迷糊糊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图勒巫师的屋子里。
身上的伤全消失了。
仿佛先前脊柱将断,五脏六腑位移的剧痛是场幻觉。
仇薄灯坐起身,低头看手——干干净净。就连最后关头,木鸢凤头杆折断插进指尖的木碎也全没了。
……他做了什么?
仇薄灯记起昏迷前感受的冰凉气息,开始环顾四周。
没找到人。
反倒被缀在额前的珠链晃得眼晕。
仇薄灯索性按下困惑,坐到屋子的铜镜前,艰难地动手拆那一顶由珍珠、绿松石和玛瑙等串成的头饰……拆了没两下,仇薄灯十分有自知之明,转移了目标,开始解看起来相对简单一点的发辫。
刚解开一个,还没将编在里头的珊瑚珠褪下来,门就开了。
图勒巫师带着一身风雪进来。
他丢下一张沉黑厚实的兽皮,跨过铜盆,走向仇薄灯。
铜盆里的火焰被带得摇晃了起来,整间屋子骤然一暗。刚要起身的仇薄灯被图勒巫师半跪下来的身影笼罩——他被按在铜镜镜面上……沾着鲜血与冷意未尽的手指插进指缝,强行十指相扣。
一个吻重重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1'第19章 阿洛唱的图勒情歌。
第30章 “教训”
或许,是因为仇家总能替他扫清一切障碍,又或许,是因为几次面对死境都有惊无险。
小少爷毫无自保意识。
但今天不一样,图勒巫师的吻落在脖颈侧。
又重,又狠。
微冷的唇齿将所有锐利的、极端的情绪,尽数倾泻在少年秀美脆弱的脖颈上……仇薄灯精致的喉结剧烈滚动,明明图勒巫师蹂躏的不是咽喉,但那些已经消退的标记从皮肉里浮了出来。
灼烧他,惩罚他。
雪原的牧民拿烙铁狠狠教训羔羊的一套,非常有效。
仇薄灯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大难临头了——要知道,他刚刚可还在好奇,巫师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救的他。
压根就没把自己开木鸢时的玩命当一回事。
图勒巫师坐在仇薄灯背后,面无表情,将自己的阿尔兰直接半抱起来,牢牢固定,压制他的动作,不让他移开一点视线……仇薄灯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白皙的脸颊“噌”地烧得滚烫。
他一下就剧烈挣扎了起来。
和被抵在木屋门板上的那一夜不一样。
这一次,仇薄灯是隐约知道图勒巫师为什么生气的。
他勉强也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一点儿冒失,毕竟最后一下疼得的确够狠。而比死更难受的,莫过于万一倒霉,成了个残废……所以,对于图勒巫师的怒气,仇薄灯其实是有一些心理准备……
——尽管他绝对不会承认就是了。
只是、
只是仇薄灯绝对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这么这么过分!!!
这真的太太太过分了!!!
以为在光天化日之下盖着斗篷亲吻就已经十足禁忌,十足僭礼的小少爷,就跟刚从冰河里捞出来,就直接被丢进滚烫油锅里的水晶虾一样——从头到脚,烧了个彻底。他死命去掰图勒巫师的手。
甚至连对骨玉扳指的抵触都短暂地克服了。
但固定在下颌角的手指又冷又硬,任由仇薄灯怎么推,怎么拉,都纹丝不动。
三重璎珞落到地面,金银图腾与天青石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仇薄灯终于慌了。
“……阿洛,阿洛。”
他可怜地叫了起来,乞求施惩者的怜悯。
他不知道的呀!
……仇家一直都给他安排得最好的,哪怕是小时候玩的木鸢,都会想方设法把反震削减到最小。他怎么会知道那些人用的老古董那么差劲!后面飞都飞起来了,哪里有回头的说法……
惶急之下,少年清亮的声音又委屈又亲昵。
就像被苍鹰压迫到巢穴死角后的小雏鸟,企图以撒娇的方式逃过一劫……再、再不济也要到厚厚的羽被上去吧!
图勒巫师不为所动。
他没给不乖的小少爷辩解和求饶的机会。
屋子里火光熊熊。
彩绘铜盆的薪木在燃烧,雪原未尽的彩旗在燃烧,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眸也在燃烧……崩裂的、焦黑的木鸢残骸……涌出的鲜血、破碎的脏腑……纤瘦的手指向下垂落、蝶翼般的眼睫阖合……
——任性惯了的小少爷得完完整整,记下这个教训。
宽袍袖口的金丝、坎肩的莲花云纹、淡黄的细雪原羊毛……不同的布料坠堆在一起,被照出比往常更加浓重鲜明的色彩。
一声尖叫。
仇薄灯被图勒巫师逼得下意识睁开眼。
火光跳跃,照亮他骤然放大的瞳孔。
……………………
夜幕降临圣雪山,山巅漏出些许橙黄的火光。
这里是鹰巢。
它高高耸立在漆黑的崖壁顶端,图勒巫师切断了与之相通的悬道。除了他,再没有人能够抵达这里。漆黑的夜,恐怖的风暴。强气流猛地卷起皎洁的白雪,将它重重拍向坚硬的石壁,叫它破碎成一团团白雾。
……尖叫破碎。
呼喊破碎。抽泣破碎。
仇家宠溺无度,舍不得苛责半句的小少爷为他的任性付出了惨重代价。
他漂亮的脊骨没有在驾驶木鸢极限拉升时,被恐怖的冲击力拍碎;他纤细的腰肢没有在危险的折转时,被巨大的反震拧断;他纤瘦的手指没有在最后凤头杆断裂时,被无数锋利的木屑划得鲜血淋漓……
但他吃大苦头了。
天大的苦头。
……素白的手被迫一会离开镜面,指尖徒劳地划过雕刻镂空的青铜花纹。一会又猛地压紧镜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手印。
仇薄灯每根骨头都在战栗、颤抖。
图勒巫师不让他转头,不让他呼喊,不让他求饶。
连哭都不被允许。
小少爷精致的脸上满是泪痕,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一个调都发不完整。上一个音节刚刚涌出咽喉,就被下一个音节撞碎。他的指尖、腕骨、胳膊肘、肩膀……全都用力地,死命地绷紧,全都蒙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可是没有用。
他几次以手肘抵住镜面想要撑起身,又因汗水,打着滑向下跌落。直到这个时候,鹰巢冷酷的主人才勉强给了他一点仁慈……成年男性的手垫在他的额头前,不至于让他磕伤自己。
仇薄灯一点都不想要这份假惺惺的仁慈!
他呜咽着。
整间屋子都是叮叮咚咚的声响。
珠链与珠链碰撞、珠子与珠子碰撞、珠子与青铜的镜面碰撞。亮红的珊瑚、苍碧的松石、灿金的蜜蜡、皎洁的图珠……跳跃着,摇晃着,闪烁着,发出激越的声音,碎了一镜面儿的流光。
中间夹杂珠子与红玉戒的碰撞声。
又清又亮。
每响一次,少年脖颈的绯红就深一分。
他无力地抠住冰冷的镂空雕兽纹,想要将它整个儿扯翻……青铜太沉太重了,他根本就只扯不动。但惩戒者没有饶过他企图逃避的挣扎。
一声又长又尖的风啸。
屋外,鹰巢的雪顶被整个掀起。
圣雪山太高了,主峰与诸多次峰之间的海拔差,造成了可怕的、恐怖的旋涡运动。这一次,强劲的气流把洁白的积雪高高地、高高地卷起来。卷到顶了,再重重地、重重地掼到深黑的山石上。
一声闷响。
山顶炸出一圈白茫茫的雪尘。
风稍微平缓。
身娇体贵的小少爷却已经被彻底粉碎了。
他向后仰着脖颈。
漂亮的黑瞳溃散得没有一个焦点,嫣红的唇瓣分开,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却吐出不一丝声儿……图勒巫师揽着他,落下一个又一个,细细密密的吻,把他吻得回过神,发出细碎的呜咽。
彩绘铜盆里,冷云杉木燃烧,爆出小小的火花。墙壁上平钉的兽皮,瑰丽的花纹被热浪扭曲,仿佛跟影子一起摇曳了起来。
………………
鹰巢里的火在燃烧。
山脚下的火也在燃烧。
不是敌人驾驶木鸢放的火,是成堆成堆的篝火。尽管白日里受到了袭击,但图勒部族的年轻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仍旧在篝火边手拉手,旋转,跳舞,他们正在举行冬牧成功的祭祀,以及……
首巫大人的共毡礼宴。
这回,再没有半个人反对首巫大人和一个中原少爷举行共毡礼了。
木鸢身披火旗,拔地而起的一刻,图勒族人虔诚地认定,首巫大人带回来的阿尔兰,是从中原飞来圣雪山的凤凰,是图勒神赐予部族的奇迹。于是……他们为首巫大人举行了最隆重的共毡礼。
祭祀与盛典,将持续一整个极星时。
这是古老的天象纪时,隆冬的极光从正东升起,在十个白昼与十个黑夜里,环绕圣雪山,绕行一圈,最终降落在正西的地平线。
它将带来“死亡也无法分割的永恒”。
仇薄灯不知道这些。
他脸颊紧贴着镜面,呵出白茫茫的雾气。他羞耻得每根骨头都在发颤,想闭上眼,却被逼得不得不睁眼……图勒巫师扣着少年纤细的手指、手肘与肩角,逼娇纵任性的小少爷看清楚。
他不是他自己的,是他的。
一骨一肉,全是他的。
不可以受伤,不可以破碎,不可以坠落。
隐隐约约间,少年冰雪般的肌肤上,浮起与图勒巫师类似的金色经文……哪怕是许则勒,对四方部族的了解,都浮于表面……真正可怕的巫师能通过头发、血液与名姓下咒,远隔千里,叫身体健康的武士暴毙。
最古老的传说里,最强大的巫师,甚至拥有终止死亡,溯回生命的禁忌力量。
小少爷逃不掉了。
他不再属于中原,也不再属于世家。
——以性命以姓名为枷锁,他彻底成为图勒巫师的所有物。
仇薄灯不知道这些,他只抽噎着,被图勒巫师攥住手指,在白雾蒙蒙,模糊一片的镜面上写……
一个名词,一个专属格,一个名词。
……薄灯……是……阿洛的。
最后一个字母落下。
男人分开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将他用力揽进怀抱。
第31章 镯链
白玛回环纹路的栽绒毯铺上了图勒巫师带回来的兽皮——是雪原最凶狠的野兽,巴固黑虎。它体格庞大,巅峰的雄虎王甚至敢袭击落单的猛犸,深黑的皮毛半叠起来,犹自无法在屋内平展。
一只素白如雪、腕骨清丽的手陷在沉黑的虎皮里。
掌指小丘微微浮起,纤长的手指一根一根分开,虚脱无力地搭在虎皮的银灰纹理中……仇薄灯把脸颊靠在小臂上,濡湿浓密的睫毛下覆。
他累坏了。
正在抓紧时间休息。
雪原之鹰则在给自己娇气的雏鸟梳理羽毛。
先前跪坐时还好,一旦躺下,那些漂亮的发辫就让小少爷遭了罪——他几乎是立刻就被硌得叫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