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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揽山雪-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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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的确就是这样长大的。
  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眸瞳孔不自觉放大,其中的怔愣太过明显,以至于仇薄灯都能轻而易举地读懂背后的原因——他在密洞活了十六年,是一头独来独往的野兽,没有谁这样轻轻舔舐过他的伤口。
  短暂的怔愣过后,图勒巫师手指上移,按住仇薄灯的后脖,不让他继续。
  他自己是头野兽。
  但他没想过要把仇薄灯变得跟他一样。
  反胃的血腥弥漫过咽喉,堵在喉咙口的酸涩反而更重了,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拉掉他的手指,继续低下头……
  ………………………………
  雪在旷野上推移,平卷。
  第一波骑兵追上一支扛有歃旗的部落,拉开火羽。部族的勇士们拔出弯刀,有条不紊地迎战,他们都是个顶个的好手,仓促遇袭,也没有显得慌乱,而是迅速组成盘旋的旋涡,将敌人阻挡在外。
  以“熊罴”为图腾的科萨部族,是雪原最擅长防御的部族。
  雪原上的部族,互相厮杀,互相攻伐,只一个照面,前往图勒参加万神节的熊罴部族就迅速做出了最正确的应对方法。
  但夜幕下,雪地里悄无声息地升起深黑的阴影。
  不该介入部族厮杀的力量介入部族厮杀,古老的、传统的厮杀被打破。
  流火倾泻。
  ……火。
  熊熊大火,在圣雪山山顶烧了起来。
  二十一根铭刻满经文的石柱,组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火盆,在图勒巫师走出杜林古奥试炼的瞬间,大火冲天而起。
  咚!
  咚咚咚!
  负责击鼓的勇士褪去双袖,块垒分明的肌肉,在火光的照射下,呈现出红铜色的光辉。随着他每一次奋力扬杵,挥洒出晶亮的汗水,雪白的兽皮皮鼓被撞击出深深的凹陷,沉重的鼓声震荡四方。
  鼓声中。
  无数面在短短的十几天内,重新赶制完的旗帜同时抛展。无数根坚硬的绳桩,同时钉进地面。
  弓箭上弦、巨弩铆紧。
  万神将至。
  ……………………………………
  重重陷进毡毯。
  血涂抹过洁白的雪,涂抹过莹润的玉,一道一道,仿佛是巫师在祭祀前,往羊羔身上涂抹的油彩。
  仇薄灯见识到了图勒巫师真正可怕的一面。
  不论图勒部族是因为什么,将出生于极星时的孩子送进密洞,他们都确实养出了一个怪物——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伤口愈合时,释放出大量的热量,腾起热气,流下精汗。
  属于护林少年的与属于部族首巫的特性,同时在图勒巫师身上交织……他脸颊的骨骼与肌肉,被火光照得光块跟阴影一样鲜明。他单手撑在仇薄灯脸侧,腕骨宽大,手背绷起青色的筋脉。
  低头俯看时,银灰的眼眸呈现出大型肉食野兽特有的锋利。
  血。
  血滴落。
  从他的下颌落到仇薄灯身上。
  “先处理伤口,”仇薄灯挣扎了一下,伸出手,费力地抓住他的手腕——就算恢复能力再好,也不能这么胡来啊!
  见他固执地不肯,加重语气。
  “我要生气了!”
  也许是仇薄灯语气太重,也许是回到熟悉的象屋,这里布满了两个人共同的气息,图勒巫师退让了。只是他松开手,却不肯完全让仇薄灯起身,半拢半圈,仍然将人箍在怀里,不放。
  他身上都是血,仇薄灯抬起手,想推他却不敢下手,只好再次加重语气:“再不放开,我真要生气了!”
  图勒巫师扣住他的手腕。
  下拉。
  ……指尖触碰到冷冰冰的金属。
  是那枚扣在脚踝处的古镯。
  仇薄灯微微一怔,图勒巫师分开他的手指,引领他一圈一圈,解下卡在镯珠上的细金链子,让它们从装饰物恢复到真正的身份……锁链的末环被交到少年指尖,图勒巫师下颌抵在少年头顶。
  “锁上。”他低低地,“阿尔兰,自己锁上。”
  ——他要仇薄灯自己把自己锁上。


第54章 羔羊
  金环与金环轻微地碰撞,发出叮当叮当的清响,让勾住它们的手指,抖得更加厉害了——那是一只十足秀美手,指骨纤长,指尖在火光中近乎半透明,透出一钟烛光照玉的细腻润红。
  一看就知道:
  唯有最顶级的奢华才能养出这样一双手。
  一贯只需要沾一沾清水,往昂贵柔软的雪天丝帕,随意擦一擦,然后随主人心意,或提笔,写几字金漆,又或者转一两颗祖母绿和红玛瑙,当弹珠儿玩。
  眼下。
  这样无比矜贵的手,却被迫勾住一条用来锁住自己的链子。
  小少爷不住地咬唇。
  嫣红的唇瓣留下一个又一个齿印,他瞅着挂在指尖的链子……自己……自己怎么可能啊……他可怜地扭头,想向图勒巫师求救。但图勒巫师将下颌抵在他发顶,死死框着他,不让他转头。
  不让他看到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
  “阿洛……”
  仇薄灯央求。
  “阿尔兰,”图勒巫师的嗓音落在发顶,清冷,强硬,“锁上它。”
  自己锁上它。
  巫师伸出手,无声催促般,拨动那条自少年掌心垂落的链子,将它们拨得叮当作响。
  每响一声。
  小少爷脸颊的浅桃色就加深一分。
  他羞耻至极,耳垂红红的,掌心湿漉漉的……有那么一瞬间,仇薄灯甚至想丢下它们算了,反正受伤的又不是他,某个混蛋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可那链子仿佛烧得炽烫,烫穿了礼教,死死挂住他的指骨。
  甩不掉。
  图勒巫师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等待,血不断自他苍白的腕骨滴落,滴在雪狼皮的毡毯上,很快就晕开成一小片。
  “……混蛋。”
  小少爷嘀咕着,抱怨着,拿食指挂着锁链,寻找锁上它们的地方……鹰巢里,图勒巫师将它锁在墙壁的兽首青铜挂环,象屋里同样有一个兽首青铜挂钩。
  但那太高了,得站起来才能够到。
  仇薄灯轻轻推了一下,图勒巫师纹丝不动,没有肯让他起来的意思。除此之外,能用来栓住链子的——像栓住一头羊羔一样栓住,圈养起来的……木门把手……太远了……某人的右手腕……一会还要处理伤口……
  唯一剩下的,只有……
  灿金的链子抖得前所未有的厉害。
  它们绕过包裹青铜的沉重桌脚——就是那张图勒巫师索要过奖励的矮案,绕了一圈,打开的末环在少年哆嗦的指尖滑落了好几次……巫师不肯帮他。
  铁了心要他自己扣上。
  “混蛋!”
  小少爷这回骂得实心实意了。
  他捏着末环的机括,指尖泅白,抖得不能再抖……
  咔嚓。
  一声机括铆合的清响。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图勒巫师的吻落了下来——他发了疯地亲吻自己把自己圈养在他的毡毯上的小少爷。他的吻得又急又密,又疯又狠,仿佛他不是人,而是是什么快要濒死,又被一把拽回来的野兽。
  “阿尔兰,阿尔兰,薄灯,我的阿尔兰,我的骨与肉……”
  所有仇薄灯懂或不懂的感情。
  全倾泻在这谵妄般的喃喃里了。
  仇薄灯在被疯狂同化前,揪住了最后一丝儿的理智。
  “伤口!”他叫了起来,“你答应了!”
  答应锁上后,就处理伤口的。
  “你答应的……”
  血晕开在仇薄灯的衣襟,他死死地揪住图勒巫师的领口,死命地将比自己高大许多,沉重许多的年轻男子往外拽,就像拽一头扣好栓绳的大型野兽——块头再大,再危险,都得听他的。
  “快点!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他凶极了。
  比他的“凶狠”更有力的是他担忧的视线——它们落在图勒巫师身上,比牧人的马鞭还管用。
  巫师吻了他的指尖,近乎温顺地,让他拽了起来,坐在毡毯面……
  ……红玉髓纽扣,在被染成深褐的残破衣衫上折射淡淡的光。
  ……
  哗啦。
  天蚕丝薄衣浸进水里,晕开一层一层的血色。用来清洗的热水盆,已经成了血水盆,里边的红色深得不能再深。
  仇薄灯的指尖浸进去,都只剩下浅浅的影子。
  他跪坐在图勒巫师身边。
  又气又难受。
  仇薄灯原先以为,图勒巫师的愈合能力那么强,伤口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看巫师满身鲜血,习惯性不安。
  谁知道……
  利刃入肉的声音,图勒巫师用刀将愈合的伤口重新划开,剖出断在里边的兵器碎片。
  ——他的愈合能力太可怕了。
  他执拗不肯待在哈卫巴神树处理伤势,回来与折腾消耗的时间,断骨已经扭曲着,重新连接在一起。断在里头的武器,也跟着一块儿被包裹进去了。
  图勒巫师长长的睫毛低垂。
  他平静地、习以为常地将错位连接的骨头一一打断,掰正,动作漠然得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骨头。
  而在发现仇薄灯不知何时,低着头,一滴一滴,晶莹的液体自他清瘦的下颌滴落后,图勒巫师罕见的无措。
  他不知道正常的处理伤势的方法。
  不知道仇薄灯这是怎么了。
  迟疑片刻,以为是太过血腥,吓到仇薄灯了,便起身要出去外边处理。
  “坐好!”仇薄灯抬臂,胡乱一抹脸,把人重新摁回到毡毯,“这里处理!快点!”
  自个低头开始翻找哈桑亚给的草药,努力辨认哪中草药更有效……图勒巫师按住他的手,摇摇头,示意不用那些。
  “行啊!”小少爷把草药往男人腿上一摔,“那你疼好了!守林三年,都这样是吧?真威风,不愧是图勒的首巫哦!”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凶。
  眼圈却是红的。
  图勒巫师按住他的手下意识移开了。
  迟疑片刻,图勒巫师转过身,让仇薄灯看……真生气了的小少爷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寒气针一样扎进骨头,又冷,又疼,密密麻麻的:那些以金粉生生烫上去的经文,正在发光。
  图勒巫师将刀刺进左臂,随着刀尖的没入,金经变得越来越亮。
  ——他的实力就是这么增长的。
  古老而残忍的秘术。
  所以不能包扎、不能上药。
  图勒巫师将短刀刺进最后一处愈合的伤口,剖出断在其中的箭刃时,眼眶通红的小少爷抓住他的手腕,俯身,吻上他的伤口。
  沾血的短刃被推回鞘中,掉到一边。
  火光倒映在银灰的眼眸。
  他是怪物。
  是冠以“降落”意象的天生萨满。
  是杜林古奥的唤醒者,开启者,是一个人的阿洛。
  烈焰腾卷,燃烧。
  沸腾。
  …………
  烧得赤红的炭火,被高高捧向天空。
  “杜林古奥!杜林古奥!由地而天,再由天而地的杜林古奥!布满荆棘与光芒的杜林古奥!”佝偻干枯的族老苍凉的声音,尖锐得近乎嘶吼,“先祖的英魂,将自哈卫巴神树下的圣湖奔出!呼格泰格那!”
  “呼格泰格那!”
  所有族人齐声咆哮。
  圣雪山的寂静震碎。
  二十一根铭刻满经文的石柱,盘旋起神龙般的火焰,火焰腾空而起,在族老们重重的叩首跪拜下,折转,撞向大地。
  轰隆……轰隆……
  无形的轰鸣贯穿冻土层、贯穿岩石。
  雪原在轰鸣中苏醒。
  一条一条,先祖们禁止开挖的雪晶矿脉,在深邃幽暗的地底爆发出璀璨的光辉……就像一个人静止的血脉忽然开始奔腾,川流。
  杜林古奥!
  雪原的杜林古奥!唤醒沉睡大地的枪与矛!吹响战争的号角!
  姑娘们围上雪亮的腰带,在裙摆底插上锋利的匕首。勇士们披上华丽的斗篷,在斗篷底下挂上沉重的弯刀。老人们按住牛羊,干脆利落地将烫过的利刃捅进它们的心脏……无疼痛的宰杀。
  ……来吧,我亲密无间的朋友,我以牛羊和鲜花将你款待。
  ……来吧,我势不两立的敌仇,我以弯刀和弓箭将你等待。
  ……来吧,来吧。
  都来吧!
  利刃拔出,喷涌的鲜血一滴不漏,全落在一个红灰的血碗。
  一片白雪落进血碗。
  老族长将它高高举起,泼向高高的穹顶。
  ………………
  铜盆溅开血色的涟漪。
  淡金色的青铜器皿荡开一圈一圈的血色,昭告即将到来的旋涡——战争的号角已然吹响,英雄与传奇的狂潮即将淹没一切。
  可狂潮之下,此时此刻,此刻此时,是没有帕布和阿玛的怪物与野兽,是坠毁的飞舟与燃烧的红枫。
  ——去相爱吧。图勒说,以她的仁慈和冷酷,爱会告诉你一切。
  ——那一切会是什么?凡人问。
  是救赎,亦或者毁灭?
  图勒巫师掰过仇薄灯的脸,重重地、近乎癫狂地吻上他的唇。
  ……救赎就救赎,毁灭就毁灭……无所谓,什么都好,什么都行。就算此时此刻,他的薄灯,他的阿尔兰,他的骨和血,要抽出一把刀,捅进他的心脏,他也只会攥着他的手腕,帮他把那冷冰冰的利刃捅得再深一点。
  仇薄灯不想要以利刃刺穿图勒巫师的心脏。
  他在任由图勒巫师发疯。
  ——他不该这么纵容的,因为图勒巫师更疯了,也更过分了。
  铜盆被打翻。
  血水泼向毡毯、泼向墙壁。
  仇薄灯被翻过身,陷进厚厚的衾被,伶仃的腕骨被缠过冰冷的金链,各缠一圈、分开、然后按在脸颊两边……足够细也足够长的金属链条垂过他白玉般的脸庞,一个接一个的金环,像异域国度,舞女的面纱装饰过鼻梁。
  灿金的、漂亮的装饰。标志所属权。
  叮当。叮当。
  翻倒的血水漫成一张古老的、灼红的羊皮卷。
  血在雪狼皮上涂抹、流淌、弄脏,彻彻底底的……一双指节修长,指骨有力的手按在血色里,仿佛是岩石壁画一个一个印上的神秘手印——黑暗洞穴里爬出来的妖魔,在献祭,在膜拜,在玷污,在臣服。
  “……阿洛!”
  仇薄灯喊了一声。
  图勒巫师低着头,极亮的银雪照出他的身影……仇薄灯来不及再说什么了,泪水浸过眼眸,他仰起头。
  死死咬住冰冷的金属。


第55章 圣子
  填满寒鸟羽的枕头蓬松得不可思议,靠上去后压出一个深深的弧度。仇薄灯精致的脸蛋陷在其中,面颊、眼尾、唇角全都是红的,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互相抵着,流水一般的黑发,散在清洗过的枕面。
  由于他们不小心打翻了盛满血水的铜盆,还不管不顾胡闹了一场,毡毯、衾被乃至枕头全都没能幸免于难。
  只能说,幸好……
  幸好图勒巫师的力量在处理这些上,出乎意料的好用。
  至少一般人可没办法像他那样,轻而易举地将雪汇聚,再消融成热气腾腾的水,再以登峰造极的控风能力将湿透的毡毯、衾被等等刹那烘干……死于雪崩的那些敌人,看到他这么干估计很是有话想说。
  枕面下凹。
  图勒巫师将炉火弄暗后,回来了。
  他侧过身,一伸手,就将昏昏沉沉的小少爷揽进怀里,以最亲密的方式——下颌抵着头顶,手在衾被下相扣,指根挤进指根,指尖贴着掌心……少年的手绵软无力地停留在他的指间。
  熟悉的呼吸落到耳侧,小少爷皱了皱眉,含含糊糊,抱怨了一声。
  ……怎么还在发疯?
  好过分。
  明天一定让他滚出去。
  可惜小少爷困到极点,也累到极点,连动动指尖挠他一下,以示抗议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让他出去了……好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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