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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揽山雪-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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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小少爷困到极点,也累到极点,连动动指尖挠他一下,以示抗议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让他出去了……好在图勒巫师除了过分一点,也没有再做其他的,大概只是某种类似野兽喜欢把伴侣固定在怀里的习惯。
  一定程度上,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这也给了小少爷一种羞于承认的安全感。
  于是他只象征性咕哝了两声,就任由男人锁牢自己。
  有点奇怪。
  出身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按理说,不该没有安全感,可事实确实如此……他得点一盏夜灯才敢入睡,婢女得在他的枕头里缝进大量安神的草药叶片。在抵达雪原之前,他日复一日地做梦。
  他又做梦了。
  风从脚下流过。
  孩子坐在高高的树枝上,高得一伸手就能捞一缕云。
  挂在身侧的海螺被风一吹,就呼呼,呼呼涌出一重一重的潮声,和潮声一块响起来的是沙沙沙的树叶声。满枝满杆的红叶都在摇晃,是谁说它们不会动也不会笑?他们真该好好看看。
  一只美丽的红隼停在孩子肩膀。
  它转着脑袋。
  好奇地啄了啄挂在树顶的海螺。
  那可真是一个十足漂亮的大海螺,得有一面小鼓那么大,浅白的底色遍布星辰般的斑点,还带着放射状的凸起。
  孩子在南冥的无妄崖底下找到它。据说海民们以它来充当号角,一吹就有长长的“呜呜呜”声,声音能穿透宽广的海面,在疾风暴雨降至的时候,召唤不小心驶得太远的渔船赶紧归港。
  笃笃笃。
  红隼啄了几下,被枫枝抽了一下。
  它惊得飞起来,落到孩子肩膀上,一个劲儿地啾啾啾。
  大概是在控诉他,明明它也有份功劳,怎么礼物没它的份?
  孩子不得不补偿地替它梳理羽毛。
  梳理到它心满意足后,孩子抬起手,伸向天空。
  一振。
  红隼展开翅膀,轻盈地滑进风里,弧线排开的正羽,修长美丽的尾巴,回旋折转出一道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弧线。它真是个喜欢炫耀的家伙,不过它也确实飞得最好看,阳光照在它的背上,灿烂得像朝霞。
  整片红枫林都在为它鼓掌。
  一组对生的红叶,就是一对热情的手掌。
  孩子想跟着一起鼓掌,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红隼在高空盘旋,肆无忌惮地向它信任的孩子展露飞行的秘密,从每一片正羽的弧度,到每一次上升下降的角度。
  ……红隼啊红隼,你真是个傻瓜。
  “我给你找了个还不错的地方,”他不敢看了,只好低头问红枫树,“就是有点冷……我的意思是,你喜欢看雪吗?”
  沙沙沙。
  沙沙沙。
  老红枫没有回答。
  它轰然倒塌,流出血一样的汁液。
  巨大的坚硬的树干折断,手掌一样的树叶漫天飞舞,一片红叶就是一个血淋淋的掌印……一架接一架的暗红木鸢,自枫林里冲天而起,不!……一片片林海轰然倒下,不!……一片片火焰倾落向雪原,不!
  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
  潮水般的战旗推过地平线,从天而将的焚烧尽皑皑的雪原。
  狂潮,烈焰,旋风。
  坠毁的飞舟。
  大地裂开深深的沟壑,喷出罪与罚的熔岩。
  ……
  少年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弓起脊背,本能地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本来就没睡着的图勒巫师立刻察觉到他的异常。
  他不知道仇薄灯梦见了什么,只凭直觉,收紧手臂,将人死死压进自己的怀里,骨骼和肌肉铸成牢不可摧的框架,钉住他,固定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在胸腔中共振……阿萨温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
  低沉的呼麦穿过火海。
  熊熊烈焰被劈分,被扬卷,被压制。
  如同有谁站在大火中,猛地展开他的双臂。
  ……阿萨温德、阿萨温徳、阿萨温徳。
  阿萨温徳!
  仇薄灯猛地睁开眼。
  “……阿达温得,朵衣查玛,呼格泰格那儿。”男人抵着他的头顶,声音低沉,隔着血肉和骨骼传过来的心跳无比沉稳,紧扣的指骨仿佛是由精铁焊铸,“阿达温得,莫日拉图,呼格泰格将嘎。”
  少年缓缓地松懈下来。
  跳动的火焰烤着他模糊的视线。
  “阿尔兰?”
  图勒巫师低低地询问。
  仇薄灯摇了摇头。
  图勒巫师以指腹轻轻碾磨他湿润的眼尾,擦拭掉梦中无声溢出的泪水。他不说话,图勒巫师便伸出手,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风雪般的气息,整个儿地笼罩住仇薄灯,无孔不入的,极具压迫感。
  仿佛每一根骨头,每一处筋脉,都被对方侵染了。是个牢牢圈占的姿势,过分得不能再过分。
  被圈占的是小少爷。
  他却安静地想:
  抱歉。
  雪在窗格上越堆越高。
  哈卫巴林海的正中央,圣湖漾着银灰的光,一只只护林人的灵魂化成的冰蝶轻盈盘旋。神树的守护者,哈桑亚盘坐在树洞口,身边点着一堆篝火,望着年轻的首巫和他的阿尔兰离去的方向。
  上一次送孩子进密洞已经是英雄王库伦扎尔前的事了。
  《大格萨》颁布之后,图勒部族同样将残酷血腥的密洞封闭,天生萨满的故事更多的只作为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叙事长诗存在。
  密洞已经关闭数千年。
  直到私贩商队兴起。
  木鸢出现。
  …………………………………………
  雪花自窗格上落下。
  指腹下没有泪水了,但小少爷非常非常安静。
  图勒巫师转过小少爷的脸,他紧紧咬住自己的唇瓣。巫师坚定地将它们碾开……不准他自己咬自己,不准他自己伤害自己,他是他的,心脏是他的,血是他的,骨是他的,唇也是他的。
  ——他自己无权伤害。
  “阿尔兰……”图勒巫师低垂着眼,凝视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仇薄灯只往他怀里窝得更深一些,不说话。
  图勒巫师环住他,将自己的温暖更深地分给他,要把他整个儿焐化自己的怀里。这是个可怕的拥抱,一丝余隙也没有留下,可小少爷只枕着他的手肘,轻轻颤了一下睫毛。
  火光照在少年线条柔和的脸庞。
  一尊自毁的白玉像。
  淡淡的阴影落在图勒巫师的眉骨下,中原人的白玉像也好,雪原部族的金漆赞卡也罢,他不想要他的阿尔兰怀抱太多悲悯和共情——那是神该做的,不是人。
  或许以往,在东洲第一世家的保护下,小少爷真的可以做个纯洁的圣子。
  可来到雪原后,圣子分享了妖魔的心脏。
  他非得被妖魔污染不可。
  图勒巫师又问了一遍,得不到答案后。他吻上少年的耳根,贴着少年的耳膜,低低地,说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话,其中某些音节,前些时候,小少爷被他哄着念过……他保准他的阿尔兰对它们印象深刻。
  果不出料,几乎是瞬间,小少爷的耳朵就烧了起来。
  他一下就挣扎起来,想腾出手捂住图勒巫师。
  图勒巫师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他,紧贴着他的耳侧,把它们一句一句,重复了出来。
  妖魔没有羞耻心,但小少爷的羞耻心可以说是过于旺盛了。
  他恨不得立刻从图勒巫师的怀里逃出去。可他真是个傻瓜,他在心甘情愿做个以身渡厄的圣子时,就该想到这些,自黑暗洞穴爬出来的妖魔,可不是什么遵守仁义礼智信的家伙,它们贪婪、卑鄙、无耻、下流……
  这下好了,他自己走进圈套,还自己把自己锁得死死的,逃都没地方逃。
  “别说了,别说了……”小少爷羞耻得无地自容。
  可图勒巫师不放过他。
  他得听着。
  一句不漏地听着。
  直到那些顶顶不成体统的音节,一个比一个清晰地烙刻进他的耳膜,烫进他的脑海,直到他不敢再做一个无私无求的圣子——天底下可没有被这样污染过的圣子。
  小少爷纤细的手指绞做一团,几乎快要绞断时。
  图勒巫师这才发了慈悲般地放过他。
  不过这慈悲的是有代价的。
  “阿尔兰,刚刚在难过什么?”图勒巫师戴扳指的手指按在仇薄灯的下颌,不让他低头,不让他逃避视线,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难过?”
  ——他得把最深的隐秘,告诉他。
  他要占有他的一切,包括喜悦,也包括痛苦。
 

第56章 侵染
  “我……”
  仇薄灯不住地咬唇。
  他的视线被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珠锁住,挣扎不出去,对方在等待他妥协,等待他自己倾诉最隐秘的痛苦……这很过分,每个人的心底都隐藏着不容他人踏足的领域。
  可某种程度上,又带有种坚定的温情意味。
  但他说不出话来。
  诉说痛苦往往比承受痛苦更加艰难。
  毕竟后者被视为坚韧,而前者被视为怯弱。世人总有这样的毛病,觉得一个人忍受痛苦时,要不发出呼喊,不向谁倾诉才是坚强的,才是值得称赞的——若有哪个英雄哭诉自己的煎熬,听客保准要大倒胃口。
  动物受伤尚会低吼,她们却要人做一个哑巴。
  忍耐生活、忍耐险境、忍耐苦难……
  美好的教条这么说,至高的理学这么说,高尚的品德把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绞住脖颈,堵住咽喉,拔掉舌头。
  “我、我……”
  仇薄灯张了张口,吐不出一个诉说的音节,它们全卡在咽喉里——哭诉是可耻的、软弱是可耻的、呼救是可耻的、可耻的可耻的可耻可耻……
  小少爷忽然一下就崩溃了。
  “我说不出来。”
  他抱住把他逼到这种难堪境地的罪魁祸首,哽咽地、无力重复:“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别问了……”困心忍性的教条与十年痛苦的煎熬,在激烈冲突,他被携裹其中,每根神经都在发栗,“别问了……”
  难以启齿。
  人们对自己的痛苦难以启齿,就像隐蔽处的伤口,不可示人,只能任由它腐烂、溃脓、肿胀……多丑陋啊……
  晶莹的泪水涌出少年的眼眶,把漂亮的黑瞳洗得雾蒙蒙的。
  他一遍遍哀求,就像揪住一层薄脆的布,死命儿想挡住自己的伤口——哪怕它在流血、在流脓,哪怕它十年未愈。它太痛了,太敏感了,承受不起一点注视,一点来自道学家的批判……
  图勒巫师吻去小少爷溢出的泪水,苦涩的,苦涩得不该是他的阿尔兰该流下的泪。
  “阿尔兰,阿尔兰。”
  图勒巫师抱住颤抖的少年,修长的手指插进他柔顺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梳理,一下一下地亲吻,安抚他的应激……没事的,不用害怕,清理伤口时的袒诚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年轻男子的手指,即温柔又坚定。
  他像个审判者,也像个要替他抚平伤口的同类。
  可那些套上“高尚”的品德教条对纯洁的灵魂起的效用远比对一般人大得多,多得多。好比同样的过错,可以折磨好人一生,而对无耻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小少爷唇瓣翕动,音节依旧被死死压抑着。
  他无法出声,瞳孔微微放大,泪水再一次溢出。
  强到足以摧毁任何理智的压抑情绪堵在他的心脏,搅碎他的理智,可他没有地方发泄,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办法将它们引出,更无从提及化解。
  “别问我了……”他靠在图勒巫师的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地摇头,救救我……“阿洛,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他在谵语,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救救我……救救我……
  模糊的视线里。
  镀银的鹿首面具居高临下地俯瞰,仿佛是古老的祭坛,隔着摇曳的火光,立着压迫感极强的冥界守护者。他们负责审判、裁决、处置。
  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小少爷紧紧抓住图勒巫师的腕骨。
  审判我,裁决我。
  处置我。
  结束这场由良知带来的漫长折磨。
  图勒巫师拨开他贴在额头上的黑发,它们被泪水和汗水打湿了,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贴。
  他们近得几乎是睫毛触碰睫毛。
  镀银的鹿骨低垂,反射火光,冷冷的,神秘的……小少爷被那片银灰捕获,被束进了年轻巫师的世界里,小少爷毫无挣扎,毫无反抗——他是图勒的代行者,是至高的巫师,他是他的审判者。
  “敞开你的梦,阿尔兰,”图勒巫师声音清冷,低沉,“对我放开你的世界。”
  仇薄灯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是源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恐惧。
  雪原部族的“梦”、中原修士的“灵识、识海”,虽然称呼不同,但本质是相通的,都是一个人最荫蔽的、最深的精神认知。尽管小少爷不修仙法,也知道精神认知被他人进入的危险……
  对方可以任意修改他的认知,任意篡改他的自我,任意定义他们的关系,什么关系都可以……
  “阿尔兰,”图勒巫师命令,“敞开你的梦。”
  少年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对着自己的审判者,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敞开自己的梦境……清冽的风雪气息席卷了他的意识……
  ——他的精神被另一个人剖开了。
  ……
  人的精神,可比躯壳敏感得多,也痛苦得多。
  每个人的精神,都是一道道不断立起来的精神屏障,它们无时不刻不在承受冲击、伤害。小到一句恶毒的话,一个冷酷的眼神,大到一个至亲至爱的离去……外界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精神的屏障留下伤痕。
  有些伤痕可以愈合,可以消逝,有些则不可以。
  不论过去多长时间,它们都一样地疼痛,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疼,越来越痛……
  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明珠一样的珍宝。
  他的梦立着无数道高墙,最外边的那些光洁,纯白,和他的身份没有什么违和的地方——他是被宠大的,他是第一纨绔,他能受到什么伤害呢?他有什么痛苦呢?可违和之处就在于此:纯白、纯白、太过纯白了……
  一点儿污迹都没有。
  精神屏障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本能地保护自己……风雪般的意识凝结于其上,渗透、包裹、同化,就像妖魔在污染白玉般的神明……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不断蔓延、伸张、覆盖……直到看见那自我意识最深层的光——那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最重要最敏感的自我。
  它是纯白的。
  以刺目的光芒掩盖一切的纯白。
  图勒巫师笼罩它。
  双方的灵识差距太过悬殊,图勒巫师剥开小少爷意识里自我保护的外壳,轻而易举的……
  ……恐怖的感知席卷大脑。
  仇薄灯无意识地睁大眼。
  一瞬间,无数流光般的画面,在他的视网膜上掠过:数以百万计的典籍史书、被碾做灰尘的杂记、仁义道德的君子以笔作刀、苟延残喘的贫民为了一块馒头将同伴推下桥洞……黑是白,灰是白,对是错,错是对……
  困扰、迷茫、以及最痛苦的那一个。
  绚丽无比的木鸢在天空盘旋,满载一个孩子游历十二洲的心愿……他犯了错,他不该飞那么高,更不该飞那么快,无数仿照的红鸢尾随其后,飞上天空……他只是想一眼望尽十二洲而已。
  仅此而已……
  抱歉,被砍伐的红枫林;抱歉,被战火席卷的雪原;抱歉,所有死在红鸢之下的人。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温热的液体将两人的面颊一同打湿,小少爷抽泣地抱住在黑暗密洞厮杀过十六年的天生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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