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乡症候群-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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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朋友,就是车祸去世的,可能想到了,就有点……”
吴斐点点头表示理解。
车子从地库迂回到人间的地面,夜色已经落了下来,四处都是灯。
从这里到我工作的牙科诊所,大概有三十分钟的车程,说实话,此时此刻我觉得有些漫长,我望着窗外,可是越来越无聊。我把心里的一些东西卸下,转头看着吴斐,我问她:“阿姨……没事吧?”
吴斐像是被我突然开口说话恍惚到了,她“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深呼吸一口气,像是在思考,在等待一个红灯的时候她问我:“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诚恳地点点头。
“因为……你长得特别像我弟弟。”吴斐说。
“特别像吗?”
吴斐笑了,点点头:“非常像。不是单纯有点像那种。”
“所以,你弟弟……他怎么了?”
“他死了,去年。”吴斐突然哽咽。她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他是个很好的孩子,真诚、善良,勤劳,我们家以前住在乡下条件不好,他为了让我能继续好好读书,主动辍学跟着我爸去搞船舶运输,很累,晒得也很黑,像羊粪蛋子似的。”说完她扑哧笑出了声,然后她收住笑声,眼睛正视前方进入最后倒数的红灯,车辆再次缓缓启动,她继续说:“后来,有一次天气不好,他们在江上遇见了暴风雨,船舱漏水,然后船、货还有人都跟着沉了江,当时我家那一片的邻居很多青壮年都在一起搞船,第二天船舶公司那边消息很快就传来了,然后他们的家属一个接着一个地收到坏消息,当时我们家校园熙熙攘攘都是人,就剩我爸和我弟没有消息了……”
我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我的右手已经伸进上衣口袋里悄悄打开纸巾的包装,然后又悄悄抽出一张纸巾,但是我的手就那样一直待在我的口袋里,我不知道该怎么把纸巾递给她。我好像做不到。
吴斐伸手抹了抹眼泪,然后继续说:“人群中已经有人说估计没希望了,可以准备准备后事了。我当时哭着冲那人怒吼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给我滚之类的’,现在想想,我自己都害怕,我当时就像是个疯狗,见人就咬。秦小朗那时被我吓得不轻。”她笑了。
“理解。”我说。“三年前,我喜欢的人离开的时候,我也是这样。”
“你们……怎么分的手?”吴斐问我。
我笑着回她:“永远不会回来的那种离开,车祸。”
吴斐脸上露出那种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忽然发现,我们总是笑着去回忆那些悲伤的事情,也许往往,是因为我们记得。在我们还没有老到门牙都松动的时候,记得和遗忘相比,是顶顶美好的事情。
然后我们之间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了。
“你有你弟弟的照片吗,我想看看。”我问吴斐。
又是一个等红灯的间隙,她拿出手机找照片给我看,说实话,我自己都有点恍惚了,我和吴斐弟弟长得的确很像。
“真的很像哎。”我说。
“是吧,周离那天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相信,她说你电钻声吵到她了,然后她去找你理论,开门见到你的时候她震惊了,她和我说她表情管理做得很好,然后她就全都告诉我了,所以那天晚上我们借口去吃烤肉敲了你家的门。后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
“你不会生气吧,我们因为这种原因靠近你。”吴斐真诚地发问。
我摇摇头说不会:“是一种缘分吧,其实,我没有朋友的。”
“那以后,我们就是你朋友了。”吴斐说。
也许,这就是人类基因浪漫的地方吧。
我笑着说好。
“很开心你能这样想——今天我妈有点失态,让你不自在了吧?”吴斐问我。
“没有没有,我完全可以理解。”我说。
“周游,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说。”
“不知道会不会有些过分,就是你能不能时不时地来我家走动走动,我是说你方便的话。”
“当然可以。”我很爽快地回答。
“谢谢你的善良。”
“这就善良了?”
“我感觉得出,你是个善良的人。”
“怎么说?”我问。
吴斐笑笑:“你头盔明明就是被人偷了,你却只说被人拿走了。还有,今天我凶我妈的时候,你用手捂住了小朗的耳朵。”
“哈哈,你这么注意细节的吗?”
我们都笑了。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到了,吴斐平稳地将车子停好,我解开安全带和她说了再见,然后我下了车,越过车头准备过马路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天边两颗很亮的星星。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对吴斐说:“快看,那儿有两颗星星,好亮,还一闪一闪的。”
吴斐把头探出车窗,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对我说:“不对,是三颗,你看,那边还有一颗。”她指给我看。
真的哎,是三颗星星。
然后她嘱咐我骑车慢点,我笑笑,也同她说:“你也是,开慢点……斐姐。”
她灿烂地笑了,一直同我摆手。
希望她能看见副驾驶上我留下的那包纸巾。
我骑着我的“五菱宏光”离开,又朝着吴斐摆摆手,然后我骑着车离开了。半空中安静的空气被我惊扰,变成了风。
这辆电动车还是当年 W 还在的时候买的,如今已经快有四年的时间了。
我决定赶紧回家,点三支线香,告诉 W 我过得其实还不错。
我离开之后,吴斐就盯着天看了好一会儿,她有些晃了神,直到她身后停着的那辆黑色奔驰里走出一个男人,他走到吴斐的窗前。敲了敲她半降的玻璃。
那便是了,吴斐的前夫,秦大朗。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秦大朗问她。
吴斐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看着秦大朗,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小朗给我打电话了,说外婆一直在哭,我就去看了看。”秦大朗说。
“现在呢?我妈还哭吗?”吴斐问。
“好多了,有周离和江渡在那边陪着呢。”秦大朗回答。“听周离说,家里来了一个客人和吴扬长得很像?”
吴斐笑了:“简直神似,连小朗见了都一直抱着喊舅舅。”
“那看来是真的很像。”秦大朗说着也从口袋掏了烟出来。
吴斐瞪了他一眼,说:“那天你接小朗放学是不是当着他的面抽烟了,他身上一股烟味儿。”
“对不起,我忘了。”
“你下次在当着他的面抽烟你信不信我把你掰折了?!!!”
“这么狠?”秦大朗把烟又重新塞回口袋。然后他拿过吴斐手里的烟,抽了起来,他笑着说:“你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吴斐白了他一眼:“我们都已经离婚了,你少来这套。”
“所以我这不是在追你嘛。”秦大朗油嘴滑舌。
“滚。”
“滚哪儿去?你心里吗?”
“你真的,油死了——让开,你挡住我了。”
“什么?”
“你挡着我看星星了。”
“星星?哪儿有星星?”
“那儿呢。”
秦大朗顺着吴斐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又看了看坐在车里的吴斐,他问她:“想他们了?”
吴斐鼻子一酸,点点头,眼泪跟着下来,声音哽咽:“想,特别想。”然后她就破防了,哭出很大的声音来,秦大朗见状掐灭手中即将燃完的女士香烟,他望了望周围没有看见垃圾桶就顺势把烟蒂塞进了上衣口袋里,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俯身探进车子里,抱住了吴斐。宽大的手不停地拍着她的肩膀。再后来,秦大朗看见副驾驶那包纸巾,伸长了手去够。
我到家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我从书房走出来没多久,就收到吴斐的微信,她问我到家没,我告诉她已经到了。
她说好。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离回来了,还敲了我家的门。我透过猫眼看见是她然后开了门。
“喏,斐姐买的披萨,她怕你没吃饱,你赶紧趁热吃了。”她开门见山,把披萨递给我。
我接过披萨,问她:“你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我和江渡吃完才走的。”周离说。
“阿姨……还好吗?”我问。
“没事儿了,就是有点激动了。”
我点点头。
“周游。”周离叫我。
“怎么了?”
“不好意思啊,给你带来困扰了。”
“没有没有,别这么说。你们下次吃饭也可以叫我一起的,你们能叫我,我其实挺开心的。”
“好!”周离爽快地说,“那你赶紧趁热吃吧,吃完收拾收拾早点休息吧。”
“好嘞,拜拜。”
“拜拜。”
回到屋子里,我洗了手坐在餐桌旁开始吃披萨,披萨还热乎着,饼坯还脆着,芝士还能拉丝。总的来说,还不错。
手机开始噼里啪啦响的时候,我才发现吴斐把周离、江渡和我拉进了一个叫“饭搭子”的微信群,说今天不好意思,下次再聚。
江渡大概是个搞笑男,一连串发了好几个没关系的表情包,周离在群里骂他,然后江渡艾特我说问我打不打游戏,要不要一起开黑,我表示我不打游戏之后他似乎有些失望,然后他问我喜欢钓鱼吗,有空可以一起去钓鱼。我说我不会钓鱼,但是我可以学,他说没问题有机会带我去郊外钓鱼。
其实我心想江渡真是少走了几十年弯路。
然后我发现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我知道是风过树梢,那只风铃又响了。
吴斐此刻正在和慧芳阿姨收拾餐桌,忽然吴斐开口,说:“下次他们再来家里吃饭,你可不能像今天这样了。”
慧芳阿姨点点头说好。
吃好披萨洗漱完我又去书房待了一会儿,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在对着 W 的遗像自言自语:“你要是还在,就好了。”
台灯下 W 好像在对着我笑。
我忽然想起,这两天我都忘记吃药了。
大概是太忙了。
“饭搭子”的群里大家开始说“早点休息”、“晚安”之类的话,我也回了句晚安,然后将群聊保存到通讯录。
真正当我躺到床上的时候却发现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了,想靠药物助眠却发现安眠药吃光了,我想着得找时间去医院找医生再开一些才行。
我不禁想到这几天的遭遇,那感觉就想是我原本是一条溪流,从前我一直流淌在平原之上,沿途的风景乏善可陈,直到有一天暴雨降临,它将我改道,然后我融入江,汇入海。就这样,我得以拥抱更加绚烂耀眼、震耳欲聋的大世界。我看见沙滩旁快乐的人,我知道他们的人生与我无关。后来有一个傍晚,我把贝壳送到一个小女孩的手上,她朝我笑。
我才知道,我错了。
第5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上)
这一天我特别难过。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小杨凑过来,因为我一直有带饭的习惯,所以她总是喜欢过来看我吃的什么。
“今天吃的什么?”果不其然,这是她凑过来的第一句话。
“奥……白灼菜心还有排骨。”我反应过来,然后回答她。“你要吃吗?”
她是个吃货,几乎每次都要从我的饭盒里夹走一些什么。“我吃块排骨。”她笑着夹走一块。看来还是个无肉不欢的吃货。
“哇,这个排骨好好吃啊,怎么做的?”小杨一边感慨一边问我。
要说起做菜我可就起劲了,然后我来了兴致,把筷子放下:“首先排骨洗净冷水下锅焯水,加葱姜料酒去腥,期间撇去浮沫,大概三十分钟。排骨捞出,起锅烧油,油热下冰糖炒糖色,然后排骨下锅,炒至两面金黄,此时开始根据个人口味下各种调味料,一定要加一点点草菇老抽上色,不然排骨出锅不好看。然后加适当干辣椒、一两颗八角、一两片香叶、一块桂皮,然后加一罐 500ml 左右的啤酒,开始慢炖收汁。出锅的时候再撒点白芝麻就好了。”
小杨看样子听得很认真:“好复杂哦。”
我笑:“哪里复杂了?”
“有这时间,我不如找一家还不错的馆子点个外卖了。”小杨笑了。
我这才想起来,她已经问过我好几道菜的做法了,包括但不限于:可乐鸡翅、红烧带鱼,豆豉鲮鱼油麦菜、金钱蛋……
看样子她也只是问问,并没有亲手下厨做这些菜的准备。那好吧,毕竟我也只是说说,要是不说话的话会很尴尬。
这时候另一位徐姓同事走了过来,他和我一样,是个男的。他大概是听到了我们刚刚的对话,用一个打趣的话说道:“你每次都问,你回家做吗你?”
小杨白了一眼徐姓同事,说:“要你管?”
徐姓同事笑笑,然后环顾四周,很知趣地转移了话题:“这中秋节快到了,你们说科里会发什么宝贝?”
小杨笑了,回答他的问题:“会发一盒月饼宝贝。”
我原本在一旁好好吃饭,听到这话我呛到了。怪就怪在,我断句断错了地方。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我,我笑了笑,继续吃我的饭,徐姓同事开始小声埋怨:“去年就发了一盒月饼,今年总不能还发月饼吧?”
小杨笑他天真,说:“那你猜前年、大前年为什么发的都是月饼?”
今天我上班兴致不高,但还是坚持到了晚上下班,因为请假的话没有钱拿还要扣钱。
我戴上我新买的顶上带只竹蜻蜓的头盔,然后迎着夕阳回去了。下班更衣间换衣服的时候,徐姓同事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去吃烤肉,其实也就是他和小杨。我拒绝了。我看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那个“饭搭子”群里有人吱一声,随便去吃什么都可以,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家。
空气还残留着昼日的余温,骤然流动变成了风。
风里还有桂花的味道。青江这座城市,处处的行道树里,总夹杂着种几棵桂花树。闻到桂花树味道的时候,我鼻子酸了。
回到家里我没有开灯,目光越过客厅来到阳台,窗外已经渐渐升起光,我借着透进来的光一路来到卧室,我的脚踢到床脚,有些痛。然后我伸展身体朝着床重重躺下去,结果头被放在床上的耳机给磕到了,噔的一声,挺疼的。
孤独感一下子袭来。
哭吧,我想,就当给身体排毒了。
W 还活着的时候,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哭,简直是个小哭包,想想真好啊,能在一个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如今这种幸福,却不知道向谁讨要了。
眼泪顺着脸流进耳朵里,然后我侧身,房间很安静,我也在很安静地哭。眼泪也慢慢洇湿我的枕头。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能允许自己穿着从外面回来的衣服躺在卧室的床上。
我为什么难过呢?我说过桂花开的时候,我妈的生日就要到了,就是明天。
我妈妈还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我也不知道她的生日在哪一天。我妈在我十五岁那年生的病,宫颈癌。对于所有人都稀松平常的高一的某一天下午,烈日当空,悬在天花板上的风扇晃晃悠悠,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黑板上,数学老师在写板书,粉末飘的到处都是。班主任的身影从后排窗户出现,她一出现,警报就会在某些学生中拉响,那动静怎么也能感觉得到,我看到的时候感觉她并不像是平常的巡视。我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我想她千万不要停在班级门口。我在心中呐喊“拜托拜托,不要……”,我手里握着一支 0。5mm 的黑色中性笔,透过透明的笔管,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