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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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卓氏顷刻变了脸色。柳轶尘不待她开口,继续道:“本官听闻贵府去冬有个丫鬟被人推下了井……”
“胡说!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没推……”方卓氏下意识开口,对上柳轶尘的笑,忽然反应过来,忙住了嘴,拢了拢发鬓,改口道:“本夫人想起来了,那耳坠我赏给下人了。许是下人什么时候遗落到了井里,或可未知。”
“夫人赏人耳坠,只赏一只吗?”
方卓氏挺直身子:“本夫人赏了一对,谁知那另一只她丢到哪里去了?”
柳轶尘轻轻一笑:“可是赏给了方大人的小厮陈旺?本官是在他家中搜出了这耳坠……”
方卓氏不假思索:“对对!就是他!”
“陈旺并无妻室,夫人为何将枚女子饰物赏给她?”
方卓氏面色微变,却反应迅速,立刻道:“陈旺有个老娘,我是赏给他老娘的。何况这耳坠价值不菲,就是当了,也值不少钱。”
柳轶尘淡淡点了点头。杨枝抬目觑他一眼,那一块高悬的“执法持平”匾额下,他眉目端正,清隽无双,有色正芒寒之态。
须臾,听见他继续问:“夫人二月三十那天早上,从蓬莱阁到京兆尹府,是与方大人同乘一车,还是各乘一车?”
“各乘一车。”
“夫人途中可曾上过大人的车?”
方卓氏定了定眸光:“未曾。”方濂死在马车上,两人既不同车,又未上过方濂的车,便没有作案的时机。
“这卷宗中写,夫人车行至平原巷时便转了向,回了贵府,这是为何?”
“这你们已问过一回了,户部的朱大人遣人送画来,我是为了回去取画。”
“这么说来,方大人去时,画并不在身边?”柳轶尘问。
方卓氏答:“不在身边。朱钰遣人将画送到了府上,我是回府取的。”
“可……”柳轶尘顿了一顿,冰刀一样的目光射/向堂下的方卓氏:“朱府的小厮说,那画当时是送到了平原巷。”
“他撒谎!”方卓氏双目忽然睁大,声音也变得凄厉。
柳轶尘淡扫她一眼,微微一笑:“夫人那天乘的车可曾坏过?”
方卓氏没想到这么快就混了过去,懵了一瞬,更对这个问题有些不明所以。正思忖间,见柳轶尘自桌面上捡起一页纸,纸面透光,上面朱笔几个大字,已透到背面来,别的看不清,但“车行”那两个大字却隐约辨得出来。方卓氏略一思索,猜测那是车行修工的字据。
她一向对这些下人打理的事并不放在心上,连瞒都不知如何瞒。沉默了片刻,老实答:“坏过,车轴断了,叫了个修工,片刻就修好了。”
“那车是在何处坏的?”柳轶尘问:“是在到平原巷前还是平原巷后?”
“平原巷前,砚草街。”
“修了多久?”
“一刻钟。”
“好。”柳轶尘点了点头,一拍手中惊堂木:“带朱府小厮。”
捕役立刻押着小厮进来。
小厮惶恐下跪,柳轶尘冷声问:“你是在何处将画交给方夫人的?”
小厮哆嗦着答:“在、在方府门口。”
“什么时辰?”
“小的出门时晨钟方敲,应当是卯正。”小厮答,眼珠子转了转:“卯、卯半,对,就是卯半!”
“哦?”柳轶尘挑了挑眉:“从朱府到方府一刻钟,等着方夫人从平原巷回府还有一刻钟,所以你打量是卯半见到的方夫人,对吗?”
那小厮连忙点头,还欲开口附和,声还未出,却被方夫人尖利高声打断:“他撒谎!”
方卓氏面色苍白,嘴唇微颤。杨枝抬目觑了她一眼,垂眸一笔一笔快速记录下来。
柳轶尘轻哂:“夫人也听出来了……这一段供可是先前未对好?”略抬一抬袖摆,沉沉道:“蓬莱阁的秾烟姑娘亦说,夫人与大人是卯正从蓬莱阁出得门,当时有许多人在场,皆能作证。从蓬莱阁到平原巷要一刻钟,从平原巷回方府另要一刻钟,这时辰掐的正正好……很可惜,夫人途中修了一回车……所以夫人没说错,他的确在撒谎……只因夫人根本就不是在方府门前见到的他!”
那小厮脸上早骇的没了血色,柳轶尘话落,他扑通往地上一跪,将头磕的砰砰响:“大人,大人饶命!”
方卓氏嫌恶地看了那小厮一眼:“没用的东西!”
柳轶尘却抬了抬手:“你起来,起来回话。”
那小厮哆嗦着站起来,柳轶尘目光却已转向了方卓氏:“方夫人,本官不想瞒你,那画的卷轴上,有新鲜血迹……本官再问你一遍,那画,你是何时何处取到的?”
方卓氏定了定神,挺胸道:“平原巷中,卯半。”
“有目击人见夫人车在平原巷后回了府。夫人既已取了画,为何还要回府?”
“本夫人觉得身体不适,就回府了,有何不可?”方卓氏道。
“并无不可。”柳轶尘笑,“方大人携画救子,夫人驱车回府,倒亦说得过去。”略顿一顿,又问:“自蓬莱阁到京兆尹府,夫人当真没上过大人的车?”
“你已问过一遍了,没有。”
“哦,那夫人修车时,人在何处?”
“就在车中相候。”
“更换或钉补车轴时,车身会震动。”柳轶尘道:“夫人当时就在车中?”
方卓氏抬目看了柳轶尘,冷道:“我记错了,当时的确下了车,那又怎么样?”
“在何处下得车?”
“自然是车坏的地方,就是……就是砚草街。”
“哦,这就奇怪了……”柳轶尘道。话落,见方卓氏露出警惕,忽然转向杨枝:“杨书吏,跟方夫人说说,这砚草街的地面与别处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我怎么知道有何不同?!
杨枝一懵,抬头见柳轶尘三指捏过一块砚台,不知何时磨起了墨,脑中一个激灵闪过,低头道:“回大人,砚草街中的店面皆是卖文房翰墨的,因时常有店家将余墨泼在街面上,或在街边洗笔,那一带的地板都深染了墨迹,冲刷不去。”
柳轶尘赞许地点了点头,在只有彼此能看见之时朝她轻轻笑了笑,转向堂下的方卓氏:“夫人听到了……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三十早上细雨初歇,地面湿漉。而更为巧的是,我们在方大人的车中发现了一个女子足印,印上隐现墨痕。”
柳轶尘话未落,方卓氏便急道:“我的确上了他的车,那又怎样?我下车之时他还好好的……”
“何人作证?”
“当日伺候的下人都能作证。”方卓氏道,忽然想起什么:“陈旺!陈旺就能作证!”
听到“陈旺”二字,柳轶尘眉心敛了敛:“大人当时既无事,夫人为何诓瞒本官,为何急着逃回府去?”
“我……我那是怕……”
“夫人怕什么?”柳轶尘声音更冷了几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像暴雨前的天一般压了下来。
方卓氏第一次被这气势逼的无了神,就在她慌乱间要胡乱说些什么防御时,柳轶尘忽然缓了语调,闲聊一般,轻轻道:“本官听闻夫人去年十二月从富通钱庄支领了一千两黄金。这么一大笔银钱,夫人花在了何处?本官还听闻北军的郭林郭副都督与方大人交情不错……”
“你到底想怎么样!”杨枝清晰地看见,在听闻富通钱庄那一千两黄金之时方卓氏身子狠狠晃了一晃。方家虽比不上江家的滔天权势,却也是高门贵胄,一千两黄金而已,何至于?
柳轶尘端坐如仪,面目平静慈悲地如同济世的观音:“夫人当时为何急着回府?”他吐字缓慢,字字清晰:“夫人如不从实招来,本官只有派人上贵府搜上一搜了。”
方卓氏脸色一下子衰败下来,片刻前的清贵倨傲模样,也一刹那荡然无存。就连那风韵犹存的明艳,也仿佛不过幻觉。她闭上眼,哑着嗓子,颓声道:“方濂是我杀的,杀了人,害怕,就逃了。”
柳轶尘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盯着堂下片刻前还不可一世的贵妇。良久,沉声道:“来人,方卓氏谋害人命,押入乙牢。”
他的面色仍然平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杨枝却窥出了一丝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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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卓氏被带走后,杨枝走到案前呈交笔录,一眼瞥到案上那页写着“车行”的纸,怔了一下——那纸上除了“车行”二字与车有关系,其下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诌。
“大人,你骗了她?”杨枝捻起那页纸,反应过来。略一回顾方才的讯问,忍不住咕哝了一声:“大人,你就不怕提及砚草街时属下未帮你兜住?”
“你不会。”柳轶尘道,笑了笑:“何况我既敢提,就不怕你兜不住。”
杨枝又想到一事:“那……那井水会使金饰褪色,是真的吗?”
“你自己看。”柳轶尘自手边拾过耳坠,递给她。
杨枝接过耳坠,饶是早有预料,还是傻了眼。
那耳坠上似是细细刷了一层近似银粉的东西,远远看去,的确像褪了色。
“方府确实挖出过怪石。”柳轶尘道:“且那井水有铁锈气味,方家人从不敢饮,已废弃许多年。”
杨枝捧着那一支金钗,百感交集——方卓氏碰上柳轶尘,实在是她倒霉。
这般叹着,她忽然想到什么:“大人,你当真觉得方濂是方卓氏杀的?”
柳轶尘已垂首写起什么,头都未抬:“她都招认了,还有何可疑?”
杨枝垂首踟蹰片刻,一咬牙,下定决心一般,道:“大人,属下觉得方濂不是她杀的!”
柳轶尘停了笔,眯眼觑向她,懒洋洋问;“为何这么说?”
杨枝理了理思路,道:“其一,方濂是先中了毒,才被金簪刺死——能先这般布置的,说明是蓄意。方夫人最后的话,说自己杀了人害怕逃了,显然是撒谎——”
柳轶尘笑了笑:“继续。”
“其二,方夫人几次想借陈旺逃脱,说明她并不知道陈旺也是嫌疑人之一。”杨枝道:“那句脱口的让陈旺作证,大概不是假话。”
“还有呢?”
“假使方卓氏没有撒谎,那么剩下有可能杀方濂的……”杨枝道:“……就是陈旺了。”
“作案时间。”
杨枝忖了忖,旋即目光一亮:“陈旺是第一个发现方濂尸体的人,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是发现尸体的第一人,而是……将方濂变成尸体的人!”
柳轶尘微微笑了笑:“那若是陈旺收了方夫人的钱,代她行凶呢?”
杨枝低头认真思考了片刻,摇头道:“若是方夫人指使的陈旺,那方才她就不会几次借陈旺逃脱。比起确定一个方向,让大理寺像无头苍蝇一样对她来说更安全。大理寺查到了陈旺,很难说会不查到她身上……世人谁不知道,咱们大理寺的柳大人最是明察秋毫、多谋善断!”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拍了个马屁,自觉自己当真是深谙为官之道,不去考进士,可惜了。
“说案子就说案子,少油腔滑调!”
“是。”杨枝唇角轻轻抽了抽,面上却是一副乖觉。
柳轶尘垂下头,继续悬腕批写,良久:“本官也同意你的看法。”淡淡一句从他飘出来,杨枝却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人你又考我!”
“怎的,不可?”
官大果然气粗,杨枝在心底哼哼了两声:“大人你先前劝我入寺时也没说过还有考核!”
“本官方才问你问题了?”柳轶尘淡淡反问。
那倒是……也没有,的确是她没忍住要自抒观点的。
但你适才那样,分明就是钓鱼!
“别瞪眼鼓嘴了,都快鼓出鱼泡了……”柳轶尘似乎听到她心中所想,转眸觑她一眼,笑道。
你你你你你你……你还羞辱我是鱼!就是鱼,亦是有尊严的!
柳轶尘见她那模样,停了笔,唇边一点笑徐徐荡开:“你伤还未好,先回去歇会,申时随我出趟城。”
杨枝应“好”,走到门边却又住了脚,转过头来,因光照缘故,半面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只仿佛眼底有一束亮光射/过来。须臾,却又暗了下去,只余一个闷声:“大人既已知晓人不是方卓氏杀的,为何还将她下狱?”
柳轶尘停了笔,极目望去,她一片深衣被日光照出潋滟光泽,令她整个人都轻盈起来。可那话却又仿佛有些沉重。柳轶尘笑了笑:“我只说她未杀方濂,又未说她未杀他人。”
“大人的意思是……傅秋兰?”
“时日已久,井边的痕迹早已没了。”柳轶尘道:“尸体也不知去向……要想知晓当日情形,只有让方卓氏自己开口。”
“大人想如何让她开口?”杨枝纳罕:“用刑?她毕竟是三品命妇……”
柳轶尘一笑:“傅秋兰能给秾烟托梦,为何不能给她托梦?”
杨枝立刻反应过来,转念又想到另一事:“方卓氏宁可承认杀人也不愿供出当日为何回府,只怕这当中牵扯着更大的阴谋……”
柳轶尘点点头,随意问:“那你再猜猜看,这阴谋和什么有关?”
“账本。”杨枝想了想,一字一顿道:“傅秋兰的金簪中藏着半页账本,方濂没道理平白记那么半页账本,也就是说,这样的账本……理当是一册,或者说,至少是一册。大人那晚说,将账本交给江范后,江家父子连夜上了方府的门,说明那一册账本对江家很重要。方卓氏宁可认下杀人的罪行,那阴谋只能是比杀人更大的罪……大人,我们要找到那册账本!”
“嗯。”柳轶尘淡淡应了一声,神色也看不出波澜,杨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伏案恢复疾书的姿势,整个人从容淡静,沉如晦水。待她语毕,他却似随口一般,掷下一句:“那账本……失踪了。”
“啊?”
“当日方卓氏中途回府,大概便是接到了这个消息。本来方府应当是想瞒下这个消息,但我那晚将那半页账本送上江府,让江家人有了警惕,连夜来方府查探,才得知账本失窃之事。如今江家必会舍车保帅。方卓氏如供出账本之事,只会死的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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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枝回屋睡了一个下午,起来是堪堪未时三刻,柳轶尘已在院中木樨花树下相候,郑渠也磕着瓜子陪在身边,左一个“大人我京中有宅子衙里这间房我转租给你吧,三两银子一个月,公道的很!”右一个“大人你看咱西所能不能再添两头猪……”
柳轶尘寡淡着一张脸,不理会他。
杨枝走过去,向二人行礼,柳轶尘立刻一摆袖子,逃一般,“走吧”。
马车驶过榆树大街,正是晚照时候,烟霞如新娘的盖头,为一整条街都添了平宁喜乐。
杨枝正在纳罕柳轶尘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听见他忽然问:“你录在衙里的年龄是二十,可是实数?”
杨枝一怔,不知道他所为何意,忖了忖,还是点了点头。
柳轶尘笑了笑,良久,没来的由补了一句:“我大你四岁。”
杨枝正是一愣,马车已然停了,他掀开帘子,是倚翠阁。
杨枝要跟着下去,柳轶尘摆了摆手,示意她留在车上。不一时,柳轶尘便即折返,还带回来上回她在店中盘问过的那个小孩,褚师傅的儿子,褚珍。
杨枝纳罕间,马车已重又出发,经过还安大街的时候,他再次让车夫停了车。又一次,他独自下车,将杨枝与褚珍留在车上。
褚珍自上车开始就一脸惶恐,也不知道柳轶尘你跟他说了什么,他只是撇着嘴,一脸想哭不敢哭的样子。杨枝见他模样可怜,平白没了爹,还被卷入一桩说不清多大的案子中,心中一软,开始温言哄他。
褚珍虽小,却也明白上一次是杨枝救了他,最初的警惕之后,渐渐放松了下来,只短短半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