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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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秾烟闺房前,柳轶尘却不进去,站在门边道:“杨书吏要在这歇息一会,烦请秾烟姑娘照料。”
杨枝一懵——我何时说要歇息了?
“大人……”
“我一会还要却别处办事,不方便带着你,也不能送你回去。”柳轶尘道:“你就在此歇一会,我办完事来接你。秾烟姑娘有不少问题,你也可以解答她。”
杨枝还要说什么,转眸瞥见秾烟眼神:“那……好吧。”转身进了秾烟房中。
柳轶尘这才道:“秾烟姑娘借一步说话。”
秾烟随柳轶尘走到拐角处,柳轶尘掏出一块碎银:“烦请姑娘为她点上安神香。”
秾烟在风月场中打滚,立刻反应过来,笑道:“大人的银子我不能收,但大人放心,我会照顾好书吏。”折身要走,却又想起什么,含笑问:“大人昨晚……喝汤了吗?”
柳轶尘微微一怔,面上不自觉涌上绯色,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背起手:“汤?什么汤?”
秾烟掩起团扇,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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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向晚,倦鸟归林。
京郊的“加官进爵林”前,一身着华服女子正在祭拜。身侧的篮中除了水果香烛,还有一盆未放的菊花。
女子眉眼盈盈,身姿袅袅,正是蓬莱阁花魁秾烟。
秾烟素手将面前的泥土挖开,一边将那菊花移植过去一边道:“我都听说了。你何必寻死,你又没亲手杀那方濂,大不了牢底坐穿就是,我往后给你送饭。以后啊,要给你烧点吃的用的,还得来这城外。”
“我听人说你喜欢菊花,我去花市给你买了一株。你知道的,珠啊钗啊的我内行,这些玩意,我实在是挑不来,要是开的不好,你就凑合看看,在底下还能一边看一边骂我草包,解个闷子。”
“其实我也晓得你去扮鬼不是为了救我。”秾烟笑道:“不过你确确救过我一回,你自己大抵都不记得了。那一年我被卖来蓬莱阁,被许妈妈打了个半死,不给吃不给喝,是你随手丢给我一块糕饼,告诉我,‘活下去才有意义。死了的贞洁烈妇,那是石头。’我都记着,可你怎么想不开了……”
“你知道方濂为何打我,有一回他喝醉了我问,他说当年婉娘与他私奔,两人被抓回来时,那些人便是那般打她二人,他永远记得婉娘那不声不响的倔强神情。他说,那是他一生第二痛的时刻——第一痛是听到婉娘没的消息时。他恨自己护不住婉娘,但那却也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时刻,他看着婉娘坚定的眼神,明白有这么一个人矢志不渝的为他追随他,他觉得什么都值了……后来他再打时我便不声不响,我越是不哭不闹,他越是兴奋……”
“他们这些人,自己受了践踏,便要践踏不相干的人报复。方濂如此,那个贱妇如此,傅凭章亦是如此……这世道混沌龌龊,你我这样的,性命不过是芥子浮萍。如今你也走了,我更不知该往何处去。不过我这人贪生,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念想,且让我再走走看看,指不定哪日走累了看腻了,我也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个案子还有一些疑惑没有解开,第三第四个案子还会再回来提到这里的一些问题~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MUA~
第三十二章
杨枝在秾烟房中饱饱睡了一觉; 柳轶尘直到傍晚才派人来接她。
短短几日,方濂案就破了,太子喜上眉梢; 来大理寺中坐了半日; 还干脆用过了晚饭。
晚饭有一条新鲜鲈鱼; 太子吃时快活,吃毕却嫌身上沾了腥气。
郑渠立刻会意; 忙命人烧好热水; 引他往浴房来。太子畅快沐浴后才打道回府,走前还跟郑渠笑说:“让你们柳大人把这浴房改回去吧; 往后孤就不上你们这沐浴了。让那柳敬常再诓孤; 打这几日地铺; 他也算是受到教训了!”
郑渠做作装出吃惊的神情:“殿下怎知……”
太子高兴地一敲折扇:“你们当真打量孤是个瞎子吗!”
“不敢不敢!”郑渠半佝着身子,连忙道:“殿下火眼金睛、微察秋毫,臣等岂敢诓瞒。”
太子十分受用,快活走了。然没过两个时辰; 却又折返回来。
不待人引; 直奔浴房。片刻之后,浴房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随从欲破门而入,却被太子一声“不许进来”拦在门外。
“殿下; 你、你没事吧。”领头的不放心地问; 已赶紧差人去请了柳轶尘与郑渠。
“孤没事。”太子声音沉定,却有种在极力压抑的感觉; 可这压抑的; 还仿佛并不是恐惧。
而几乎在太子开口的同时; 浴房中传来“嗖嗖”两声; 灯烛应声而灭。
这……怎么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殿下!”
“孤说了没事; 你、你们都走远些!”
“殿下!”
“不走远,孤要你们脑袋!”太子声音隐约压着一丝愤怒。
随从不知所措,只好茫然退到院中,等大理寺两位主事来再做定夺。
杨枝提着水桶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奇异的一幕,东宫侍卫俱守在院中,却皆拔刀向着那扇浴房的门,严阵以待。
柳郑二人从另一边回廊过来,与杨枝在浴房前相遇。
室内似听到脚步的窸窣声,立时传来一声太子的怒吼:“孤让你们退下没听见吗!”
三人连忙退到院中,柳轶尘见杨枝手中提着桶,皱眉问:“你提桶作甚?”
杨枝道:“黄成听说大人这浴房要拆了,想拆之前好好享用一回,拉了我过来陪她,方才又嫌水不够烫,让我再去打一桶过来……”
“黄成?”柳轶尘凝眉:“这么说是她和殿下在里面?”转向东宫侍卫的领头:“方才可曾听到什么人声?”
领头道:“只、只听见一声女子尖叫……”
柳轶尘眉心越敛越重,下一瞬,只见他大跨步穿过庭院,走到浴房门边:“殿下,微臣有要事禀报!”
浴房内沉寂了片刻,大门霍然从里面打开。太子铁青着一张脸:“何事?”
“京兆尹府移文过来,说想将方公子的案子与方大人案并案。”
“并案就并案,这点小事你们大理寺决断就行了,问孤作甚!”太子神色不豫,嘴唇平直,整个人仿佛糅杂着兴奋与愤怒,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柳轶尘眉眼微抬,不经意间向浴房觑了一眼,黄成并不在跟前,屏风之后却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柳轶尘掀袍一跪:“殿下,黄成擅用殿下浴房,是微臣管教不周,微臣愿领处罚。”
太子冷冷觑着他:“柳敬常,你可知她与孤有什么过节?”
“无论她如何冒犯了殿下,微臣都甘愿代她受罚。”柳轶尘道,声音清清冷冷,平平正正。
太子怒气已将冲破头顶,袍袖一挥:“她的过,你代不了。”又向院外吩咐道:“来人啊,将黄捕头绑了,带回东宫!”
柳轶尘又开了口:“敢问殿下,黄成所犯何事?”
太子冷冷一笑,转身指着那屏风,道:“你犯的何事,你敢说吗?”又转向柳轶尘:“柳敬常,你几次三番欺孤诓孤,孤都饶过了,是看在你有几分才华的份上。但我朝有多少才子,又岂你一人!”
“……你要知道,这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你,是我李家的朝臣!”
此言一出,庭中郑渠微微一惊——太子性子温和端厚,鲜少以身份压人。这一回,恐怕是真动怒了。
郑渠连忙小跑过来打圆场:“殿下,黄成与柳大人情分不同寻常,她父亲临终前将黄成托付给柳大人,柳大人口不择言,也是一时情急。”
“好一个一时情急!”太子冷笑,怒指侍卫领头:“你,过来!”
领头眼见着面前这个烂摊子,本想摸鱼袖手一回,等才冠京都的柳大人解决了,再过来意思性露个脸,没想到冷不防被点上名,只好连滚带爬着过来蹚浑水。
他一到跟前,还未动手,太子忽然拔出他腰间佩刀,架在柳轶尘脖子上。
泠泠月色不知何时洒到了阶前,照的那刀刃处有银光浮动、寒芒毕现。
“柳敬常,你若是阻孤,孤大可以现下就砍了你!”太子冷道:“父皇也不过关孤几日。”
刀刃加身,柳轶尘却岿然不动:“殿下不能带黄成走。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不能任由殿下无由将寺中人押走。”
太子眸光越来越冷。下一瞬,寒光一动,太子当真挥刀向柳轶尘项上砍去。“殿下!”杨郑二人俱是一惊,急声尖叫。
黄成登时从屏风后转过来:“我随殿下走。”
话未落,刀刃在柳轶尘项上一掠,却只掠下他耳畔一缕青丝。
太子一哂,倨傲道:“孤的刀是禁军统领庄渭亲手教的……今日且留你一条性命。”
“黄成!”柳轶尘轻喊,眉间凝成一道川字。
黄成衣衫凌乱,只中衣是完好的,外裳却是披在肩上。她一只手将两肩衣襟往中间扯,遮住若隐若现的中衣。
她大概才从浴盆中出来,青丝还散在脑后,湿漉漉的,仍滴着水。
领头见这形势,连忙上来押她。手将触到她胳膊,却听见太子忽然冷声:“别碰她!”
领头顿时有些茫然,干了这么多年东宫侍卫,一时竟不知道这个“押”字该作如何解。
太子怒气仍未消解,负手当先走了,然走出两步,却又住了脚。
“进去把衣裳穿好了再出来!”
黄成折身回浴房内,经过柳轶尘身前,柳轶尘以唇语示意。杨枝看懂了那唇语,连忙道:“大人,我去帮黄捕头更衣。”
杨枝跟着黄成入内,轻道:“黄捕头不必去,殿下不敢当真杀柳大人。”
黄成难得不再迟钝:“我知道。但这事,早晚要了的。”又淡淡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有事。郑大人不是说过么,这京城之内,能打得过我的,只有三人,若是这三人中任一人上了东宫,再让大人来救我,还来得及。”
杨枝替黄成梳了梳头发,知道她执拗难劝,未再说些什么。
黄成走后,郑柳二人回到衙房,杨枝也跟了去。
“大人,黄捕头功夫盖世,不会有事的。”见两人比往常更加沉默,忍不住劝了一句。
柳轶尘仍未开口,郑渠却叹道:“哎,黄成功夫是好,可人没什么心眼,就怕遭人算计了!”黄成和他吵了这么多年,已俨然成了他半个女儿。
说着,郑渠忽然侧目觑了杨枝一眼:“你这小丫头倒是机灵的很,黄成要有你这个机灵劲,再添上她那功夫,龙潭虎穴都闯得,东宫又算什么?”
柳轶尘似是明白了他的算计,不待他点破,立刻道:“不行!”
杨枝本想问“什么不行”,然心念一动,立刻反应过来,道:“大人,属下愿意乔装混入东宫。”
“本官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柳轶尘烦躁地一甩袍袖,一锤定音。
月色皎皎,洒在院中的木樨树上,像撒了一层糖霜。这株木樨树干粗壮、虬枝峥嵘,一看便知是栽了许多年,也不知见证了大理寺多少更迭、兴替。
杨枝仰面躺在床上,眼角的余光扫到对窗的烛火,已近子时,还是没熄。
他在为黄成担心吗?
柳轶尘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
太子临走时那情形,其实不像是会对黄成如何不利。一个人倘若在盛怒时还记得让人衣冠整洁,待怒消后,只怕更不会如何胡来。
这道理,她都能看得穿,柳轶尘不至于不会。
不过话虽如此,但俗话说关心则乱。
杨枝想着,转眸看了一眼那烛火,隔着一层窗纸,那烛火像是晕开了一般,自阒静黑夜中晕开,晕在人心头,令人无端烦躁。
不知怎的,她心中也有些杂乱无章,翻了个身,转向里面,索性眼不见为净。然手心里掐着的那个纸条却让她平静不下来。
那是临回房前郑渠塞给她的,就在柳轶尘眼皮子底下。当时柳轶尘正垂着头,也不知看没看见。
纸条上写:“今夜三更,临平街前歪脖子枣树下见。”
三更已将至,临平街倒是不远,该不该去?
她与黄成其实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黄成一向待她不错,没事就拉着她说衙门里的八卦,得点什么好东西也会拿来与她分享。
不过凭柳轶尘的能耐,难道还要她多此一举?
这般想着,她将被子一拉,预备昏昏睡上一觉。然这时郑渠一句话却冷不丁跳入脑中:“我在大理寺二十多载,什么样的大风浪没见过,这样小阴沟里掀巨浪的幺蛾子事,还是头一回见。你们说说,黄成一个野猴子一样的人,什么时候还能跟咱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卯上了……”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楚也不关心,重要的是那一句“我在大理寺二十多载”。
她怎么忘了,没有什么比亲历过当年之事的人嘴里更能撬出线索。
这些天来,她已从黄成的嘴里打听过了,大理寺藏卷阁只存近五年的案卷,超过五年的,大理寺仅简略备档。只有大案要案,才会另有详细存式,却在崇文馆中。
当年嘉安王案,事涉北疆,决计算不上小,只是要进崇文馆,可比大理寺要难得多。
这般想着,杨枝从床上一跃而起。
临平街和大理寺只隔了三条街,并不算远,那一带住着不少各部司之人。京官难为,很多衙门要早起晚归,因而这一条街有不少夜宵挑子,逢初一十五这种大日子,还通宵达旦,和大理寺东街的小夜市有的一拼。
郑渠好吃,当初宅子买在这一带,就是看中了贪嘴方便。
杨枝到时郑渠正端着碗酸辣粉皮呼啦呼啦吃的开心,一抬头觑见杨枝,从胡龇间偷闲挤出一个笑:“来啦!”
“这家粉皮不错。”郑渠道:“来点?”
“属下不饿。”杨枝道:“大人叫属下出来不是有正事吗?”
郑渠从碗口抬起眼:“当日见你做鱼饼,还道你是个会吃会玩之人。没想到跟了柳石头,一日比一日正经!”
说话间不由分说,自走到一老汉铺子前:“再来一碗!”
待老汉盛好,他却转手递给杨枝:“尝尝!不会吃的人跟我老郑玩不到一处,非可信之人。”
杨枝只好接过碗,当真尝了一口,一刹那酸辣鲜香在舌尖炸开,鼻尖还回味着芝麻的香气,原本没什么胃口的她瞬间食指大动,一抬头,却见郑渠又奔向另一个羊汤铺子去了。
连忙捧着碗追过去:“大人,属下当真吃不下了。”
“谁说给你了!”郑渠道:“那碗粉皮算我请你入寺的礼,后面的你看上啥自个买吧。柳大人断了咱油水,本官腰间也不宽裕啊……小杨你是南方来的吧,京城的羊汤尝过吗?嗯,就属这家、属这家最好,比燕归楼做的都地道!”接过老汉打好的羊汤,大吸溜一口,胡髭上都沾了乳白的汤色。
转身又奔向了下一个摊位。
杨枝连忙追过去,如是追了三个摊位之后,才忍不住问:“大人,您深夜叫属下来不知所为何事?”
“何事?”郑渠像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要跟她说一般:“哦对,是本官叫你来的!”
不然呢?
杨枝一脸懵,这……又演的是哪出?
见他仿佛在思索究竟所为何事,连忙提醒道:“是黄捕头的事……您说您在大理寺为官二十余载,从没见过这般幺蛾子的事?”说时故意加重了“二十余载”几个字。
郑渠闻言笑了笑,竟当真撇下“黄成”,将重心放到了那“二十余载”上:“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本官当真是老了……想当初,从京城到江州,本官连跑三个昼夜都不带歇眼,还有啊,那年刑部跟咱们抢一个案子,要不是本官这双快如疾风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