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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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可以想象,却很难接受,”周院说,“那几天我心情都很不好,也忙于联系师舫兄,又给老师道节哀,只是这里,新官上任,也不便请假。——对师霁的不妥,我都以为是自己哀痛之下的胡思乱想……但是,小狮子是我徒弟,就在我手底下实习,这种事也瞒不了多久,很快,我就起了疑心,对他稍加试探……”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答案令人很震惊。他告诉我,师雩在a市钢铁厂这个案子上,有扯不清的嫌疑,他只能用师霁这个身份生活下去。这是家里人一致的决定,整容手术,就是师舫兄夫妇做的,老爷子做麻醉师,师舫兄夫妇一个人主刀,一个人做护士。校附属医院空置的手术室多得是,这个手术,不过是拆两个手术包,配点常规药物的事……外人对此一概不知,后续,他还规划了一系列的手术,只有这样,才能改头换面,让人即使翻阅从前的照片,也看不出破绽——他要把自己整成,师霁最终可以成为的最完美的样子。”
“那,您……”
“我当然也很吃惊,也想问师霁去了哪里,他告诉我,他不知道,只有师舫兄夫妇可能会有线索。”周院长有些深思地说,“还有,钢铁厂家属区的那个案子……”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小胡,你大概不晓得,当年,师雩和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因为,当时的查案技术,还没那么先进,而且,师雩也的确耽搁不起,不管师霁去了哪里,他终究是走了,那么养家糊口的重担,就落到师雩身上。师家是连一点风险都承受不起了,先不说什么屈打成招,只说要他回去帮助调查,那么这几个月实习期一断,实习工资怎么来?而且,卷进这样的案子,他肯定进不了十六院……这样的想法,确实很自私,但,当时小狮子身上也系了四个老弱病残全部的希望。”
“所以,您就为他化名做了手术——之所以用化名,也是希望淡化手术的痕迹,这样也能降低被识破、被怀疑的概率,是吗?”
“是,不过,那都是要动骨头的手术,之后注射玻尿酸的微调,就无需再这么做了,等到医院系统彻底改革以后,小狮子也有了自己的医院,在那里,他找医生做些微调,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周院长微微喟叹,“以前,师家的两头狮子,大狮子、小狮子,现在只剩一头小狮子,而我也只能在这个名字里,才找到一点往日的痕迹了。”
“那,把我收入十六院……”
“是老院长的嘱托——我也说过了,当年的事,会那样选择,对我们来说是不得已,但对你来说,也的确非常残忍。我想,老院长也是有意弥补——这,其实也侧面说明了,小狮子确实无辜,否则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安排?”
杯里的茶是正好入口的温度,馥郁芬芳的玫瑰香味儿已经萦绕在鼻端许久,茶水呷在口中却品不出味道,胡悦说,“原来,您也……”
她没说完,但这意思周院长明白,他清矍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惘然,苦笑着叹了口气,动手又按下了烧水键——光顾着说话,水开了也没泡,这会已经凉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是不是?”
钢铁厂的案子,到底真相是什么,他也并不清楚,从没有细问过,这是周院长为人老道的地方,如此一来,即使面对警方询问,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声什么都不知道,自始至终,他也就只是给师雩私下做了几次手术而已。只是深心里,也总是忍不住在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狮子的下落,我也问过师舫兄,他苦笑以报,只说家门不幸,连累我帮忙。而后几年,师舫兄夫妇先后撒手人寰,我还以为,不论如何,大狮子也一定会回来参加葬礼,毕竟,他虽然对外人冷漠,但对家人却极为孝顺护短。”
提到现在下落不明,甚至可以说是生死不明——胡悦还没告诉他师雩对自己的说法——的真师霁,老人脸上是一片如烟似雾的感慨,“师舫兄夫妇性格严谨,君子谦谦醇醇、家有古风,教子一向严厉,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师霁依然很孝顺父母。我心里一直以为,他怎么都会回来一次的……”
“那,小狮子的为人呢?”
水开了,周院提起水壶,仔细地顺着杯身往下冲洗——暖杯,他就势看了胡悦一眼,像是也在探寻胡悦本人对师雩的看法。“小狮子,他……当然也是个很好的孩子,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
“我承认,这个所谓‘扯不开的关系’,竟是dna证据,这让我很吃惊,但即使如此,我也还是相信,他绝对是清白的。”
“但是,有时,我也在想。我爱人一样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可,这些年来,她就从未对小狮子产生半点疑心,该扮演的时候,小狮子他,一直都演得很好。有时候,我免不得在想,当年,我看出来的不对,究竟是我自己慧眼如炬,还是他故意叫我发觉……”
毕竟,师雩总是需要一个人给他做手术的,而这含而不露的试探,更可以让他确认周院长的态度,事先立于主动。
茶叶被投入杯中,又一泡热水冲下,热气升腾中,周院长轻声叹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即使抱定了这宗旨,可他到底也有那么一点难以释怀的疑心:他认识的小狮子,真是那个他以为的那个小狮子吗?
“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胡悦脑海里,“对我而言,有些事,存一分糊涂,也好。”
这大概就是周院长愿意告诉她的全部了——胡悦的身份,如此敏感危险,身负血海深仇,只怕心念不稳,一个转念之下,就可能和警方合作,周院长愿意承担的风险,大概也只有这么多。但胡悦可以感觉到,他所说的歉疚也是真的:这是个典型的文人政客,这些年的宦海生涯,他不乏心计,也没有急公好义到倾全家之力帮助恩师一家度过难关,但,他又充满了知恩图报的心理,对师雩的提携、帮助与隐瞒,以及对她的照拂、愧疚,都基于这人性化的一面。他对她的帮助是真的,今天所说的故事,也包含了‘尽可能的真实’。
这其中有些事情,恐怕周院长的参与度没有这么低,譬如师雩的第一个手术,真是他大伯师舫做的吗?师舫当时已经是个病人了,哪来那么稳定的手,能做好开眼角这么大的手术?很可能这里就有周院长的参与,师舫等人只是打下手而已,他们都有医学经验,这倒很说得通。只是,周院长所说的,他曾怀疑师雩故意露出破绽,试探他的信任这件事,应当是确实发生过,只是他换了个壳子告诉她而已。
这么一来,师雩对周院长和对她的说法,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师霁,他对她说师霁死了,对周院长说自己也不知道师霁的下落,叫周院长去问师舫,这隐隐有种归罪于师霁的感觉,师舫对此,则‘苦笑以报,只说家门不幸’……
难道,是真师霁杀了人,师雩在阻挡他的过程中留下了dna证据,之后……在打斗中误杀了师霁?
这个想法,脑洞大得吓胡悦一跳,但越想又越是合情合理:也只有如此,才可能让师雩必须冒用师霁的身份,无法洗刷自己的杀人嫌疑,因为一旦要澄清此事,说出真相,他一样会因为失手杀死师霁而坐牢——师霁已死,无人再能奉养老人,师雩没法冒这个风险,只能铤而走险,试图掩盖此事,用师霁的身份活下去。
当然,此事也不能告诉周院长真相,但却可以告诉她,毕竟,师霁对周院长来说,是从小看到大的大狮子,但对胡悦来讲,却是杀母仇人。
但,师霁杀人的原因呢……
他们祖母的精神病易感基因……
胡悦有种反胃的感觉,但并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出自极度的亢奋。她吸了几口气,平复下这种涌酸水的感觉,看看手表加快了脚步——下午又是门诊,师主任很多病人,现在都只能由她来维护,因为她最清楚医案,对她来说,工作始终也是要继续。
下班以后可以约宋太太出来吃个饭,这么早的案子,线索早已灰飞烟灭,只能采用‘马普尔小姐’探案法了……
脑海里转悠的都是这些念头,胡悦时而在想着新思路,时而又忍不住想起周院长的叹息,‘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按下叫号器,“33号病人。”
“胡医生,你好。”
进来的女病人戴着口罩,她没怎么在意,很多来就医的患者都戴着口罩。“下午好,你是来咨询——”
“我是来咨询面部修复的。”女病人的声音有点含糊。
“面部修复的话,可能我们这里是不做的,我们这里是整形美容。”
“对,我也有美容的诉求——”女病人犹豫了一下,“我是看到新闻报道来找你的,我觉得,我的情况,最适合找你们这种横跨两个领域的医生。”
她做了个征询意见的手势,见胡悦点头,便小心地摘下了一边口罩。
而胡悦,虽然早已猜到她的脸不会很好看,但此时依旧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甚至——从业以来第一次,竟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声……
第196章 万花筒
“怎么会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呢?”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整成这个样子了。”
郭小姐的声音,摘了口罩也不清晰,这是因为她的鼻梁就像是融化了的蜡一样,歪歪扭扭地贴在鼻骨上——可能是存在严重的鼻中隔问题,所以她呼吸不畅,说话有很重的鼻音,就像是在水下似的,呼哧呼哧带着喘息,“在我们论坛,我有个外号,叫白飞飞——不是因为我以前长得像那个演员,是因为那部电视剧里,白飞飞还有一个身份,叫鬼面女。”
她是担得上这个外号的,郭小姐现在又把口罩戴上了,胡悦心里其实暗暗感谢她这一点,这个长相不太像是一般整容过度给人的感觉,除了审美真正畸形的那种以外,大部分整容过度的面孔,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是因为坠入了‘似人而非人’的恐怖谷区间,潜意识很难把那种脸识别给同类,所以出现了违和感,而大部分整容后遗症的脸,也只是颜值下降而已,一般看过去的时候,最多感觉是看到一个丑女,不会像是看到怪物一样,给人强烈的不适感。而郭小姐的脸,就已经俨然不能用恐怖谷来形容了,她的鼻子、下巴和额头、眼睛、嘴唇……无不让人害怕,这绝不是正常能长成的样子,就像是一张纸,被随意地团了太多次,再也展不开了,攒在一起,看多了简直有点魔性。
“你们还有论坛?”
“嗯,有的,人不多,很多人都是进来看看不说话,我们有个规定,动过三次以上手术的,才能进我们的板块,现在很多人,开个双眼皮也要发一两千字的帖子,那些帖子,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参考价值,我们那个板块,基本都是到国外去做手术的朋友内部交流的。”
郭小姐的家境当然很好,她应该也是国内最早一批出国动手术的顾客,“都说国内的医生技术好,是去韩国拜师学的,就想,干嘛不自己去韩国找医生做呢?我脸上加在一起,可能动过四十多次,大部分都是在韩国做的,后来去过日本,后来,亚洲找不到医生做了,就去美国。你知道‘猫女’吗?”
猫女也不是电影里容色美艳的猫耳女郎,而是美国一位知名的整容女名流,身价数十亿美元,她的家产多数来自有钱的丈夫,当年老色衰时,为了挽回丈夫的心,灵机一动,照着丈夫宠爱的丛林猫模样,通过拉皮手术,让眼尾往上斜挑,仿佛猫眼,更多次进行丰唇手术,她的面孔也颇不似人形,在美国知名度很高。
“这样的手术,国内没有医生做的,但美国的医生不同,只要有钱,什么都给你做。”郭小姐说,她的脸,骇人程度还在猫女之上。“所以,后来也去美国做过几次,当时就像是着了魔。——胡医生,你相信吗,整容到了后面,有瘾的。”
胡医生当然相信,事实上,她也见过很多整容有瘾的客户,只是程度不如郭小姐这么严重——下巴明显是增生了,也就是俗称的‘法老下巴’,可能是注射生长因子,剂量没掌握好,下巴里密密麻麻长的都是肉芽,鼻子不多说,隆鼻后各种修复和调整手术做多了,组织挛缩。嘴巴做了丰唇,而且没做好,歪了,双眼明显割过双眼皮,开了眼角。当然了,下颔也无需多言,去过韩国人的医院,怎么可能不削下巴——这些都还是不可逆的改变,至于那些可逆的玻尿酸填充,就更不必说了。
“最开始是怎么开始的呢?”
“开始当然都很单纯,只是想变得更美……”郭小姐在口罩底下发出了含含糊糊的笑声,“唉,所有故事的开始都很简单的。”
确实是这样,刚开始,只是家里有钱,她也想要变美——变美了,就更方便和更有钱的人来往,人的欲望总是这个样子,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拥有得已足够多。郭小姐讲,“后来,就当作是一种心灵寄托吧。我觉得这个世界让我很失望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想去整容。可是这是个恶性循环,越整就越是得不到想要的那些东西。”
想要什么呢?想要家人的关心,想要真心的恋情,想要和金钱无关,真挚的友情,这些都得不到的话,那就想要钱,越多越好,想要别人的羡慕,想要别人眼中完美无瑕的人生,她介意自己的脸,不算好看,就总想努力用钱去买来美丽。男朋友分手了,想来做手术,和家里人的分歧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想做手术,总相信这一次手术结束以后,会比上次更好。
“可能,他们都觉得我很幸福,从小家里就很富裕,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这些产业,怎么都是我的。”郭小姐说,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很红,但没有眼泪,她说眼睛做了太多次手术,一次手术破坏了泪腺,那以后再也没有医生敢为眼睛动刀,她要靠人工泪液来润滑眼部,不然,怕很早就会瞎掉。“但其实不是的,”她说,“这个世界……太多东西了,你站得越高,就看得越多,它们会迷惑你,每一次你都觉得,这一次是真的,这一次遇到对的人了,然后,失望以后,就想要抓住一点什么,一点付钱就可以得到的什么。”
不是奢侈品,这些东西其实是最没有意义的,当你买得起的那瞬间,它便一文不值,不是财产,不是那些和她的身体无关的东西,人类的本能还停留在原始人阶段,当她孑然一身躺在别墅里的时候,郭小姐不因自己占有了多少而满足,那些都是虚无。
“被迷惑久了,到最后,你会忘记什么是对错、什么是美丑……你忘掉的东西会比想象得还多。”
她的故事,可能比想象得还复杂,为什么和家人关系不好,怎么被男友欺骗,这些郭小姐都没有讲,但胡悦能懂得她在说什么,在这浮华的人世间,又有谁能真的勘破真相,谁能读懂人心,想要抓住真相的人,最后手心留下的,只有自己的灰烬。
“世界是个万花筒,我看花了眼……”她喃喃地说,又问,“现在呢?想起来了吗?”
“现在也没有全想起来,但要比以前明白了一点——”郭小姐说,她又苦涩地笑了,“也是因为,我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现在,连美国的医生都不肯给我做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