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第3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唯一一回见他情绪流露,是带着他们兄妹几人去北军营练骑射——其实那时她年纪还小,还未到能练的年纪。当日也不知是他心情太好还是别的,竟顺手将她捞上了马。
她记得自己坐在高马上,身后是他温暖宽阔的怀抱,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她既紧张又兴奋,两只手紧紧揪着马背上的鬃毛,却引来他的一阵大笑。
他将她的小手放在缰绳上,教她如何使劲、如何驾驭那匹马。她觉得一颗心都在胸腔里噗噗噗地跳,骏马撒开四蹄飞奔时,忍不住脆脆喊了一声“阿爹”。
然这一句“阿爹”出口,他原本的大笑却忽然止住,身周刹那如凝了一层冰,直到了校场,也未再开口说话。
也是那日,北军营别的勋贵子弟因那匹马与她打了一架,他们说那匹马是北狄进贡的宝贝,你父王是从别人那抢来的。
你父王惯喜欢抢人东西,你阿娘也是被抢来的。
她给了说话的小子狠狠一拳,直接打落了他一颗牙齿。后来那群混球一起冲上来,她的小臂在混战中拉了长长的一道伤口,留下了一条丑陋的疤痕。
他父亲看见,皱起了眉,冷冷吩咐人给她包扎,还斥了一句“女孩一点没有女孩样!”
杨枝神思恍惚间,衣袖下的手臂不知怎的,竟隐隐作痛起来。
下一瞬,就在江令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脸要再说些什么时,她莞尔一笑:“大人怎么和我说起了这个?”
江令筹眸光又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垂下眼,轻哂一声:“不是你问的么?”
我问你为何救人又没问你怎么认识的人?虽然……我也的确想知道吧。
杨枝当然没有和他顶嘴,自垂下眼,问:“那后来呢?那对母女如何了?”
江令筹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审视了她片刻,轻描淡写道:“死了。我本安排她们去青州服役,想再趁机救下她们,没想到途径燃秋山时,一场大火,将她们都烧死了。”
杨枝垂眸思忖——这么说来,他只是好意相救,那么,他也不知道母亲究竟去哪里了?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静静在她面上流淌,她的神色平静地似一面镜子。
江令筹看着她,忽然道:“杨书吏似乎一点不惊讶?”
“啊?”
“我是说,杨书吏似乎对那母女的死一点都不惊讶?”
杨枝方才的确只顾着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连装出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未顾上。此时若再有什么反应,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正犹疑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朗声:“我已告诉过她,她不肯信,非要来找你核实一遍……阿枝,快回来,饭菜都凉了。”
杨枝默默跟着柳轶尘回了屋,走到门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大人方才叫我什么?”
“阿枝啊。”柳轶尘从容迈过门槛:“不然叫你什么?小知了?还是……阿敏?”
杨枝整个人一怔,好半天才回过劲来:“大人你好好叫我全名便行,为何这样?”
“你我已要结成夫妇,仍叫全名多生疏。”柳轶尘道:“我小字敬常,林嫂有时亦唤我二郎。”
杨枝几乎是跳起来:“谁说要和你结成夫妇?!”
“你啊。”柳轶尘在桌边落座,为她摆开碗筷:“我早上问时,你并未拒绝。”
“我那时……”杨枝一时觉得自己舌头都大了:“我那是想……想……再考虑……再考虑考虑……”
“那……你此刻考虑好了吗?”柳轶尘侧身望向她,烛火为他的眸光更添了一分熠熠。
“我……我……”杨枝目光闪烁,一个“我”在喉咙口滚了半天也没滚出花样来。
“先吃饭吧。”柳轶尘示意她入座,将一双筷子递给她,又为她夹了一块肉片。
杨枝如蒙大赦,连忙埋头饭中,不敢看他。烛火将她双颊映上红晕,柳轶尘轻轻一笑,道:“我年俸二百两,禄米四百石。目下在京中未购置宅院,但这些年多少还是攒了点钱,要买,亦不是难事。家中亲眷情况,你已知晓,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是以你嫁过来无双亲奉养,可自在恣意,以前怎么过,以后仍旧怎么过……”
杨枝听到“嫁”字,一口饭噎在喉咙口,双目圆睁瞪向他,像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柳轶尘笑着递过一杯茶来,另一只手抚上她背,轻轻拍了拍。杨枝好容易将一口饭顺下去,又听见他接着道:“京中素来传我不近女色,更风闻我有断袖之癖。今日我必须言明,我从不好龙阳,只是以前对别的女子没有兴趣,自然,婚后亦是没有的……”
杨枝听到一个“婚”字,眉心更是剧烈一跳:“打住打住!大人你你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我在向你求亲啊。”
“我在向你求亲啊。”柳轶尘坦坦荡荡、从从容容吐出一句话,仿佛在说“我在与你吃饭”一般随意:“你说你要考虑考虑,那我便说些我的好处,让你考虑的全面些——我目下只是三品,但你要一品诰命,我可以去挣。我自幼学问便不错,日后你我的孩子,想必也不会笨,教起来不费心。我这副皮囊,据说亦算悦目……”
杨枝用一副看疯子神情盯了他半晌,他却仍意态从容,说话间竟还没忘了伸出筷子去。
她咬了咬牙,低头道:“大人你知道我的意图,我只是想从沆瀣门那换来母亲的消息。”
“嗯。”柳轶尘应声,将一块竹笋送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嚼了嚼,咽下去,方抬目看她:“那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意图?”
杨枝觉察到他的目光,但不敢抬头,良久,嗫嚅出声:“大人,我要走的,京城是非地,我、我只想与母亲过些清净生活。”
“唔。”柳轶尘点头,略忖了忖:“我亦并非一定要待在京城……我在地方做过几年县令,就是再去地方上,相应亦能很快适应。”
“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杨枝不知怎的,有些烦躁。
“我明白。”柳轶尘停下筷子,郑重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长长的睫帘在眼下投出一圈阴影,一如他此刻晦暗莫辨的神情。须臾,淡淡续道:“你要走时,与我直说。只要你确定要走,我定不会阻拦。”青年人的清冽嗓音中混入了一丝中年人的沉实,好像修闭口禅的高僧忽然开了口,重若千钧。
“那大人……”
“我还是再与你说说我的好处吧。”柳轶尘道,筷子再度伸出去:“我这人兴许看着闷些,但你若喜欢热闹,我亦可以相陪。我……”
月色忽然泼辣地洒进了堂前,逼得昏黄的烛光也浅淡了几分。柳轶尘一身青袍,眉目疏雅,如清茶遇水,一点一点展开。这样玉山般的容颜,又岂止“悦目”二字?
而那玉山之上,一轮古月高悬,照出了千年万年的孤独,似雪狼独行于旷野之中,似微火闪烁于地下深穴。
杨枝有一瞬竟想伸出手去,去抚摸他的眉,他的眼。
他仍在滔滔说着。杨枝已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往常话从不像今日这般多,只遇上案子相关的,才多分辨解释几句,亦是言简意赅、点到即止。
埋在心底的种子开了花,才恍然醒过神来,不知何时早破了土。
“大人!”
“嗯?”
“我答应了。”杨枝看着他,忽然一口气道。
既然前路渺渺,他又是难得的同路人,何不携手共走一程?
伸出去的筷子僵在碟边,不知过了多久,叮的一声脆响,箸尖与碟沿相交,柳轶尘微哑的声音像翻越了千山万水,才从喉咙口挣脱出来,然在唇边滚了半天,却只是一句:“吃、吃菜。”
“大人,你给我夹了块姜。”杨枝嗔笑。
成群蛱蝶在柳轶尘心中振翅,“哦哦。”忙伸箸夹回来。
“大人,你那夹走的是我的肉片。”
作者有话说:
'1'起居注一般只有帝王有,这里为剧情推进,为东宫也添了份起居注。
杨枝:大人你是悄悄去过相亲角了吗?
柳哥连孩子教育问题都考虑好了~~
第四十章 (一更)
用过晚膳; 杨枝回到内院黄成住处。黄成听见她回来,几乎是飞奔着出来迎接。杨枝从未见过这样的黄成,亦自忖与她并无这么深的交情; 愣了愣; 已听见她连珠炮似的问:“你可算回来了!昨夜你去哪了?是在大人那过的夜?大人说什么没有; 何时救我出去?”
面对她一连串的提问,杨枝一时不知道先答哪个; 干脆一个都未回; 反问道:“你怎么了?殿下昨夜……又来了?”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太子对黄成的心思已成了司马昭之心; 只是这司马昭之心是为何; 却无人知晓。
黄成生的不错; 可太子并非第一次见她。若说是因为那日撞见她沐浴,忽生了心思,也不太像。他贵为太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旁的不说; 便是蓝采薇与韦婵,已是一等一的美人。那位已故的太子妃,杨枝虽未见过; 但看江令筹长相; 便知道差不到哪去。
再者,由那晚在大理寺的情形来看; 太子对黄成仿佛还有几分怨气。
听见杨枝的问; 黄成垂下头:“嗯; 又来了。”
“那他……”
黄成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一日未见杨枝; 似失了主心骨,此时好容易相见,再也忍耐不住,不待杨枝话落,就急急打断:“他要立我为良娣!”
“什么?!”
“怎么办?!杨枝,你最聪明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黄成道,干脆拉起杨枝的手:“不如我们去找柳大人,他一定会帮我的!杨枝,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留在这个鬼地方,前后左右都有人看着,坐卧都不得自在,每日一大半时辰都花费在穿衣打扮这些破事上,连出个门都得三申五请……我、我会疯的!”想是愁了一晚上,黄成这一串话一滚而出,连个停顿都没有。
“是殿下亲口与你说的?”杨枝一怔之下,很快找回思绪,问。
“不是。”黄成道:“昨日蓝采薇……就是那个蓝良娣来了,她告诉我的。我昨晚质问太子,他……并未否认。”
杨枝自黄成先一句话出口已是大惊,她比黄成更知道这事的严重——如今东宫太子妃已殁,良娣是目下太子姬妾中最高的份位,这么说来,太子当真是对她势在必得了?
本以为他只是三两日新鲜,这阵新鲜劲一过,柳轶尘找个由头将她换出去即可。他并非强抢民女的恶霸,更何况,就算是太子,在黄成手上恐怕也讨不到好处。谁成想——这可如何是好?
杨枝垂眉凝思,黄成见她那模样,已先一步像没头苍蝇一样打起转来。不及片刻,杨枝只觉头都被她绕晕了,只好止住她,道:“别着急,办法是有的,只是……你得告诉我你与太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什么都不要隐瞒,包括当日的细节。”
黄成默然片刻,一咬牙:“好,我都告诉你。”
本以为会伴随自己到死的秘密一下子被掀开尘封——黄成断断续续说着,眸光飘远,与往常的无畏快意判若两人。
杨枝默默看着她,似从她身上看到了命运无法挣脱的藤蔓,不觉垂下了眼。
黄成话落许久,杨枝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般,逡巡着问:“你方才说……太子昨夜又来了……昨夜你们……可发生了什么?”
黄成脸上没半分少女的娇羞,斯须前的焦急无措因为两人的交谈渐渐退去,她不知怎的,反显出罕见的沉定来:“没有。”她干脆摇了摇头:“本来……是会有的……”顿了顿,干脆快速道:“他昨夜醉醺醺来,想强迫于我……我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让他近身。但我想着,反正也是欠他的,索性便还了他,于是并未抵抗……不过,他后来不知怎的,似乎泄了气一般,竟没有真的继续下去……在那床边坐了许久,才和我说了声早些睡吧,便走了。”
当日晚上,太子并未再来黄成住处,听闻是去了蓝良娣处。
杨枝一直陪在黄成身边,直到听说太子去了蓝采薇处,才悄悄出门来找柳轶尘。
已近子时,柳轶尘房中的灯却仍是亮着的。杨枝远远瞥见那灯火,忍不住腹诽一句“还提点别人要注意身体,自己却这么晚还不睡。果然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穿垂拱门而过,进了院子。
然而脚刚跨进那院子,杨枝却怔了一怔,只因柳轶尘房中非但点着灯,连大门都是洞开的。忽然想到什么,当下三两步快走,拾级来到门边,果见堂屋一豆橘灯之下,柳轶尘一身单薄青衫,正持卷看的认真。听见动静转过头,觑见她,面上丝毫没有讶色,淡淡一笑:“来了?”
杨枝走进屋,顺手将门带上:“夜里凉,大人就这么开着门,也不怕受凉。”撞上柳轶尘的笑,下意识垂了眼:“大人知道我会来?”
“嗯。”
“为何?”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饭后至此刻怎么也有个一年半载了,你怎么舍得这么久不见我?”柳轶尘笑。
“大人!”杨枝被他突如其来的调笑弄的脸一红,忍不住嗔斥。
“好了不逗你了。”柳轶尘道:“黄成的事我已知晓,放心吧,她不愿,没人能逼得了她。”
“大人准备怎么做?”
柳轶尘见她那模样,挑了挑眉,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主意?”
杨枝不与他推辞,干脆道:“良娣份位不比一般姬妾,目下太子妃位虚悬,他日陛下若不另指女眷为妃,便只有抬二位良娣之一为妃。因此,殿下立良娣,绝非一句话的事。”
“自然不是。”柳轶尘道:“这当中规程繁琐,太常寺前后要忙少说三个月。”
杨枝一笑:“这便是了——既要经过太常寺,那生辰八字自是要看一看的了。”
“当然。”柳轶尘一笑,已明白她意图:“你想做到哪一步?”
“大人,我觉得殿下不会舍得放黄成走。”杨枝想起黄成告诉她的旧事,道:“就是立不了良娣,亦会想法子将她圈禁在身边。”
“嗯。”柳轶尘不问她为何,只是点了点头:“所以你想冒个险、将她送出京城?”
“不错。”杨枝定定道,抬目觑向柳轶尘:“只是……大人舍得黄成吗?”烛光在她眼底汇成星河,里面繁星杂杂,有说不清的情绪。
柳轶尘霍然掀起眼皮,目光锁在她身上,良久,忽然一笑:“若是……不舍得呢?”
杨枝垂下目光:“若是不舍得,属下的法子就、就做不得数了,大人另想法子吧。”
柳轶尘沉吟不语,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却是一笑:“醋了?”
杨枝一个激灵般抬目:“大人胡说什么!”
柳轶尘仍在笑,却未回应她的话,只是道:“我对黄成从无男女之情。六年前,我在京郊乐平县任县令,因办了当地一个恶霸,遭到他伙同土匪报复。黄成的父亲当时是县里的捕头,为救我命挨了一刀,断了条腿。后来他年高染疾,不治身亡,临去前黄成兄妹还小,他将二人托付给我。我受人之托,自然…不能辜负。”
杨枝闻言愣了一瞬——那晚黄成被太子带走时是听郑渠说起柳轶尘是受人之托,却没想到是这般故事。
六年前,他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杨枝思忖间,柳轶尘已折身向案,铺开一张素笺。须臾,停笔转向杨枝,见她眉心微拧,料到她心中所想,道:“黄成的兄长在青州,我白日已写了信给他,他会来接应……有她兄长照应,你我自可放心。”
原来他都考虑到了!
这般想着,她不觉有些好奇他方才究竟写了些什么,凑身过来,瞥见那寥寥数字,微微一愕。
三日后,城中巷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