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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揽山雪-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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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垂下手,想去碰一碰那些救了他的经文。
  图勒巫师先一步环住了他。
  灿金的锁链自红木箱子边沿垂落,摇晃着,坠在雪域英雄王传说的故事浮雕上,细碎的光掠过奔驰的猛犸,放牧的勇士……仇薄灯弓起身,想要往后躲,又硬生生压住自己的本能反应。
  “别怕。”图勒巫师低低地,生硬地说,“阿尔兰……别怕。”
  是你在害怕啊!
  仇薄灯睁大眼,将下颌死死抵在男人坚硬的肩骨上。
  生理性的泪水几乎是在瞬间,就溢了出来,
  泪珠划过他的脸庞。
  他忍着即将脱口而出的每一声尖叫、哭泣。他模糊地,隐约地知道那会让图勒巫师刚刚消退,还未彻底离开的恐惧卷土重来。他忍得全身战栗,却依旧紧紧环住男人的肩膀,任由泪水打湿睫毛。
  别怕……
  你不会伤害我……
  形式像极了十一面观世音相脚环的暗金古镯时不时向前、向后移动。
  镯面镶嵌的宝珠闪烁出炫目的光,镯环焊接的灿金锁链垂过纤细的踝骨……落到木箱顶面的金漆浮雕,垂到厚实的毡毯上,再向上拉起,锁在古老的镀银面具下方,弯曲成一条长长的、不断摇晃的弧线……
  金环与金环碰撞,发出激烈的清脆的声响。
  神龛上。
  少年洁白的肌肤被印满金光。
  他眼里满是泪水,却只喘息着,承受着,不发出一声抽噎。
  仇家将他们的小少爷严严实实护起来是正确的。
  矜娇的小少爷本性带着一种雪原般纯净的圣洁和悲悯。他生来就是瓷白的玉像,生来就是以身渡厄的神佛。若不被好好地,仔细地保护起来,迟早要被窥伺纯白的恶念沾污……不过如今,一切都晚了。
  他以身渡厄。
  成了被玷污的白玉像。
  仇薄灯仰起脸。
  火光照出他白玉无暇的脸庞。
  图勒巫师用力抱起他,和他一起滚倒在毡毯上,脸颊贴着脸颊,脖颈贴着脖颈……他压下无声的尖鸣,尽数承载满图勒巫师的恐惧、后怕、不安、患得患失。
  漫长的静默过后。
  图勒巫师一手环住他,一手拿过落在附近的《双原解字》。展开折叠的书角,轻轻抬起他失神的脸,要他看某一样字。
  ……阿尔兰,胡格措,阿库拉伊。
  我是你的胡格措,你是我的阿尔兰,我拥抱你。


第40章 学习
  或许是因为不安,或许是因为得到许可,图勒巫师倾泻在仇薄灯身上的情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激烈,更具有毁灭性……而出于某种近乎悲悯的情绪,仇薄灯睁着眼睛,承载了一切。
  这实在是个太过艰难、也太过危险的选择。
  ——他的神智被一块儿淹没,一块儿冲毁了。
  图勒巫师抬起他的脸时,他一双漂亮的眼睛眸光溃散,透出被雨洗过般的濛濛水色。它们茫然地、模糊地印出书页的字。
  久久无法聚焦。
  “……阿尔兰,胡格措,阿库拉伊。”
  图勒巫师低低地念。
  他冷沉如雪的声音,比平时多了一分轻轻的哑意,像雪沿着铅灰的瓦滑落,一簌一簌,落到行人的发上,肩上。
  仇薄灯无意识跟他重复。
  “阿尔兰……胡格……”
  图勒语系的发音好低沉,小少爷发不出那个连接的短促喉音。
  图勒巫师拉起他的手,慢慢含住,让他的指尖探入自己的咽喉,指腹轻触自己的舌根,让他清晰地感受那个音节的震动。即使是这样,依旧有些神智不清的小少爷还是发不好那个音。
  图勒巫师耐心地纠正他。
  他轻轻捏住仇薄灯线条清丽的下颌,迫他张开口……覆盖刀茧的手指抵上少年嫣红莹润的唇、深入、一直到压住温热的舌根……少年喉结滚当,磕磕绊绊,跟着发音……错了,略微有些粗糙的指尖按住发力错误的舌面……
  气流自指尖流经指背。
  在图勒巫师苍白的手背呵成细密潮湿的白气。
  最终,小少爷在哭出来之前,发对了短促的音节。
  “……胡格措。”
  他噙满泪水,含含糊糊。
  图勒巫师抽出手指,温柔地吻他,吻他的唇角,吻他的牙齿,吻他发出正确音节的舌喉。
  他吻得又轻又深。
  仇薄灯稍微清醒一点的思绪又被夺走了,只能无力地倚靠在图勒巫师的怀里,睫毛凝结晶莹的泪珠,直到快要窒息才被放开——他模糊地,还记得不能哭,否则,图勒巫师会害怕,于是始终努力不染眼泪掉下来。
  泪水溢满少年秀气的眼眶,明明快要哭出来,还在费力噙着,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
  乖极了。
  也可怜极了。
  图勒巫师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打算要他继续学了。
  他误会错了图勒巫师的情绪,艰难地,克服自己的战栗,凑到图勒巫师的脸颊边,把下颌重新抵在男人的颈窝处。
  意思大概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别怕。
  ——仇家犯了个错。
  他们就不该把小少爷养得这么好,更不该把他护得这么好。他骨子里的天真、圣洁,到现在都还没有被世俗的险恶、戾气摧毁过。在刀光剑影的人间,他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什么脏的丑的,全没有沾染过。
  如果有人给他以纯粹的善意,他就会回馈以同样纯然的善意。
  仇薄灯还不太能明白,图勒巫师给他的是什么。
  只好先尽自己所能的安抚他。
  暖红的火光照在少年莹白的脸庞,边沿晕出一道浅浅的光线。和金漆赞卡的圣画如出一辙。
  图勒巫师的手悬在空中。
  许久,以指尖拨开一缕沾在他脖颈侧的头发,放到唇边,吻了吻。
  圣雪山高耸,巍峨。
  主峰高处的黑石崖上透出一点灯火,被逐出屋子的苍鹰蹲在烟囱外,缩着脖子打瞌睡。期间鹰巢的主人推门出来过两次。第一次,苍鹰还会不死心的,落到地面,跟在主人脚边,试图混进去。
  第二次……
  苍鹰直接蹲在烟囱边一动不动。
  它算是彻底明白了:自打那个漂亮的小少爷住进来以后,木屋就再也不是它随随便便,能够飞进飞出的地方了!
  鹰巢的主人们在休息。
  他们连为一体,躺在同一张毡毯,盖着同一张衾被,侧着身,面对面睡着。仇薄灯的唇瓣是红的,眼尾是红的,睡相很乖:头枕在图勒巫师的手臂上,呼吸落在图勒巫师的颈窝,小臂收在胸前。
  手背贴着图勒巫师的心脏。纤细的手指微微蜷曲。
  无名指戴着镶嵌银蓝雪晶的戒指。
  外边很冷,里边很暖。
  少年睡得正沉。
  图勒巫师一动不动,让少年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的臂弯里,在看书。
  罩上铜罩的火,光线有些暗,模糊照出他们枕边的《双原解字集》。
  ……阿尔兰,胡格措,阿库拉伊。
  古老的雪原上,生长着名叫阿尔兰与胡格措的天赐神木。它们破开冻土,相伴生长,互为侣伴。哪怕分处一座的山的两边,只要有一缕光,一线水,就会竭尽全力向对方伸展枝干,直到根与枝与叶,死死交缠。
  若有人伐掉其中任何一棵,另一棵很快就会跟着倒下。
  不管它的根扎得多深,枝干长得多粗壮,叶长得多茂盛。
  图勒人喜欢它们的忠诚和坚韧。
  用它们称呼在一起的人。
  图勒巫师的视线落在“阿库拉伊”,过了很久,他用空着的一只手,翻到另一页——不需要做记号,他也能直接翻到的某一页。
  ……阿温贡。
  家。
  图勒巫师撕下它,折叠,藏好。
  他将下颌抵在仇薄灯的发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
  第二天下午醒来时,发现图勒巫师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看样子昨天晚上,确实是个异常。仇薄灯顿时长出一口气。
  他实在是不想安慰第二次了!
  不过……
  仇薄灯拿起放在枕边的《双原解字》,翻了翻,不由得露出些许惊愕的神情——图勒语系和中原语系相差这么大,许则勒是怎么办到在短短十几天里,把这玩意写出来的?这么说……
  仇薄灯思考起,十天一本《四方志》的可能性。
  既然能十几天写完一部解字集,想来十天一本《四方志》应该也问题不大吧?
  记下这个不错的主意,仇薄灯快速翻起书。
  他可受够了和某人生气的时候,骂人都不知道怎么骂的日子!
  忽然,他手指一顿。
  仇薄灯视线定格在眼熟的一页。最上头一行,端端正正地写了几个中原词汇,唯恐仇薄灯看不懂似的,下边则是它的图勒字母:
  胡格措。
  啪!
  仇薄灯直接扣上了书,险些把它丢出去。
  ——他还记得某人哄他喊了什么!!!
  仇薄灯合书的动静太大,在彩绘铜盆边收拾东西的男人起身,走到他身边。仇薄灯现在一看到他,就想起许则勒张牙舞爪的那一行备注,就想起那个与“阿尔兰”对应的图勒词“胡格措”。
  “你、你……你出去!”
  仇薄灯恼羞成怒,把书拍在图勒巫师脸上。
  图勒巫师习惯了他醒来就要发火,将书抽走,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出去。
  “……要去圣林吗?”图勒巫师问。
  原本不理他的仇薄灯停住了。
  《四方志》里记载过圣林。
  它真正的名字叫做“哈卫巴海”,说那是图勒部族最美丽的一片古林,只可惜不让外族人进去。许则勒只能从阿玛沁口中,得知它的一些情况。阿玛沁说,它是神女的眼泪,是雪原的心脏,是祖先英魂回归的地方。
  日出时分,会有金色的晨光,穿过茂密的林端。
  万物在它的怀抱里生长。
  仇薄灯这一次来雪原,计划去的地方,就有图勒的哈卫巴海。
  “……”
  仇薄灯不吱声。
  图勒巫师知道他想去,扶他起来。
  仇薄灯坐在毛毡圆凳上,等图勒巫师收拾东西,低头,拨了拨脚腕的锁链。他抿了抿唇,链子很长,一端扣在他脚上,一端扣在图勒巫师的手腕上,倒不会影响活动。只是……世家出身的小少爷不愿意去想别人的目光。
  诧异、古怪、还是其他的什么?
  他们会觉得他是什么?
  可图勒巫师那天好坚决的样子。
  ……共毡礼,洞房。
  阿尔兰,胡格措……
  阿库拉伊。
  另一边也响起了金环碰撞的声音,仇薄灯闷闷不乐。
  说难受不难受,说高兴不高兴的复杂情绪,在图勒巫师于他面前蹲下的时候达到了顶端。仇薄灯别过脸,不想去看男人,视线落在跳跃的火苗上……胡格措、阿尔兰、共毡……共毡……
  咔嚓一声。
  仇薄灯抿紧唇,指尖无意识按得泛白。
  图勒巫师捏了捏他的指尖,让他低头看。
  ……他都没说什么了,还要他看?!
  仇薄灯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过分,一时间连哈卫巴林海都不想去看了。
  “我不出去……”
  仇薄灯一怔。
  暗金的古镯确实还在,但镯上连接的锁链却没有如他想象的一般,缠绕在图勒巫师手腕上——锁链被拆短了。
  图勒巫师将调宽一些的镯子往上推,让它变成一枚箍住猎装裤的装饰物,扣在高筒马皮靴靴帮上方。拆短的金链细细地垂落,落在少年劲瘦优美的小腿肚上,和璎珞一样,叠缀三圈。
  替仇薄灯用宝石卡好锁链,图勒巫师示意他起身。该束上腰带了。
  “哦。”
  仇薄灯乖乖地站起来。
  他按住图勒巫师的肩膀,视线不自觉落向男人苍白宽大的腕骨,那里也扣了一枚暗金古镯。
  唯恐被烫到似的,仇薄灯飞快移开了视线。
  ……算、算他知恩图报好了。
  仇薄灯红着耳尖。
  等到最后一颗纽扣扣好,仇薄灯向前走了几步。小腿上的细链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仿佛真的只是漂亮美丽的装饰物,任谁也想不到,等回到屋子,它立刻就会被重新连起来,将少年牢牢地圈在毡毯上。
  ——过分到极点的对待。


第41章 奖励
  对哈卫巴林海的好奇,让仇薄灯格外迫不及待。图勒巫师刚刚给他扣好猎装外套的纽扣,就去拉门。门一开,就被扑面而来的凌冽狂风刮得一个劲儿向后踉跄,直接撞到图勒巫师的身上。
  正在系斗篷的图勒巫师反应很快。
  单手就将他捞进怀里。
  仇薄灯:……
  他怀疑这人是故意的,而且他有证据!
  当初在沙尓鲁背上的时候,图勒巫师能轻易削减周围的风势。难道圣雪山附近的风就有什么区别吗?分明就是诚心的……“自投怀抱”的小少爷狠狠咬了图勒巫师一口。图勒巫师任由他咬。
  低头用自己的斗篷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小少爷冤枉他了。
  巫师们一般情况,不会在圣雪山上使用巫术。一方面是对圣山的敬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警戒自己。他们始终认为,滥用力量会散失对大自然的畏惧。风暴无情,冰雪反复,失去敬畏之心的人,定将苍白反噬。
  甚至,他们要主动去感受大自然的可怖。
  常年累月进行苦修。
  图勒部族中的勃额们,每年都要去雪山的高处住几个月,忍受孤寂,忍受苦寒。师巫洛的屋子坐落在圣雪山最高的悬崖,并且经年不移,无形中已经昭告出他比任何一位巫师都强大。
  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他始终沉默。
  独自聆听天地。
  “……说!是不是故意的!”
  温暖中原飞来的漂亮少爷气势汹汹,拷问他。
  凶是够凶。
  可惜身高不够。
  图勒巫师体格实在高大,小少爷得勾住他的脖子,仰起头,这才能勉强咬到他的咽喉……纤细的少年挂在男人的身前,又温暖又柔软,仰起脸,明亮的黑眸印照火光,像正在取火的黑燧石。
  一点威慑也没有。
  像故作生气,凑过来蹭人的猫。
  ——它被抱起来了。
  狠狠地。
  图勒巫师单手扣住小少爷的腰肢,往上一送,让他后背抵在被风吹开的木门板。就着凛冽的风,“以牙还牙”般,在他的喉咙下方又亲又咬,锋利的齿尖衔住一小肉,来回碾磨,舌尖舔舐。
  高山顶上的风有够冷的。
  风顺着斗篷的空隙钻,冻得人直哆嗦。
  “唔……”
  仇薄灯刚刚撑起来的手臂一软,被吹得只得往温暖的热源窝。越窝,就越把自己往攫取者的齿锋下送……最后跨坐在图勒巫师抵住木门的大腿上,整个儿软成一小团,只能靠勾住对方的脖颈支撑身体。
  他驯化了猛兽。
  也无意识地,在猛兽一遍遍的标记、烙刻下,被虏获了。
  ——就像哺乳类动物的后颈皮一旦被咬住就动弹不得,图勒巫师的齿锋落在喉结上,仇薄灯就挣扎不了了。以前,他还能靠些许抗拒的心理来抵挡。可昨夜,那丝抵触在主人不知道的时候,消失了。
  于是……
  他简直是任图勒巫师施为了。
  好在图勒巫师记得他对“哈卫巴林海”的期翼,片刻之后,就将他横抱起来。
  “喂!”仇薄灯抗议了一声,“我自己会走。”
  图勒巫师没理他。
  不多时。
  刀子风呼呼从耳边刮过,撞碎一整片积雪。仇薄灯望了望万丈悬崖下嶙峋如刀的乱石,再望了望在风中荡荡悠悠的铺木悬道。
  “……”
  他老老实实窝回图勒巫师怀里,扯高斗篷。
  假装刚刚那句话不是自己说的。
  ……………………
  猛犸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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