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1979-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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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膝盖上放着一张纸,这个解放后才有机会上了两天扫盲班的老人写了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阿晶,别听他们的,你要好好的。”
阿晶哭着扑上前,一把抱住奶奶:“奶奶,你别吓我,奶奶——对不起,我回来了,阿晶回来了,奶奶!”
陈兰君深吸一口气,上前察看,她用手指按着阿晶奶奶的颈动脉。
还有一丝微弱的脉搏!
她立刻蹲下,说:“不是哭的时候,搭把手,我背着她,你推着车子,我们去找大夫。”
大队的卫生院,是一间异常简陋的屋子。一听是喝了农药,赤脚医生立刻经验丰富的跑去旱厕,挖了一葫芦瓢黄汤,试图灌下去催吐。
然而阿晶奶奶是存了死志,尽管意识昏迷,但牙关却咬得紧紧的。
医生弄得一身臭气,还是没法,无奈道:“不行,土方子行不通,得送上面的医院去。”
“有车吗?”陈兰君问,“这里到县医院太远了,怕耽误事,我自行车偏偏坏了。”
医生扭头喊:“阿大,拖拉机嘞?公社的拖拉机手赶紧叫她去。”
“不在啊,今天出去做事了。”
陈兰君一咬牙,向阿晶说:“阿晶你用单车推着奶奶走,我跑前头大路上去,看能不能拦着车。”
她憋着一股劲沿着小路往外冲,跑得太急,在田埂上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膝盖疼也顾不上,双手撑着地一起来,接着往前冲。
一直跑,从肺里涌上来一点血腥味,也管不了。陈兰君一边跑一边张望,希望有奇迹发生。
来一辆车吧!
求求来一辆车吧!
跑到大路上,又跑了一段,陈兰君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辆小汽车。
隔得很远,她挡在马路中央,不断挥手。
“停一下,停一下!”
在距离她还有两米的地方,小汽车停住。
陈兰君竭力镇定着,快步走到车边。
车窗摇下,是一张久违的漂亮面孔。
陈兰君顾不得许多,整个人趴到车窗边,说:“邵清和,求你帮帮忙,有个老奶奶病重,要紧急送到县里的医院。帮帮忙,好不好?”
邵清和剑眉微蹙,但还是点了点头。
有了小汽车,去县医院的时间瞬间缩短了好多。
满脸泪痕的阿晶被县医院的医生护士拦在抢救室外头。
她来回地走,失神落魄,只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
第30章
“你奶奶为什么吃药?都是你害的!”
医院走廊里回荡着阿晶爸爸的咆哮。
原本阿晶奶奶以为阿晶是上学去了; 虽受到病痛折磨,但这个老太太仍旧很高兴。
直到前两天,说亲的那一家人上门来闹; 声响之大,惊动了这个一向耳背的老奶奶。他们好像在说“阿晶”。
阿晶奶奶吃力地起身; 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去看发生什么事。
“阿晶怎么了?”她问。
那个男人扭头; 冷笑说:“你孙女是个□□!定了亲的人; 讲跑就跑,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睡去了!”
“胡说!”阿晶奶奶生气地说,“不许乱讲我们阿晶!”
“怎么,敢做还怕人讲啊?”
一番吵吵闹闹; 终于将这帮瘟神送走了。
阿晶奶奶愤怒地质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治病不要钱啊?天上难道会落钱雨啊?”阿晶爸爸瞪起个眼睛; “我能有什么办法?老子好不容易给她找个好归宿,她还跑!回来我就打断她的腿!”
这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 把阿晶奶奶给定在原地。
她的乖孙,为了给她治病,要去嫁人。
辗转反侧; 想了整整两天两夜; 阿晶奶奶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成为那个孩子的拖累。
她想起一些事,一些可以称作先例的事。有一些农村妇女,也许是被丈夫毒打之后; 也许是被村里人说闲话,也许是被儿子嫌弃不能劳动白吃米饭; 总之; 像叶子离开树叶一样,在某一个黄昏或者深夜; 悄无声息地自己静静死去了。
阿晶的奶奶喝了两次农药,第一次,她下定决心,将农药瓶送到嘴边,刺鼻的气味让人生理性作呕。味道太重,喝不进去。
怎么办呢?
这个老人家破天荒浪费了一次,拿出几毛钱,去买了一点米酒。
农家自酿的米酒,甜丝丝的,很清冽。
原来酒是这个味道,阿晶奶奶想,难怪儿子那么喜欢喝酒。
浅浅抿一口之后,她左手农药,右手甜酒,很艰难地把药喝了。
然后静静等待自然的结果。
昏昏沉沉的时刻,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人生碎片。
出生在旧社会,有印象开始,是娘的肩膀。被两根破布袋子绑着,懵懵懂懂看着娘到东家讨米,去西家讨水。
大一点,开始帮忙做家务活,忙忙碌碌,一直到该出嫁的年纪,自然而然地嫁了人,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生几个儿女,死几个儿女,养大几个,大半辈子就过去了。
彻底失去意识,陷入如海一般漫无边际的黑暗前,她的脑海里闪过阿晶腼腆的笑脸。
这孩子很像她,连生日都和她在同一天。
但是,命运还是不要太过相似的为好。
阿晶呐,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不要因为她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毁了未来。
然而这一切,到了阿晶爸爸嘴里,则成为了“因为你不孝,所以奶奶才寻死。”
这个中年男人懊恼、焦急,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却仍下意识地把责任往外推,好减轻一点内疚感。
“就是你!”阿晶爸爸咆哮,“如果你老老实实嫁了,会发生这种事吗?”
“就是你害死你奶奶的!”
陈兰君实在听不下去了:“明明是你。”
“他X的你个小畜生,还骂老子。”阿晶爸爸嘴里不干不净地去扯陈兰君衣袖。
一直沉默不远的阿晶忽然动了,她一把拽过陈兰君的手,然后高抬起手,“啪”得一声,结结实实抽了她爸爸一巴掌。
阿晶爸爸整个人一愣!
他呆呆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如在梦中。
阿晶的眼睛红得要滴血,一字一顿地说:
“奶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向你讨债。”
怕眼前这男人发疯,陈兰君默默拿起了墙角不知是谁放得一把鸡毛掸子。
下一秒,阿晶爸爸回过神,恶狠狠地扑过来。
“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东西,敢打你老子,反了天了。”
他往前一步,迎面与鸡毛掸子来了个贴面礼。
“阿晶,躲开!”陈兰君摆开架势,以防万一,她在学校的体育课特意学的武术,力气或许不大,但身段却是十足十的灵活,跳来跳去,把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
阿晶也立刻反应过来,开始拉偏架。
二对一,鸡毛飞上天。
然而阿晶爸爸也是常年做体力活的,又气又急之下,使出蛮力,竟真让他抓住了一个破绽,心想一定要给这个女仔颜色瞧瞧,一脚朝着陈兰君的腰踹过去!
“兰姐,小心!”阿晶瞪大双目,惊呼一声。
这一脚力度很重,倘若真踢到,一定伤得不轻。
眼看就要踢到陈兰君,阿晶爸爸身后忽然出现一个身影。
标准的一个裸绞动作,羊绒质感的驼色大衣衣袖,紧紧勒住他的颈部。
三秒钟。
阿晶爸爸脸涨得透红,像只死狗样。
见目标失去了威胁性,邵清和冷漠地松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条烟灰色手帕,万般嫌弃地在衣袖上拍了拍。
陈兰君胸口的一颗心仍在狂跳,她深吸一口气,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多谢。”
耳廓响起的,是邵清和稍显傲慢的低沉嗓音:“不客气,学习雷锋好榜样。”
……听他一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大少爷说这句话,感觉怪怪的。
陈兰君抿了抿嘴,去扶阿晶:“没事吧?”
“没事,你有没有被踢到?”
“没有。”
一旁的阿晶阿爸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嗓音都哑了,还在坚持不懈地用公鸭嗓骂:“你这小畜生……”
“吵什么吵,这是医院,不是菜市场!你们——”
刚忙完的医护人员匆匆赶来,正要骂,转头看见外罩大衣、内里西装笔挺的邵清和,摸不清这一位的来路,但想着他这一身违规派头没被巡防队抓去反而堂堂正正站在这里,一定不寻常,于是便将脏话咽下去,使用文明用语。
“谁再吵,我叫保安把谁扔出去。”
闹了一场,终于消停了,由于阿晶爸爸战斗力大减,阿晶也力气耗尽,双方陷入了暂时的和平,一个坐在抢救室左边的板凳上,一个坐在右边。
两张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同样的冷若冰霜。
陈兰君问阿晶:“你可以吗?我去前边问问有没有吃的?”
“去吧,”阿晶说,“麻烦你了。我就算了,吃不下。”
她起身,走向邵清和:“小邵总吃了饭吗?”
邵清和点了点头。
方才把这几人送到医院,他就去赴宴了,本地的领导很热情地招待了他。
回到车上,司机问他:“回酒店吗?”
“有什么热闹的地方可去。”
“这……还真没有,”司机说,“内地不比港城繁华,这又是个小县城,天一黑,没什么热闹。”
“哦。”
没热闹可看啊,邵清和有点烦躁,他不太喜欢寂静。
可这人说没热闹可看。
脑海中闪过那个狼狈女孩的身影。
“去县医院。”邵清和吩咐。
然后,他赶上了一场热闹。
女孩眉飞色舞地将一个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左抽一下,右打一下,有意思。
有一根鸡毛赖在她发梢,更增添一份喜感。
现在,她顶着鸡毛,一脸认真地问他“吃饭了”没,挺有意思的。
邵清和撇了撇嘴角,目光从鸡毛移到她的膝盖,虽然是冬天,穿得厚裤子,但也不知道这女孩子怎么弄得,膝盖处破了一个口子。
“没处理?”他问。
陈兰君低头,看了看膝盖,不提还好,一提,还真有点疼。
阿晶急了:“是摔了吗?快去让护士看看。”
“没什么大事,你别急,我去看。”
陈兰君隔空瞪了一眼阿晶爸爸,冲旁边的其他家属说:“麻烦你们帮忙照看下我这妹妹,别让人欺负她。”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才肯起身,一瘸一拐地去看伤。
“都青成这样了,你没感觉的吗?”
护士一边帮忙处理,一边叮嘱:“小姑娘家,也该上点心,真弄出点病根怎么办。”
“这不没顾得上嘛,嘶——轻点——”
上完药出来,邵清和竟然没走,也许是嫌凳子不舒服,他站着,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一双深邃眼瞳没有焦点的望着虚空。
陈兰君走向他:“看什么?”
“看你的热闹。”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个人,就不能指望他好好说话。陈兰君小小翻了个白眼,拣了条离他最近的板凳坐下。
“今天多谢你,医生刚刚也说,幸亏送来了,不然都不用推进抢救室。”
“那老奶奶怎么样?”
“还在抢救,这么大年纪了,也说不好。”
“她是自己喝药?”
按理说,这种事不该对外人说。可是,之前在车上,邵清和也一定看出了端倪,猜到了几分。陈兰君犹豫了一瞬,实话实说:“是的。”
静了一会儿。
夜色的宁静被一个家属喊医生的慌忙声音打乱,陈兰君与邵清和不约而同转过头,注视着医生护士一路小跑过去。
邵清和眼眸低垂,说:“其实,若她真的想走,让她走也未尝不好。”
陈兰君瞥他:“你这话,和别人说,绝对会挨打的。”
“打不过我。”
“……”
陈兰君侧过身来,很专注地望着邵清和。这人,怎么骨子里好像有点悲观啊?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邵清和把手环抱着,说:“活着不就是为了好玩吗?既然觉得不好玩,那就算了。”
“也不能说没有道理,”陈兰君说,“可是,阿晶的奶奶,不是这么想的。活着有活着的理由,想走有想走的理由。阿晶奶奶觉得她是阿晶的拖累,可不是的,或者说恰恰相反,并且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邵清和默默听着,没有反驳,反倒问:“你说活着有活着的理由,那你的理由是什么?”
陈兰君想了想。
她想起重生之前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光,微微皱了皱眉。
“我有回生了次大病,真的很疼,疼得受不了,也想一了百了。可是——”
“病房外头有一株很高的玉兰树,我那时想,要不,等到再看一次花开?”
邵清和像看怪兽一样看着陈兰君。
陈兰君笑起来:“对,那年还没开的玉兰花让我活着,是不是有点好笑。”
邵清和的脸上没有半丝笑意,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梦,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陈兰君疑心自己是说错话惹他不高兴了,正要问,忽然走廊那端传来阿晶兴奋地声音:“兰姐!奶奶手术成功了!你快来。”
“欸——我就来。”
陈兰君起身,正欲走,衣袖却被拽住。
邵清和抬起眼,语气淡淡的:“帮了你忙,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我叫陈兰君。”
“耳东陈?”
“对,兰,是‘玉兰’的兰,‘君’是君子的君。”陈兰君看了看那边,说:“我真得走了,谢谢你,谢谢!”
她小跑起来,长发飘动在风里。
邵清和望着她离去,歪了歪头。
“玉兰”的兰啊……
第31章
夜里; 邵清和久违地梦到了一树玉兰花。
还是含苞的时候,花骨朵远远看上去像是粉紫色,可再等一等; 到绽放的时候,便是满树灿烂无暇的白。
朦胧微光里; 一个窈窕的女子站在窗下,一身做工考究的蓝色旗袍; 粼粼的清冷的颜色。
“小和; 妈妈可能等不到花开了。”
他从梦中惊醒,像溺水者被渔网从海上捞起,大口大口喘着气。月光照在地板上,如海一般的沉静。
隔日清晨; 从香江一起过来、自幼陪邵清和长大的德叔见了他; 奇怪道:“你昨夜没睡好?”
邵清和眼睫微颤:“嗯。”
他面无表情地说:“梦到妈妈了。”
“哇,那有很久没梦到过了。”
“是。”
邵清和弯腰; 钻进小汽车后座,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行了一段还算平坦的路; 换了一截土路; 暴雨里行船一般的颠簸,颠了不知多久,车停了下来。
内地的陪同者很抱歉地说:“前面的路通不了车; 要走过去。”
“没事,正好呼吸新鲜空气。”德叔笑着说。
下了车; 是连绵不绝的绿色; 南国的冬日也是为绿色所粉刷的,只不过颜色深些。
田埂是不平的; 邵清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漠然听德叔与陪同者说话。
“前面那个村子,就是小邵总阿公住的村子了。”
“我有听苏生说过,他晚年很惦记老家。啊,苏小姐好像也在这里住过五年。”
“苏小姐是?”
“就是小邵总的妈妈,唔,也就是大邵太太。”
邵清和听得心烦,皮鞋挑起一枚小石子,踢很远。
德叔看他一眼,默默转移话题:“前面那个小山坡的几株树,看着像玉兰。”
“欸,没开花你也能看得出?”
德叔笑而不语。
“这村子以前有很多玉兰树,前几年砍掉很多啦,之前听说还有个别名,叫‘玉兰村’。”
说话间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