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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理寺考公宝典-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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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的,申公随我来。”申冬青无官无职,但他明显是太子门下,杨枝不敢造次,遂以“公”字相称。
  引了申冬青进去,柳轶尘问:“你怎么来了?”
  申冬青拱手行礼,道:“大人可是抓了陈旺?”
  “是。”柳轶尘道:“殿下可有指教?”
  申冬青道:“不是殿下差我来的,是此案相关,我有些线索想禀报大人。”话落向杨枝觑了一眼,杨枝欲往外走,柳轶尘道:“无需避讳,杨书吏为本官记录。”
  “是。”
  杨枝取了笔,在下首坐下。申冬青立刻道:“小人方才在店中远远看见陈旺母亲进了开源当铺,心下好奇,追了过去。”
  “他母亲当了什么?”柳轶尘问。
  “这个。”申冬青道,自怀中取出一枚金镶玉牡丹纹饰的耳坠,那耳坠纹饰极为繁复,累丝镶嵌,花心缀着一枚珍珠,成色上佳,一望便知是极贵极重之物。
  柳轶尘接过耳铛:“倚翠阁出品?”
  “小人不懂,但见这纹饰,京中手粗点的匠人想必制不出来。”
  柳轶尘敛眉,立刻差人叫了倚翠阁的伙计来问。伙计一见那耳坠,当即道:“这是去年方夫人在小的家定的!”
  “方夫人?”
  “是,就是前日没了的……方、方侍郎家夫人。”
  恰好早上差出去上陈旺家搜查的捕快也回来了,提着一个厚重的包裹,来报柳轶尘。包裹打开,那里面赫然是千两黄金,足足二十多枚金锭子,码的整整齐齐。
  一个小小的家奴家中,怎会有千两黄金!
  柳轶尘捡过一枚金锭一看:“去叫富通钱庄的掌柜来。”
  杨枝也捡起一枚端详,“大人,这金子有什么门道?”
  “金底有钱庄的花印。”柳轶尘道:“京中钱庄出去的银钱都有各自的花印,别处仿印不来。是为了防止兑出去的银钱被人污分量有缺,说不清楚,引起没必要的官司……而且这花印隔一段时日一换,这是富通去冬才换的新花。”
  不一时,捕役带来富通钱庄的人,却不是掌柜,只是个缩头缩脑的下人,说是自家掌柜到庄子上去了,要旬日后才回来。
  柳轶尘面色未动,随意问了两句,便遣走了那下人。
  “大人,那下人在撒谎……”杨枝道。
  柳轶尘没有吭声,申冬青却抬目看了杨枝一眼。
  杨枝道:“他自进门时两手便互掐来去,想来是紧张之故。”
  “寻常人进大理寺,多少都会惶恐。”申冬青道。
  杨枝低头:“还有一个缘故……每月初十蓬莱阁的许妈妈都会上钱庄存钱,富通钱庄的钱掌柜素来小心,对待许妈妈这样的主顾,从来都亲自相迎。”
  申冬青还要说什么,柳轶尘却打断他:“余廪稍候,待本官更个衣,一同出门。”果然很快换了一身常服出来。
  柳轶尘更衣出来,见杨枝仍候在门边,道:“你先回去休息,这三日都不要奔劳了。”
  “大人,我想同去。”杨枝道:“我身体没事了,何况是坐车,无妨的。”
  柳轶尘默了默,见她目光沉定,须臾:“好,那你来吧。”
  上了车,却发现车子并未转南,而是径向东行,杨枝不由纳罕:“大人,我们不去富通钱庄吗?”
  柳轶尘没有直接回答她:“京中钱庄,做的都是达官贵人的生意。这些贵人,最怕的便是刑司查访,因此……”
  “钱庄一般备有两套账本,直接上门去问,或是掌柜的出面,问不出名堂。何况,掌柜的本就不在店中。”杨枝接口道,却又敛起眉头:“那我们这是去……”
  申冬青笑了笑:“大人是想去吃酒了?”
  “不错。”
  车停在东城尽头的一家小院处,申柳二人当先下车。杨枝走到车辕边,一只手伸了过来,那手臂修长挺直,寻常布衣也穿出绫罗的贵气。
  杨枝垂了眼,将手搭在柳轶尘小臂上,下了车。
  车子正对着院门,门两边贴着白联,所谓的吃酒,竟是吃白事酒!
  申柳二人显见不是头一回来这种场面,略正正衣襟,便往里面走,杨枝赶忙跟上。门口有小厮来迎,柳轶尘却未拿出什么请帖,只是道:“劳驾,讨碗沆瀣浆喝……”
  沆瀣浆,甘蔗、萝菔各切方块以水烂煮,可解酒。
  然柳轶尘所说的显然不是寻常沆瀣浆,杨枝立刻反应过来——虽到京城不过半载有余,却也听说过沆瀣门的名头。
  入我沆瀣门,饮我沆瀣浆。
  其实,非但京城,各个地方都有这样的地下帮派,能行官府不能行之事,能得官府不能得之信。
  而京城则首推沆瀣门。
  杨枝不是没想过去找沆瀣门寻线索。但一来沆瀣门自己本就藏的极深,从无固定之所。二来沆瀣门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所求之物益重,所易之物益重。她着实,没什么可易的。
  小厮觑了柳轶尘一眼,问:“公子可有易物?”
  柳轶尘淡道:“大理寺龚大人的人头。”
  杨枝一惊,小厮却立刻道:“君上在主持易市,公子且随我来。”遂引着三人穿过院落,出了后门,又拐了三条街,到得一处杨柳环绕的河宅。河宅口并无人把手,进了河宅,小厮又引着他们东穿西穿,走到荒园处的一条石阶前:“诸位请吧。”
  石阶却是绵延向下的,一眼望去,黑洞洞的一片。
  柳轶尘欲拾级而下,申冬青却拉了拉他衣袖:“公子,我走前面。”
  柳轶尘却笑:“无妨。”
  几人遂相继下了石阶,石阶大概有三十多级。杨枝心中一级一级数着,每下一级,就感觉天光暗了一点。
  到了二十级左右,却见柳轶尘伸出只手:“害怕就抓着我。”
  杨枝挺了挺胸膛:“我不怕。”
  话落却听见一声女子凄厉尖叫,杨枝脚下本能一乱,错了一个台阶,眼看就要摔下去,胡乱之间抓住了一人的小臂。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杨枝收回手,低声辩白:“我……我不是怕的。”
  柳轶尘那只手却仍垂在原处,语声轻快:“我晓得。”
  三人很快走到石阶尽头,那里有一座石门,左右两个黑衣劲装之人守着,因带着铁甲,看不清面目。
  见到三人,不声不响地朝空中吹了一声哨,哨似鸦鸣,半空中传来回应,两人互视一眼,递给三人各自一个木质鬼面,盯着三人带上,才开了门,放他们进去。
  石门一开,其后洞天刹那呈现在眼前。杨枝愣了愣,这地底乾坤比想象中要大的多,有数楹院宇之开阔,此时已有不少人头攒动,皆挂着鬼面,往来招呼之声不绝,喧声鼎沸,烛火通明,好似将一整条街的集市都搬了下来。
  能在京城之中造出这样的地下城来,着实让人心惊。
  柳轶尘瞧见她面色,笑道:“很惊讶是吗?这样的易市沆瀣门少说有十处。”
  “那不是半个京城地下都被挖空了?”
  柳轶尘寻常书生打扮,手中一柄山河扇,轻轻一敲她额头:“谁告诉你都在地下的。只说是隐蔽之处,未必都在地下。”
  “哦。”杨枝应,翻了翻眼皮:“大……公子你说话就说话,别老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这词有不止一层意思,柳轶尘不自觉品出另一层意思,将折扇收在腰间,背起了手。
  垂首间橙橙烛火映上他两颊,令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容添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红。
  杨枝却未注意,一门心思只转到这地底乾坤上来。这地底下虽然大,但凿工却十分粗糙,四周的墙面看不见任何粉饰的痕迹,上面凿痕斑斑,偶有突出的巨石挡住人视线,此外并无任何遮拦。
  中间一个木搭的圆台,台上站着一位少女,衣襟被人扯去一半,方才那叫声大概是她发出来的。台下皆是锦衣华服的男子,此时俱兴奋不已。
  杨枝皱了皱眉。申冬青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上。柳轶尘却面色从容,仿佛未觉。
  台边还站着个鬼面客,看身形像是个男子,一身粗布短打,看着与寻常酒楼跑堂无异。
  鬼面客一声令下,台下叫价声此起彼伏。“五百两!”“一千两!”“一千两百两!”“……”
  既是易市,自要易货,那少女大概就是要易的货。
  这样的鬼面客整个地下还有十来位,他们的面具与杨柳等人的不同,是铁面,白冷铁皮铸出恶鬼模样,经这地下烛火一照,更添森然。
  杨枝要待说什么,柳轶尘却拨开人群,径向巨石下的一位铁面走去。
  “劳驾,在下想与谷君私易。”
  那铁面丝毫不奇,冷冷道:“你有什么?”
  “大理寺龚大人的人头。”
  “好,你且等。”
  说着,便踅身至那石后。杨枝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已没了踪影。
  不一时又自那巨石后出现,“跟我来。”轻轻一按巨石上的机扩,那里登时出现一道小门,小门后是长长的甬道,因为太矮,申柳二人不得不猫着身子前行。
  行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甬道尽头忽然出现白光,四人钻出甬道,才发现原来是一间石室。
  石室四壁打磨的十分光滑,远胜方才的粗糙之所。室内一张石床,悬着绡纱帐子。床前一座玉屏,璀璨照人。
  玉屏前的石桌边,坐着一位华服女子,那女子带着张白玉面具,通身锦绣,钗环夺目。杨枝自一走进这屋子,便闻到一股异香,似兰似桂,仿佛还掺着一点秋菊的香气,是从那女子身上发出来的。这味道她仿佛在哪里闻过,可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深深吸了几口,想唤起脑海深处的记忆。
  “谷君。”沆瀣门门主自号“谷君”,杨枝听人说起过。
  “柳大人。”
  此言一出,杨枝微微一愕——这女子已然知晓柳轶尘来历!
  “柳大人今日想换什么?”
  “富通钱庄的真账本。”柳轶尘直截了当道。
  “大人想拿什么换?”那女子声音轻柔却冰冷,好像冬夜的雾气一般:“龚大人的人头?大人凭什么觉得,本君会在乎龚大人的人头?”
  柳轶尘唇边沁出一点冷笑:“龚岳为人急功近利不假,但他还是个胆小之人。他虽眼红本官升官,可无人撺掇,他不是个能轻易下决断的人。从翰林院到大理寺,这对寻常读书人而言,极需决心。而诛杀堂官更是铤而走险,凭龚岳自己,不可能做到此点……龚大人遭了人利用,那人想离间本官与太子,更想离间本官与……江府。”
  谷君笑了笑:“大人跟本君说这些官场事做什么?沆瀣门是江湖浮萍,不问庙堂。”白玉面具在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衬着女子窈窕的身姿,让这样一场多少可以称的上对峙的场面多了几分婉约,少了些剑拔弩张。
  她声音仍轻柔舒徐,神色隐在玉面后,不可得窥。
  柳轶尘哂道:“京中如此张狂行事,背后岂能无人撑腰,你说是不是,君上?”
  “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谷君声音带笑:“沆瀣门中尽是低贱之人,大人这么说,莫不是愿意为本门撑腰?”
  “本官官低势微,岂敢不自量力。”柳轶尘道,眸光在她盈盈堪握的腰肢上扫了一眼。谷君觉察到他的目光,轻轻一笑:“人道大理寺的柳大人矜冷自持、不近女色,原来也是言过其实……”说话间已起了身,走到柳轶尘身边,脚下却忽然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柳轶尘下意识伸手一捞,手不可避免地扶上她的腰肢。谷君轻笑:“我说男人嘛……有几个是真不近女色的,不过是人前做戏罢了,你说是不是,柳大人?”
  说话间吐气如兰,语调悠悠,连杨枝一个女人见了,都不免沉醉。
  柳轶尘连忙撤手,面色讪讪:“谷君自重。”
  杨枝瞥见他那慌乱神色,想到方才下台阶时自己抓着他手时他的轻笑与自若,心底不知怎的,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悒悒。
  “本君轻的很,重不起来。”谷君笑道:“大人方才搂也搂了,觉不出来么?”
  柳轶尘面色沉下来,如玉之姿更添霜雪之色:“本官今日来,并非与谷君玩笑。”
  “哦?”谷君仍在笑:“那大人要待如何?”
  “谷君想让本官猜猜这沆瀣门站的是何人吗?”
  “大人喜欢猜谜,难道不是玩笑?”谷君笑道。
  柳轶尘盯着那玉面,眸底如一湾深潭:“宝镜生辉,吉祥……”他一字一字说的极慢,话未落,却迎来一句怒吼:“住嘴!”
  柳轶尘轻笑:“谷君这生意还做吗?”顿一顿,续道:“谷君只要答应本官,本官便不再往下查探,如何?”
  谷君走到柳轶尘跟前,凝望他一眼,踅回桌边,摆袖落座,又笑起来:“做。送上门的买卖,从没有推出去的道理……不过是一个账本,我晚些就让人取了给大人。”
  柳轶尘道:“适才是只要一个账本,谷君没应呈,这价码,又涨了……”
  “你!”
  “谷君此刻不应,再往后,价码还会涨……”
  谷君拂袖:“你要什么!”
  “方才外间拍卖的女子,我要带她走。”柳轶尘淡淡道,好像在讨要一枚果子。
  谷君抬目觑望他,白玉鬼面后投来审视的目光,那目光瞬间又转成了讥笑:“柳敬常,这世间悲苦贫贱之人不计千万,你能救得了几个?”
  柳轶尘目色沉沉:“能救得一个,就是一个。”
  **
  铁面人带三人出了石室,室外易市仍在继续,叫卖声不绝。现下买卖的是和田桑纸,台下有数个商人争先叫价,其中有一个嗓门最大最为阔气的,身材肥圆,身上的锦衣像是裁小了一号。
  柳轶尘拿扇子一指:“那就是富通钱庄的掌柜钱万贯。”
  杨枝顺着他的扇子望去,不由微惊:“他怎么会在这里?”
  柳轶尘笑道:“每年早春胡商都会赶来京城卖货,其中和田桑纸最是抢手。桑纸产数不多,官中想有多少收多少,可又不舍得出钱,只会拼命压价。胡商明面上不敢得罪,私底下每年拿一定的数额交了差之后余下的就都送到这黑市上来卖——钱庄银票用纸以桑皮最佳,上盖防伪墨章层层分明,京中各大钱庄争相抢购。今日正是初八,沆瀣门开易市的日子。”
  杨枝立刻反应过来,忍不住低声鼓囊:“大人你已知晓还等着我班门弄斧,在你跟前现眼?”
  柳轶尘折身,手中扇子轻轻在她额前一敲:“本官考考你……反应尚可。”
  “大人都说了不要动手动脚了!”杨枝捂着额头埋怨。
  柳轶尘微微一愕,他并非轻浮之人,她已有言在先,自当谨礼守分才是。可……
  “……一时未忍住。”柳轶尘轻道,语速像一划而过的鹭鸶鸟,蜻蜓点水般,却又在湖面留下长长的水痕:“抱歉。”
  没忍住……需要忍的是什么,柳轶尘也说不上来。
  情难自禁在无声无息处,于无知无觉时,似春华之生发,如四季之迭换。
  那钱掌柜正拍到五十斤桑皮纸,一个铁面人拨开人群,向他耳语了几句。钱万贯向石室入口望去,杨柳申三人已出了石门。
  东折西绕之后,三人又回了办白事的院前。院门口客人正往来吊唁,主人家面容凄苦,门口的小厮弯腰迎送,看不清面目。
  杨枝临上车前看了看那门上匾额,破旧的木额上书着“翟宅”二字。
  三人相继上了车,杨枝赫然发现车内已多了一人,正是先前被拍卖的少女——沆瀣门行事果然迅速,说到做到。
  少女已换了一身衣裳,素色襦裙,裹得严严实实,全无半点方才衣冠不整的样子。
  少女坐在左侧,柳申二人上车,眼皮子都未抬,径坐在了右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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