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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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渠被她说到心坎上,忙深长呼吸三个来回,一点胡须都快被捻掉了,方徐徐吐出一个字:“滚!”
黄成笑的没脸没皮:“你叫我滚,我偏不滚!除非你告诉我那西山之人是谁!”
“滚,老子都说了不知道!”
“你少骗我,柳大人说了你知道!”
“柳敬常是千年的狐狸修成的精,你不信老子反倒信他?”
“柳大人才修了千年,哪比得上您万年道行!”黄成笑。郑渠听见这一句,脸色顷刻稍霁,还故作姿态地捋了捋那所剩无几的短须,却听见黄成接道:“郑大人,壳里缩了一万年,也不出来透透气么?”
“黄成你!”郑渠胡子都气翘起来:“你你你有种下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黄成翘了翘脚:“郑大人,我不下来是给您面子。你自己说了,这京城之中,只有三个人能打得过我~~”口中吐出一粒枣核,拍手道:“郑大人,我过来是告诉杨书吏一声,江行策被他爹揍了——好家伙,隔街都能听见板子声,咱们大人这回可算是帮杨书吏出了口恶气!”
“江行策被揍了?”郑杨两人俱是一惊,郑渠忙问:“何时的事?你怎知道跟柳大人有关?”
杨枝一刹那也反应了过来,脑中千回百转。
“就在刚才……我这不一路跑回来给你们报信么,那家伙,我站在院外听着,江老头是真往死里打啊,凭我挨揍的经验,那一顿板子少说得躺半个月!”黄成笑道:“我不知道啊,我猜的!昨晚柳大人让我爬方家墙头了,正好看到江家父子,江老头把儿子当孙子骂呢,江行策屁都没敢放一个,我看他指骨都快捏断了!不过按武行规矩,那厮还算一条好汉,方才那么一通狠板子,我都没听见他吭一声。郑大人,你说他能打得过我,我赶明儿找他切磋切磋?”
郑渠懒怠理她:“爱去去,打瘸了腿问问柳大人养不养你下半辈子?”
“那不成,柳大人还没娶媳妇,我得给他留点老婆本!”黄成笑道:“郑大人,您老来钱路子广,您养我呗,我腿瘸了上不了房也揭不了瓦,往后保证不吓您,专给您解闷……”
郑渠急得一甩袖子:“瞎说什么,本官两、两袖清风!”
两人插科打诨着,杨枝心思却转到了别事上去,忖了一忖,忽然问黄成:“你说昨晚柳大人让你去方家了?何时去的?”
“对啊,昨晚柳大人一回来就让我去了,大概亥半吧……”黄成道。
“江家父子怎么去的?”杨枝问。
“坐车。”黄成道:“不过我瞧着那车简朴的很,不大像姓江的往日做派,车帷上连一点花样都没有。”
杨枝默了默,郑渠也敛起了眉:“方家看样子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郑渠果然经验老道,反应出奇的快。不过这也说明,柳轶尘并未告诉他账本的事。
杨枝垂目,将昨夜和今早发生的事很快穿了起来——
如今朝中太子、江家两方势均力敌,柳轶尘虽明面上与太子较近些,但人人都知道,他当初拒绝了太子,不肯做东宫詹事。是以外人难免猜想,他与东宫并非当真一体。
江范亦不会想不到。这些年来,他没少花心思拉拢过这位新秀。可柳轶尘为人孤冷,一副不通世事的样子,跟谁都不亲近,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江范早渐渐绝了心思,只望他当真中立,无党无朋。
谁成想这么一个石头僧,竟自己上了门,还将那堪作罪证的账本交给了他!江范自然欣喜若狂,只会把这一页账本当成个投名状。
依柳轶尘那蔫坏的尿性,送账本的时候想必会提及白日的争端,话里只怕还满是歉疚,直道是自己的手下得罪了江二公子。
江范听了少不得会对江令筹一通教训。
昨夜黄成扒墙头听到的大概就是这一节。
江令筹的脾气肯定忍不了,下了早朝势必会找柳轶尘问个清楚,就有了方才郑渠口中柳大人风摆柳枝、被江令筹摔了个满身血的情形。
这情形不消说又传到了江范耳中,江范气儿子鲁莽、差点坏了自己好事,定然不由分说一通教训,江令筹的狗脾气只怕是死也不会服软,于是就有了黄成刚才所说、大快人心的那一幕。
杨枝想到这里,听见郑黄两人又呛上了,看了斗鸡般的二人一眼,忽觉这一天的日光都变得热闹了,照在身上有一种喧腾之感。
见林嫂取了早饭来,回屋用了粥,赶到柳轶尘衙房来。
杨枝到时柳轶尘正在衙房疾书,听见动静头都未抬,却道:“怎么,白给的假期也不要?不休息月俸也没得多给你。”
杨枝笑了笑:“大人怎知道是我?”
柳轶尘笔下未停,道:“你身上那香包,味道冲得很。”
杨枝低头,捏了捏垂在腰间的紫色香囊,笑道:“大人说的是这个吗?”江南三月初三上巳节,有佩挂兰草的习俗,她因在京地当真挂着兰草太过招摇,遂绣了个兰草香囊佩挂腰间。
柳轶尘低着头,淡淡应了个“嗯”字。杨枝注意到,刚进来时,他另一只手还垂在案边,只两句话的工夫,那只手却已背到了身后,大有欲盖弥彰之嫌。
杨枝笑了笑,取下香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但觉那香气并不过分冲人,只有一缕淡淡的芳草气息,不知怎的,想起郑渠的话,心念微动,凑近了柳轶尘,笑道:“大人,我们江州人到了春天都喜欢佩挂香囊,这香囊是属下自己配的,里面搁了兰花、白芷、川穹,还有……”
“菖蒲。”柳轶尘淡道。
杨枝微微一怔,笑道:“大人怎么知道?”
“本官鼻子又没毛病。”
“哦,鼻子没毛病啊……那别处呢……”杨枝笑着踱到柳轶尘身边:“大人喜欢这香气吗?”
菖蒲混着兰花的香气一点点临近,柳轶尘终于顿了笔,抿唇道:“不喜。”
杨枝觑着他那神色,大有屏气凝神的姿态,反而一笑:“可郑大人方才说,您得了一种口是心非的病。您说不喜,我就得反着听——那就是……喜…欢……”她故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
柳轶尘一急:“你听郑渠胡扯!”
杨枝未置可否,反笑着问:“大人,你手上的伤口痛不痛?”
柳轶尘被她的话与香气“胡搅蛮缠”的心乱,正不想在方才的话题上盘桓,听见他转了问,下意识应:“不痛。”立刻反应过来:“本官哪来的伤口?”
“就在……”杨枝伸手牵了牵他藏在身后的衣袖,宽大的袖摆上浮,露出一圈素白中衣来,那上面一点深红血迹,似雪中红梅:“……这咯……”
柳轶尘没防备她这一手,心中一乱,凛然抽回手:“放肆。”原本我在手中的笔下意识撂了,横在桌面上,落下一道墨印,好像仓皇之中丢了盔弃了甲。
他这一声凶的吓人,杨枝却并不以为杵,知趣地退了一步,轻轻一笑:“大人一手臂的血,当真不痛?”
柳轶尘面色这才缓和过来,转身看她,她的眸中盛满潋滟春光,是一望无尽的明媚。盯了一瞬,终于移开,捡起桌上的笔,重新舔了墨:“郑大人没告诉你,那不是本官的血?”
“郑大人说了。”杨枝笑道:“但属下觉得郑大人……猜错了。”
“方才还把郑渠的话奉作圭臬……现下怎么又不信了?”柳轶尘道。
“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自然不信。”杨枝笑道。
柳轶尘默然片刻,淡道:“说说看。”
杨枝道:“大人昨晚要是已得了猪血,那下人今早怎么还会巴巴地另送一罐子过来?”
“那下人以为本官有什么特别用途,一有了新的猪血,巴巴给本官送来,有什么奇怪?”
“倒是也不奇怪。”杨枝笑了笑:“江行策是武人,听闻能百步穿杨,眼神极好。属下觉得,那伤口要是有异,江令筹不至于当场发现不了。”
柳轶尘牵了牵嘴角:“那你觉得本官这般多此一举是为了什么?”
杨枝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揪出大理寺的内应——大理寺这么重要,江家若有大动作,不可能不埋人。”
柳轶尘哂了哂:“方才院中只有你与郑渠两人,再加一个西所的官奴,你觉得谁会是内应?你自己,还是郑渠?本官与郑渠同僚四载,你觉得本官在怀疑郑渠?还是你自己可疑?”
“大人决计不会怀疑郑大人。”杨枝道:“大人当真怀疑郑大人,郑大人早就是龚岳的下场了。至于属下……昨晚有人教了属下示人以真,大人试试,我也试试,可好?”
柳轶尘抬了眼,又快速垂了下去。
她那一点山花般充满生机而肆意的笑,却烙印了下来。
“胡言乱语。”柳轶尘极快吐出几个字,仿佛想遮掩一般,囫囵了过去,方又问:“继续说你的猜测。”
“不涉案情的事,郑大人嘴上不会刻意把门。”杨枝道:“他又喜欢四处说道,我估计现下就在廊下嚼着干果和几位主簿吹嘘大人的英勇呢!”
“大人以猪血诓骗江大人的消息不消一个早上就会不胫而走。”杨枝继续说:“寺内内应听了,势必会将那消息传出去。但江行策吃了一回亏,不会再吃第二回 ,定叫那内应回寺内查探清楚了再说。届时……那内应必会有动作,只要有动作,就会露出马脚,大人你说是不是?”
柳轶尘闻言未语,良久方搁了笔:“就算是,又如何?”
“不如何。”杨枝道:“属下来看看大人伤势……大人,属下给你包扎吧。”
“无妨的事。”柳轶尘道:“一点小伤,自就好了。”
“大人又骗我。”杨枝道:“一点小伤,怎会血染满袖?大人,你昨儿才说的,大理寺要的是滴水穿石的坚持,这坚持的头一要,便是身康体健。”
柳轶尘默了默,须臾:“药箱在第二排架子上。”
杨枝立刻转去架子上取了药箱,又走到门边掩了门,方移步回来。
柳轶尘见她掩门,下意识起了身:“你这样……”
“不关门有人经过瞧见了,大人这伤就白受了。”杨枝笑道:“大人是怕孤男寡女,于属下名节有碍吗?”
柳轶尘垂目,含混“唔”了一声。
杨枝抱着药箱走回来,笑道:“大人才说的,‘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柳轶尘声音沉沉:“这毕竟并非不得已的情形。”
“怎么不是?”杨枝轻笑:“凡事密则成,这大理寺中可还有第二个人知道大人受了伤?”
柳轶尘没有吭声,默然以应。
“大人,名节是给外人看的东西,”杨枝道:“大人将来的夫人来日告诉大人,当初也这般为男子包扎过伤口,大人会嫌弃她不检点吗?”
柳轶尘猝然掀起眼皮,扫过她莹润的面颊,不知想起什么,转过脸:“自然,不会。”
作者有话说:
柳子:也不用那么麻烦,本官娶你就是。
下一章入v了,再过三小时更,周六上夹子,为了夹子上的位置,球球各位小可爱这两天不要养肥我了(可怜兮兮)!
第二十五章
“那便是了。”杨枝笑着拖了椅子过来; 在他身边坐下:“莫非大人觉得属下貌陋无盐,碰不上大人这般心胸开阔的良人?”
“当然不是!”柳轶尘下意识脱口,抬眸撞上她的笑; 似撞入陷阱了一般; 忙转目避开。
“这不得了!”杨枝笑道:“不瞒大人; 属下这些年南北闯荡,名节早已是身外之物。将来能碰上疏洒不计较的良人; 是属下的幸运。纵是碰不上; 也没什么。孑然一身,想去哪便去哪; 自在逍遥; 岂不一样快哉?”
她的声音的轻快; 笑容轻快,连那香囊中的芳草香气,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柳轶尘始终没有再抬眼,闻她话落良久; 方重重吐出两个字:“定能。”
定能什么; 已无需赘言。
杨枝将他衣袖卷起,素白中衣上赫然一大片血迹。她早间没有看错。
杨枝轻轻替他卷起中衣的袖子,因为血液干涸; 一小片衣衫已与伤口粘在了一起。她只好一点一点将那中衣剪开; 但难免有必须生硬撕开的时候。她抬目看了柳轶尘一眼,柳轶尘面色沉静; 淡淡道:“动手吧; 无妨的。”
他语声温和; 竟有反过来宽慰她的意思。
杨枝仰面望着他; 直直与他目光交汇。柳轶尘躲不开她的眼; 只好迎着她。下一瞬,杨枝手上一动,那最后粘结的一片衣袖被生生从伤口上撕了下来。
已结了痂的伤口登时又有鲜血涌出,杨枝忙拿白纱止住。
从始至终,柳轶尘眉都未皱一下,更不用说出声。但额上却隐约可见点点的细汗,让春日明朗的晨光一照,分外晶莹。
那伤口有寸许长,是短刀生生拉出来的,被血浸透了的肉微微外翻,在那一条白如春笋的手臂上格外扎眼,有一种白玉书生蒙了张阎罗鬼面之感,更添可怖。
杨枝忍不住叹:“大人也太下得去手了,这刀口虽不致命,但若不细心照料,来日少不得要留疤。”
柳轶尘难得笑了:“留疤就留疤,男人还在乎这些?”
杨枝轻笑:“大人这也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了!”
“此话怎讲?”柳轶尘鲜见露出不解的神情,自哂:“这衙门里谁不知道我是个穷鬼……”
“大人这话要从旁的官员口中说出来,我定觉得他是做作媚上。但大人就……”
是真的穷。
虽然京官俸禄不高,但各处明里暗里的孝敬并不少。不过他嘛,罢了罢了。
杨枝吞下后半句,接着道:“属下不是说真的钱,是拿它打个比方……有钱人家才敢挥霍,穷人家只会精打细算,每一处都小心盘算明白了,才敢花销出去。大人呢……长着这样一张脸,正好比是揣着万贯家财,自然是不在乎这区区手臂上的一道疤,可这要是搁在旁人身上……大人莫非不知这京中男子讲究起相貌来,从来不输女子……”
柳轶尘愣了愣。杨枝将药粉撒在伤口上。他额间沁出了汗,脸也有些红了:“油腔滑调!”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容貌尚可,当年高中游街,掷果盈车之盛状,他亦是感受过。只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又有些不一样。
只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杨枝不与他争辩,将药粉收起来,自箱中取出一条白纱,在他伤口处缠了两缠,抬首见到他额上细汗,忍不住再一次问:“大人……痛吗?”
这问话纯是多余,她自己受过不少回伤,便是昨日,才被江令筹踹地吐血,因而更是知道,这样的伤口,岂会不痛。
柳轶尘却再次回:“不痛。”
杨枝不由一笑:“大人原来不止喜欢会作不喜,痛也会说成不痛呢!”
不知是她笑得太过轻松,还是那兰香太过蛊惑,柳轶尘竟鬼使神差回了句:“你既知晓,何必拆穿……本官不要面子的吗?”
杨枝一愣,老道学竟与她插科打诨起来!
笑不自觉绽地更开,眼底蔓生出本能的撒娇:“大人要面子,我便不要么?大人说我丑,我一个女孩家,面子往哪搁?”
柳轶尘眸光落在她的笑靥上,似被刺了一下,当即转开。
良久,“那算本官……错了。”一句似有若无的话才从书案上传来,悄无声息又震天动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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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枝替柳轶尘包扎好,将药箱放回架上,这时却听见廊外传来脚步声。她忙快步出去开了门,恰好迎上来人。
来人是燕归楼的申冬青,看见杨枝,微怔了怔,立刻道:“柳大人在吗?”
“在的,申公随我来。”申冬青无官无职,但他明显是太子门下,杨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