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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揽山雪-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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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喊了喊了!行了吧!
  最后一个音节刚刚落下,刚刚撑起身的仇薄灯又猛地向前倒下,被束缚在猎装里的手臂揽住。
  短促、尖锐的嗓音里,铜脚矮案向前猛地滑出一段距离。
  少年仰起头,后脑勺抵上男人带图腾刺绣的猎装领肩,眼中泪光盈盈。
  ……阿洛!
  他的嗓音破碎在咽喉里。
  细密的汗珠,顺着滚动的喉结,滑进紧扣的衣领。
  暗红领口束出一段矜贵的脖颈,一对黄铜托底镶嵌青金宝石的排扣,随着他的喉结起伏。再往下,所有排扣都扣得好好的……唯独用于束在猎装外衣中下段的银制佩带,卡扣被松开了。
  图勒猎装的上衣佩戴由四指宽的金属矩章组成,一般有九节,每节边沿篆刻字母,中间镶嵌白玉、珊瑚珠、三眼宝石等雕刻成的浮雕,以卡扣环环相连。如今,最中间两节一会儿向前折,一会儿又落下。
  卡扣与卡扣折叠碰撞,不断发出清脆的声音。
  图勒巫师拉过少年汗津津的手。
  要他去感受那两节晃动的银制佩带上的浮雕。
  “唔……”
  仇薄灯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少年纤瘦的手指在男人骨节宽大的手指间剧烈挣扎,拼了命想挣开,却无能为力,只能一点一点抵上那些浮雕……


第43章 圣林
  苍鹰巡航而返。
  它远远瞅见,主人坐在象屋前边,和他的小雌鹰一起——苍鹰可算搞清楚这几天为什么被赶出鹰巢了。毕竟除了配偶,猛禽绝不容许其他的鸟踏进自己的巢穴。尽管没有心仪的雌鹰,但这点常识,它还是有的。
  雄鹰护巢,可以理解。
  只是……
  啪!新主人再次恶狠狠地“揍”了旧主人一下……好凶!好凶!扑腾着落到木屋屋顶的苍鹰一缩脖颈,简直无法想象容忍自己别的鸟扯自己的翅膀尖、啄自己的颊羽、揪自己的颈绒。
  ——它不想找小雌鹰了!
  不想了!
  可怜的单身苍鹰,它压根就不知道,底下的两位主人里,凶巴巴的那位,才是被欺负惨了的。
  它认真地思考:
  是不是叼只老鼠讨好一下新主人?
  未来仇薄灯收到苍鹰的“讨好”,什么心情尚不可知。
  但眼下,他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待在木屋里了。
  他一想起图勒巫师在矮案上对他做的事,就恼得牙根痒痒……十几年笔墨钻研,让小少爷对挥毫秉笔还是有些基本的尊重的,正统的书法讲究伏案时“澄神静虑,端己正容”,没做到就算了!
  结果某人硬生生还把“伏案”变成了另一种伏案……
  混蛋!
  太混蛋了!
  一想就恼,一恼就扭头。
  冲图勒巫师的锁骨就是一口,咬得又深又用力。
  脸皮薄的小少爷,是打死也不会承认。他之所以如此恼怒,和伏案没有太大关系,完全是因为他清醒后想起自己稀里糊涂被逼着喊了多少声“胡格措”,又抽抽噎噎被哄着,念了多少句图勒语……
  ——净是些译成中原话不堪入耳的玩意。
  它们比直接的占有来得羞耻和折磨多了。
  仿佛是在精神上,也被图勒的巫师给一寸一寸侵入、玷污。
  某种程度,确实也如此。
  小少爷过于气恼自己喊图勒巫师什么了。
  以至于他都忘了对图勒巫师称呼他为“阿尔兰”做出什么抗议了——虽说,他本来也没怎么抗议过……但就像被困进陷阱的小兽,在遇到更过分的对待后,潜意识,就会接受上一步不那么过分的对待……
  它正在被猎食者一步一步吞吃干净。
  骨头渣都不剩。
  仅有的危机直觉,让他不愿再待在屋子里。
  好在这次不是冬牧返程,一路同行的图勒族人太多,每次出木屋,个个都克制不住朝他猛瞧。脸皮薄的小少爷终于能坐外边透透气了。不过这个透气,也只是比待屋子里稍微好了那么一点,就一点……
  “……呼吉纳,扶救。”
  沙尓鲁行走在植被稀疏的苍白原野,雪在冷云杉叶上滑动,簌簌有声。
  少年清脆的嗓音与成年男子低沉的嗓音交错响起。
  “……阿诺朵以格萨,补给,”少年不用图勒巫师引导,就自己念出一个好复杂的冗长词汇,他高高兴兴地抬起头,“我念对了吗?”
  图勒巫师亲了亲他的额头作为肯定。
  少年回敬给他一个十分不客气的牙印。
  ——就留在他冷白手背上。
  这一幕恐怕足以让东洲的世家子弟嫉妒图勒巫师嫉妒到发疯:十二洲最漂亮的小少爷窝在他怀里,小小一只,看起来乖极了。就连时不时气恼翻脸,转头咬人,都带着亲昵的撒娇意味。
  ——分明已经被采撷过了。
  瞧那占有者,把他圈得多彻底啊:
  冰天雪地里,不给他单独的斗篷,叫他只能跟自己共享一件,只容他露出一张精致的脸蛋,一小节白腻的手腕,来共翻一本书……余下的全是他的。谁知道斗篷底下,占有者的手到底是在昏暗里十指相扣?还是环住尺素般的细腰?
  亦或者是其他更过分的地方?
  不论是什么,他们时不时互相触碰的指尖,已经说明一切。
  “呼吉纳,阿诺朵以格萨……”仇薄灯将图勒巫师标注过的词汇连起来念了一遍,忽然发现了些什么,迟疑地问,“你是想说,补给点,是用来救助雪原上的所有游牧者?”
  图勒巫师轻轻颔首。
  冬牧返程时,狩猎队伍在冰河三角洲地带,途径好几个补给点。但仇薄灯发现,他们几乎不拿补给点的东西,反而会把新鲜的羊肉和鹿肉放进去。仇薄灯诧异很久了,不明白图勒部族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是祭祀,没有神龛,没有祭坛。
  如果说是储量,没有守卫,没有保护。
  简直就像在冰天雪地放个粮仓,任人取用一样。
  ——答案确实如此。
  图勒巫师一边翻动《双原解字》,一边以放缓许多的语速,给仇薄灯讲。
  原来,冰河三角洲的补给点在图勒语中被称为“阿诺朵以格萨”,尾缀“格萨”的含义是“仁慈、怜悯”,“阿诺”前缀则带有“共同”的意思。阿诺朵以格萨,真正的意思是:赠与所有雪原人。
  雪原酷寒,常年风暴。
  白色的风沙席卷大地,便是部族的人遇上大雪暴也很容易迷路。英雄王库伦扎尔认为:雪原的各个部族,可以互相厮杀,可以互相争抢,但面对冷酷的、可怖的自然,大家都是并肩的兄弟。坚韧的勇士宁死弯刀,不困饿寒。
  战死才是他们的归宿。
  于是,库伦扎尔统一各部族后,颁布了名为“大格萨”的石刻法典。
  他命令各个部族在雪原的沼泽、三角洲等地区,设定补给点,储藏肉和烈酒,并且不准设任何阻碍。迷路的、被困的人,只要根据地形判断,找到补给点的位置,就有很大几率活下来。
  伴随图勒巫师低缓清沉的嗓音,仇薄灯仿佛看到了初民时代的雪原。
  大格萨,大仁慈。
  蛮野与悲悯,残酷与温柔。
  图勒巫师将下颌抵在他的头顶,轻轻地,低低地、唱起一支很古老的歌谣。和之前那支不一样,这支歌谣清冷得像风穿过大地……阿诺朵以格萨,格萨达弘,呼杜地……仁慈吧,雪原的人们,仁慈吧,英雄的边疆,在守卫的远方……
  仁慈吧,宽恕你的敌人。
  在那苍白的死神席卷……
  仁慈吧,怜悯你的故人。
  在那空寂的轮回终点……
  天与地。
  变得又高又远。
  只剩下自初民时代传承至今的歌声,仇薄灯的手指轻轻划过书页,瞳孔印出旋转的晶莹雪花。雪花的晶枝折射出一点闪烁的亮光。
  就像那天,贯穿雪狼王的利箭,箭尖停了一片雪。
  真奇怪啊,仇薄灯心想。
  他是怎么知道,他想知道图勒的补给点是做什么的?明明他一个字都没提起过呀。
  最后一节低徊的旋律落下,仇薄灯垂眼,看着《双原解字》,低声问:“现在是不是……只有很少的部族愿意再设补给点?”
  图勒巫师没回答。
  仇薄灯知道答案了。
  他凝视落到象鞍上的雪花,愣愣出神。伟大的英雄王会死去,石刻的大格萨会被风化,古老的歌谣会被遗忘,雪原的圣洁还会保持多久呢?又或者……该问,它的圣洁已经被玷污多少了?
  图勒巫师轻轻抬起他的脸,以指尖拈走他睫毛上的雪。
  “以后会有的,”图勒巫师向他允诺,“每个三角洲、每个冰泽,会像神圣的时代一样,重新建起永不倒塌的石屋,重新储满新鲜的肉和热烈的酒,每个迷失在白色风暴的人,都能得到大格萨。”
  “会轮回的。”
  寂静后,是喧哗。喧哗后,是寂静。
  一如死后是生,生后向死。
  仇薄灯扭头,吸了吸鼻子。
  ——大概是天太冷了,有点冻。
  图勒巫师环住他,视线落在他隐隐泛红的眼尾。
  你在意雪原的阿诺朵以格萨。
  你……是不是有些喜欢这里?
  那你,会不会愿意留在这里?
  图勒巫师没问。
  就像被撕下来的“家”,就像不愿提及的“双亲”,对他来说,坠落雪谷的少年,是坠地的火焰、烈日、凤凰……他将太阳私藏,就要承受被赤焰灼痛的疼痛。就像一个被冻伤太久的人,骤然把手伸进沸水。
  也许是自寻苦果。
  他移开视线。
  哈卫巴林海到了。
  …………………………
  森林,在雪原是神圣的。
  每个部族,都有自己的一片圣林,供奉自己的先祖和图腾。
  仇薄灯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林与海。静谧的、温柔的、粗狂的、可怖的。
  但他从没想过,一片森林,能如此美丽,如此庄严,如此圣洁:灰绿的云杉、雪松披挂皑皑白盖,笔直屹立;参天的老橡木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它铁黑的枝干,交错撑起高远的苍穹。虬龙巨蛇般的树根,静静卧在雪地里……
  每一棵树,都是一位古老坚毅的武士。
  它们站在极北的山脊,手拉手,连成坚韧的林网,年复一年,阻挡北下的厉风朔雪。
  抵达时,落日斜坠。
  暗红的、橙黄的、灿金的……无数道光线,披过林海,在幽深冷寂的森林中,破碎成一束束金子般的光辉。风一吹,大大小小的金块随之在树根、树干、白雪上,闪烁,变幻。
  是树在生长,是树在呼唤。
  图勒巫师让沙尓鲁在圣林外等待,折身回来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穿着暗红猎装的少年站在雪地里,暗金的古镯与锁链,在他的小腿上跳跃。仿佛他是一只迷失很久的鹿,带着美丽的枷锁。他轻轻伸手,触碰一棵沉冷的铁木,侧过头,将耳朵贴上漆黑的、龟裂的树皮。
  落日的余光穿过树叶和积雪,落到他的脸庞。
  纯白、圣洁。
  他在听森林的声音。


第44章 吻
  雪层与腐叶被踩动,发出又轻又细的沙沙声。
  少年依旧把脸庞贴在树干上,阳光染成淡金的眼睫微微上抬,眼眸带着黑曜石般的光泽。图勒巫师一步一步,缓慢靠近他,小心得像猎人与鹿在森林不期而遇。鹿的眼睛清亮无比,它安静注视陌生的来客。
  只要流露出一丝恶意,它就会立刻逃走。
  一步。
  两步。
  ……
  美丽的鹿没有逃走。
  猎人捕获了它。
  骨节宽大的手覆到指节纤细的手上,图勒巫师站在少年背后,把耳朵贴到树干上,和他一起,聆听生命。
  ……松针与松针碰撞,鳞果与鳞果相叩,枝丫与枝丫摩擦,风从最顶端的第一片树叶,吹到最下边的一根枝干。雪推着,攘着,沿着铁黑的树皮滑落……阳光转动它的角度,亲吻古树每一条龟裂的木纹……
  ……漆黑的根,向下,向下,挣开冻土,撞开岩石。
  ……古老的河,无光的地底。
  ……生命。
  自下而上,自上而下。
  湍流。
  “它们在唱歌。”少年近乎呓语,“风在唱、雪在唱、树在唱……”
  他的瞳孔印出松针边沿的金色亮线,莹白的脸庞呈现出一种介于天真与神性的美丽。他就像个始终稚气,始终无知的孩子,在静谧的森林,第一次悄悄跟人分享,他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若他将思绪一一付诸笔墨,定会成为东洲最大的笑话。
  图勒巫师没有笑。
  他分开仇薄灯的手指,让他跟自己一根一根交错,然后一起按在树干上。猎装下,巫师脊骨处的经文唤醒少年肌肤上的经文,古老的经文流转,唤醒神秘的力量……仇薄灯的瞳孔忽然放大了。
  ——沉稳的、跳脱的、欢喜的、耐心的……
  铺天盖地的洪流淹没了少年的思绪。
  所有树木的生命脉搏通过图勒巫师的指尖,源源不断,传递给中原来的小少爷。一棵树就是一位性情各异的守护者。它们以自己独特的语言进行沟通,树叶的震动频率、枝丫的蔓延方向、释放的不同气息……
  喜欢松鼠的、喜欢小鸟的、喜欢豹类的……
  有那么一瞬间。
  他与另一个人一起化作两颗相伴生长的树,
  世界错乱了,崩溃了,瓦解了。
  他们脚下长出根,指尖长出叶;他们肩膀停着鸟儿,头顶撑着积雪;他们向上拥抱天空,向下亲吻大地。一年四季的风,一年四季的日和月,生长啊生长,直到最终缠绕在一起,轰然倒下。
  太真切了。
  真切得图勒巫师结束这场奇特的通感,拉起仇薄灯向里走,他还恍恍惚惚,不知道怎么迈出脚步。
  ——树不会动的啊!
  “……阿洛,阿洛。”仇薄灯惶急地拉住他,“不能走,它们明年还要飞回来筑巢呢!阿尔叫过了,要我们把最漂亮的分叉给他留着。”
  阿尔。
  图勒巫师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阿尔兰说的应该是那些白颊黑雀,它们叫起来就像有谁在喊“阿尔,阿尔,阿尔呦”。
  反应过来后,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眸忽然温柔得就像月下的天湖。
  ——哪怕是图勒的族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圣雪山,都未必能够在萨满施展通感的时候,清晰地感知自然的影像。
  “阿尔它们回来了。”
  图勒巫师俯身,轻柔地环住自己的阿尔兰,指引他去看。
  “它们的巢在那里。”
  仇薄灯顺着他指的方向。
  只见一处漂亮的高树杈上,果然搭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鸟窝。里边两只白颊黑雀,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互相梳理对方的绒羽。
  他放松下来,声音轻快。
  “啊……带回伴啦。”
  ——每一棵树都记得栖息在它们枝丫上的鸟儿。
  记得所有鸟儿的仇薄灯将清丽的下颌抵在图勒巫师的手臂上,看那一对嬉戏的白颊黑雀,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揪住男人的衣袖。图勒巫师低着头,安静地看他,看他呵出一小团一小团白雾。
  “它们明年还会飞回来吧?”
  “会。”
  “真好啊。”仇薄灯目不转睛,“为什么人不能像棵树呢?”
  他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清。
  但图勒巫师听见了。
  图勒巫师怜爱地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朝那对吵吵闹闹的新婚雀鸟伸出手。它们扑棱扑棱地飞下来,落进巫师手里——它们好像一点也不怕他,明明他是个生得很高大很冷厉的人类。
  巫师把绒绒的小鸟递给仇薄灯。
  仇薄灯小心翼翼伸出手,捧住它们。
  “阿尔!阿尔!”
  刚搭巢过日子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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