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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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京城九门紧闭,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姌姌一家排在出城的队伍中,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只得往回走。
当是时,一列黑骑飒沓而来,当先一人滚鞍下马,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姌姌。
“姌姌,我总算找到你了!”
旁边却不合时宜响起一个声音:“娘子,这人是谁?”
姌姌:我、我那死鬼前夫……
第二章 (小修)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书吏喝令诸人停手。侍从鱼贯自五人面前经过,端起案上的成果。
柳轶尘端坐案后,侍从一一揭开面前餐盘的盖子,杨枝那个餐盘被掀开时,柳轶尘微微一愣。
“好好一条鲜美鲈鱼,为何制成鱼饼?”柳轶尘放下筷子,问:“此系江州何处做法?”
杨枝还没开口,一旁的冬青已抢着应道:“江州没哪一处是这么做的!江州水网密布,鱼鲜随捞随杀,哪有做成鱼饼的,那还要鲜鱼作甚,暴殄天物!”
这狗人,为谋上位,不惜踩着自己!
杨枝心中轻叹,连忙为自己辩驳。然话将出口,却听见那老汉冷哼一声,道:“无知小儿满口胡言,江州虞城一带、陆源一带、睢渝一带,哪里没有制鱼饼的传统!”
柳轶尘问:“江州鱼鲜遍地,现捞现杀岂不更加便宜?”
老汉道:“大人是贵人,不知贫民辛苦。寻常人起早下田,到晚间方能归来,午食只能在田垄上随意解决,哪能如京中达官那般畅快,现杀现吃?”
柳轶尘眼睑微垂,默了默,须臾方道:“多谢老丈!这菜既是杨姑娘做的,杨姑娘可有话说?”
杨枝感念向老汉揖了一揖,连忙道:“大人明鉴,大理寺探案拘谳之地,诸位大人免不得四处奔劳,民女斗胆猜测,许或时常有不及赶回衙中用饭的时候。因此民女想,制些鱼饼,各位大人奔劳时还可随身揣些,虽不及鱼脍鲜美,但饿时填个肚子,也好过空腹奔劳。”
话落亭中许久没有回应。
“你倒是心思敏巧。”又过了不知多久,方自亭中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言辞虽赞美,语气间却听不出多少褒扬之意,杨枝隐隐觉得,仿佛还有一丝嘲弄的意味。
被这冷声一激灵,她霎那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倒是她大意了,这些上位者,岂会在乎底下人死活?
她这马屁,拍的岂不是隔靴搔痒?
不过好在……她还有后招!
“大人过奖。”杨枝厚着脸皮向亭中扬声:“民女恭请大人品鉴!”
“本官自会品鉴,不用你催促!”柳轶尘不耐烦应,说话间夹起一块鱼饼,递入口中。
杨枝自动过滤掉他的冷语——兀那庸官,待汝品过鱼饼,自会领会本仙姑拳拳……阿谀之心!
正这般沉醉着,忽听得亭中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接着,数声脆响次第响起,似杯盘落地之声。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亭中登时生出混乱,第一声叫喊如平地惊雷,又带出接连低呼,此起彼伏。
在这混乱之中,杨枝听见两个声音喊:“黄成,快请医官!”声音原本温润,此时却有些急切。
顿一顿,又补了句:“大人才吃了口鱼饼就这样,显然是中毒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道:“定是那贼妇下的毒,她身上想必亦有解药!”声音中气十足,粗犷有力。
话未落,已见一朱袍官员三两步冲至亭前,朝底下皂吏大喊:“来人啊,将那贼妇拿下!”
杨枝尚在茫然,左右皂吏已冲了上来,将杨枝双手一剪,踢跪在地上。
“贼妇,胆敢谋害朝廷命官!”
杨枝一愣,“谋谋谋谋谋……谋害?”被这情形一骇,舌头本能打结。只觉被剪着的双臂剧痛,却顾不得,急急问:“大人,你们大人,怎……怎怎么了?”
“贼妇,你还有脸问,你在那鱼饼中下了什么药,快如实招来!”朱袍官员趋步自台阶上走下来,步至她面前,一手攫住她下颌,厉声问。
“药?”杨枝微愕,想起方才亭中传来的声音,当下明了眼前情形。感觉到握着她下颌的那只手越掐越紧,冷眼望向面前的朱袍官员,心中一片寒凉。
招来个屁!把她下颌扣的死死的,她还怎么说话!
这摆明就是不想让她招!
此人身着朱袍,而大理寺之中,能着朱袍的只有两人——大理寺少卿郑渠和柳轶尘。
柳轶尘方二十出头,传闻相貌秀逸无双,此人却有四十过半,面颊窄瘦,兼有三白之眼。
只能是郑渠。
而郑渠,已在大理寺二十多年,因有恩于新皇,自他登基后一路青云直上,短短五年,从一个小小的司狱吏做到了现而今的大理寺少卿。只是后来七年,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官运,一直裹足不前,还不如后起的柳轶尘……
心中存妒,只怕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此际亭中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若任由面前这狗官构陷下去,她只怕凶多吉少。眼下唯有……
置之死地而后生。
脑中飞转间,郑渠已扣住她喉咙,指尖十分用劲,“说!你给大人吃了什么!不说我现下就让你尝尝大理寺的厉害!”杨枝喘不过气来,眼看就要被他掐断喉咙,她竭力挣扎,“啪”的一口唾沫往他面上吐去。
郑渠下意识松手,杨枝逮着这个空荡凄声大喊:“郑大人!大人不是您让我下毒的吗?大人,大人救我!您说毒死了寺卿大人往后整个大理寺都是您的,大人我按您的吩咐做了……”
话未落,郑渠狠狠一脚,直嘲着她心窝子踹了下去。
杨枝被踹翻在地,痛到面目扭曲,口中却仍在大喊。她就不信,此处所有的官吏都是这狗官的人。
倘若如此,他压根就不用如此费力控制自己。
她眼下能做的,只能祈求亭上或这春秋池畔尚有别的官吏能控制眼前的这个狗官。
“郑大人,我都按您的要求下毒了!”
杨枝仍在嘶喊,郑渠面目狰狞,扑过来似欲堵她的嘴,原先控制住她的皂吏将她肩膀扣的生疼,左右又添了人手冲过来帮忙:“一派胡言,本官撕烂你这张臭嘴!”
“大人!柳大人救我!”她方才听得清楚,那高亭之上还有另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如今这大理寺中,能压制住郑渠的,只能是柳轶尘。
柳轶尘据闻好察擅断、执法严明,为了查案子,莫说寺卿祝寅,连东宫都照得罪不误。
一边喊着,她一边向高亭望去。
郑渠听到“柳大人”三个字,见她目光投向高亭,微微一怔,做贼心虚般、下意识回身仰望一眼。那高亭上只有匆匆奔忙取水的官员,哪有什么柳大人。
然只这一瞬,杨枝转头猝不及防地死命一咬,攫住她肩膀的皂吏吃痛,手本能一松,杨枝一只胳膊能动,手迅疾探向腰间,扯下香囊,向左侧皂吏一扬。登时,一团细粉如风扫柳絮、簌簌落到那皂吏头脸上。皂吏只觉吃痛,本能抬手捂脸,杨枝趁这个当口,拔足往角门的方向奔去。
可才奔出几步,忽觉背心剧烈一痛,杨枝被狠狠踹翻在地。
“贼妇,往哪里逃!”
她怎么忘了,郑渠那狗官,干了不少年捕头,手脚上颇有几分功夫。
杨枝几番挣扎,又前后胸各挨了一脚,力气已耗去了大半,眼见那泣血般的朱袍离自己越来越近,知道这一次大概在劫难逃,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眼前不觉浮现十二年前那个大火冲天的混乱夜晚。
也是那一次,她和母亲走失了。
好可惜,她好容易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好容易回到了京城。
埋藏许多秘密的大理寺已近在咫尺……
其实贡院街前那个老汉骗不了她。她只是太想进大理寺了,关于大理寺的一切,她都想知道,一切险,她都甘愿冒。
可还是差了这么一步啊……
这般闭目想着,预料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杨枝睁开双目,一个宽阔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大人,一切没查明之前,这么急着堵她的口,莫非是要遮掩什么?”
那身影一身半旧衣衫,杂乱胡眦之下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和她一般大年纪。
杨枝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冬青若当真在意此次擢选,为何连衣衫也没换一件像样的、胡子也没刮一刮便过来了?
恍惚间,便听见他向自己低声问:“你到底给柳大人吃了什么?”
“没吃什么,只是寻常鱼饼……”杨枝虚弱应,忽然反应过来:“你叫他什么?”
“柳大人,怎么了?”
“今日主持比试的不是祝大人?”
“三个月前祝大人便调到崇文馆去了!吏部虽还未明发咨文,但而今的大理寺卿是柳大人!”冬青叹:“你连消息都没打探明白就胆敢贸然来大理寺!”
废话,能打听的明白我还花那个冤枉钱!
柳大人柳轶尘,字敬常,京畿人士,庆历三年进士,忌食……
“我在那鱼饼中加了板栗。”杨枝回过神来,惊恐道。
“板栗!”冬青惊叫,“你不知道柳大人不能食干果么!”
“我以为仍是那祝大人主事,昨夜还特意去买了吴山栗!”
“你……”冬青一时语塞,眼见郑渠步步迫近,只好转身打起全副精神应对。
而这短短的瞬间,他已向身后递出一把短刀,正是他方才剖鱼的那把:“砍人总会吧。这里交给我,往东边跑,太子正在来的路上!”
杨枝愣了一瞬,抬头望他,那藏在杂乱碎发后的眼眸亮的惊人,见她迟迟不接,胡龇中咧出一个笑:“放心,我们这种小地痞,命硬,死不了!”
杨枝咬牙,接过刀。
“这回记住了,我姓申!”
“好。”
杨枝握紧刀柄,转身拔足便跑。
第三章 (小修)
杨枝在两条回廊之后碰到了一行人,领先的身着沉香色四喜如意云纹常服,缂丝绲边,气度不同寻常,一看便是贵人。
“殿下!”杨枝朝他扑地一跪,凄声喊:“柳大人有危险,还请殿下快快带人前去解救!”
那人一愣,左右已上前相拦:“哪来的小贼,胆敢在大理寺内放肆!”
“殿下,柳大人遭人刺杀,性命危在旦夕!”
太子在杨枝身上快速一扫,见她满身尘土,显然才经一场恶斗:“带孤过去!”
“殿下小心!此女来历不明,殿下小心遭她暗算!”
太子将迈出的步子微微停住,踟蹰打量杨枝。杨枝知道他是个优柔寡断之人,耳根子极软,任由他这么耽搁下去,冬青恐怕凶多吉少——
冬青?
念及他的名字,杨枝忽然心头一动,他方才的最后一句话霎时从脑中蹦出来,不等想法坐老,脱口道:“殿下,是燕归楼的申公差我来请殿下的!”
太子脸色倏变,“带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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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渠虽是捕快出身,这些年任文官以来,武艺却已荒废了个七八。冬青手脚上却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灵活,几番腾挪,将郑渠累了个半死。
然郑渠并非顽固愚蠢之人,自知力不能敌,往后一退,将战场留给了年轻的捕快们。
春秋池畔一片混乱,亭上的柳轶尘还不知情况如何,他身边最得力的护卫黄成已被支去请了医官,亭子里除却几个往来仆婢只有才升任代少卿的龚岳。龚岳是翰林院出来的文官,地地道道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本已由东宫保举升任少卿,却因柳轶尘一封折子,名头前多添了“代”字。
一个燕归楼的厨子,不值当他费多大力气——郑渠环视一圈,快步上了凉亭。
八角亭内一片慌乱,龚岳袖着手左右来回踱步,像个无头苍蝇。郑渠一摆手,仆婢顷刻退散,如今柳轶尘昏厥,整个大理寺内他最大。
“郑大人,解药呢,讨到了没有!”龚岳急急迎上来问,细白面皮一片涨红。
“没有。”郑渠道:“那两个厨子串通一气,让贼妇跑了!”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龚岳急地连连跺脚,转身奔回柳轶尘身边,忍不住抱着他身体一通猛摇:“大人,大人你不能有事啊!你有事了下官可怎么办!”声音陡然凄哀尖利,大有为亡夫哭灵的架势。
郑渠见他狼狈模样十分不齿,轻哼一声,缓步踱过来,徐徐半躬下身:“龚大人,堂官遇害,你我少不了得当个失察之职……”
龚岳住了摇柳轶尘的手,抬起闪着泪光的眼,脸上一片茫然。
然这时,却见郑渠手中寒光一闪:“……但倘若能抓住元凶,将功赎罪,就是两说了。”
“郑郑郑大人,你这是要干什么?”龚岳只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后心,本能一抖,声音都打起颤来,“你我同朝为官,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当互相帮扶才是,莫要开、开这种玩笑了。”
“开玩笑?”郑渠冷笑:“我老郑是个粗人,不会开玩笑。”腕上忽然蓄劲,只消一推,匕首就将没入龚岳后心。
当此时,却只闻“嗖”的一声,东南方向飞来一支利箭,稳稳打在郑渠手中的匕首上,劲力之大,使匕首脱手之余,还令他整个身形晃了一晃。
郑渠骇然,口中还未来得及说出话,已见眼前的白弱书生笑了笑,和寻常全然两样的笑,好像一具惨白的尸体忽然咧开了嘴。
“郑大人,不枉你我同为大理寺少卿,竟这般心有灵犀……”龚岳笑道:“黄成是回不来了。带不回医官,柳敬常'1'也是必死无疑。你刚才在底下闹了那么一场,我此刻怎么弄死你,都只有立功的份……”
郑渠脸色微变,然而只片刻,便恢复如常。冷冷一笑:“龚大人好本事,我倒是好奇,龚大人握笔的手,会怎么弄死我?”
龚岳不改阴冷笑意,往左右两侧一指:“郑大人猜猜,方才那支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烟雨亭南北开阔,西边倚着一处回廊,唯东南边穿园而过,可见一座两层小楼,是大理寺的藏书阁。
郑渠不用回头,也知道那里有一支箭正对着自己。
然而这生死关头,他却现出与片刻前截然相反的泰然自若来,轻哼一声,道:“龚大人想一石二鸟?不成想,翰林院如今文章江河日下,只会趋炎附势就罢了,还教起杀人来!”
龚岳听到“趋炎附势”四个字,忽然怒吼:“你们这班禄蠹,才是趋炎附势!”双目微红,回望柳轶尘一眼:“你本是低贱出身,也就罢了!柳敬常好歹也是庆历三年的进士,他也不懂我!我文章锦绣,载的是经世治国的大道,连太子也盛赞,凭什么被你们背后编排‘百无一用’!”
“龚大人这两年在大理寺,文章没少写,案子倒没见办过多少。”
“那都是小技,我的文章才是大道,书的是福庇千秋的大道!”龚岳怒道,惨白的尸体仿佛刹那生出獠牙。
“我不明白,既是大道,龚大人安安分分在翰林院修书便是,何苦来大理寺蹚浑水?”郑渠轻笑:“大理寺只讲究办案,不看文章……饶是如此,龚大人这些年仍是节节高升,现而今也已是大理寺少卿,有什么不满的?”
“代少卿!”龚岳怒吼:“若不是柳敬常……”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想拖延时间……我才不会如你的愿,有什么不明白的,去问阎王爷吧!”
话落,朝东南角一扬手,一支羽箭破空飞来……
稳稳射/入二人身侧的亭柱之中。
龚岳见那箭失了准头,脸色刹变,本能向东南角望去,待看清藏在廊柱之后的人影:“不可能,黄成明明……怎么会是……”青白面色被日光一照,有一种顷刻将灰飞烟灭之感。
然只电光火石,他便反应过来,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