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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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概不知,我那时对大人亦是……”韦婵垂下眼睑:“……有些……倾慕的……”
烛光照进江令筹眼里,他眸底微微一动,剑刃映出那里一闪而逝的讶色。他抿了抿唇,却并未开口。
韦婵笑道:“大人不知,可大人的阿姐却是知晓的。女孩儿们在一块,这点小心思瞒也瞒不住。她无法令凌风眠倾心,便拿我出气……她知道我心悦大人,便故意将那香囊讨来,又将它随手给了个婢女。”
“你还想说这不过是个误会是不是?我原本也这么以为……那日我躲在花园中神伤,却恰好听见你阿姐携婢女经过,她与那婢女道,‘什么不要脸的贱人,也敢肖想我弟’?”
“那一年我不过十四,听到这话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本能的反应是什么吗?”韦婵眼底浮起久远的悲伤:“那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辩驳,我没有肖想大人,我怎敢肖想大人……我只是,我只是想离大人近些,想对大人好些,大人如何看我待我,我根本不敢痴心妄想……”
江令筹刀仍架在她脖子上,然而眸光却下意识躲闪了开。无数个旧事纷至沓来,其实他并非不知那少女心意,只是当时到底年少,未放在心上,亦未顾及那少女单薄脆弱的自尊。
而他不成想,他的阿姐,他一直觉得不过有些好强却无伤大雅的阿姐,曾以这般手段践踏过那少女的自尊。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那一年,我父亲被大将军调到西南,我便也随着父亲去了,心道从此与京城人事再无挂葛,那一点年少的自卑与不甘,时候一久,便自也淡了。西南与塞北不同,更与京城不同,那里四时如春、繁花满目,到处是怡人的景象与……质朴的人……”说到这里,韦婵冰冷的眼底难得露出一丝温暖:“杨书吏,你记得么,我与你说过,我见过比京城更好看的茶花。”
“那里不仅有花,还有人。”韦婵唇边荡出一丝微笑,眸光不自觉飘远:“我在云城遇见一个人,他对我很好。他医好了我在京城受的所有的伤,我的卑微、我的怯懦、我所有的不堪与不配,他让我知道,爱一个人不应当一直跪在他脚边、仰望他,那样腿会酸,脖子亦会酸,那样的感情是虚无的、不真实的。有一天,当那个人俯下身来,你发现他与想象中不一样,心中筑的海市蜃景便会……崩塌。”
“可是,当我二人心意相通之时,京城却来了急件,你阿姐……想让我回到京城,嫁给殿下。”韦婵眼底的温暖瞬间被冰冷覆盖:“我不肯,拉着那人到我父亲面前,剖白了心意,我父亲不忍,便回书一封说我已有婚约。”
“可我忘了,你阿姐是最不想让我得偿所愿的……她听说我已有了婚配,又听闻我二人感情正笃,便让他那个手眼通天的父亲,将我阿爹下了狱。”韦婵顿了片刻,方从旧事的泥潭中拔足出来一般,轻笑:“后来啊,我就来了京城。入了东宫之后我方知道,她过得不好,自然也想让我陪着她不好……而且,她有了旁人,便想让我代替她将殿下勾住,完成她父亲交给她的使命。”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目,直直与江令筹对视:“从头至尾,我的所思所想、所念所求都是不重要的。我于你们江家而言,不过是一匹马、一把剑,马与剑怎么能有感情呢?就算是有感情,也只能是忠于主人的感情。”
“旁人的感情无关紧要,旁人的性命……”她看向跪着的王嬷嬷:“亦如草芥。在你们眼里,这世上只有你们那高高在上的权柄、那无法无天的势力才是重要的,不是吗?”
韦婵忽然贴着那长刀,向江令筹走近了两步。因肌肤与刀刃相倚,几乎是她动的瞬间,刀口便渗出血来。江令筹眸光一顿,下意识收了刀。韦婵笑了笑,转向杨枝:“书吏方才说,京里京外信谷神的,大多是穷苦人,其实不然——你看我就不是穷人。只是,我虽并非穷人,却亦不过是一粒可以任人碾压的芥子,说到底,与他们其实没什么分别。”
“佛说众生平等,可这众生怎么可能平等。我拜谷神,是因谷神从不许我空洞的平等,他告诉我,没有谁可以轻易罔顾草芥,草芥遇一阵风,亦可以燎尽整座巍峨的城池。”
“我便是那草芥。嫁入东宫的那一天,我曾对自己许诺……”韦婵一字一顿,末了,却语气轻若鸿羽:“……她让我失去的,我会尽数,讨回来。”
江令筹眸中已失了方才的那团火,刀垂在手边,眼底一片茫然——其实他又怎会不知道草芥的滋味呢?他亦曾有过草芥的时候,那时他父亲不过是北军一个小小的校尉,他亦曾被其他更高将官的孩子们揍的鼻青脸肿过。彼时他恨死了那样的感觉。
可当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当权者时,他又忘了那样的感觉。
韦婵自江令筹眼底看出一丝衰败,几乎是带着一点痛快般地笑了笑:“其实自重查此案的那天起,我便知道这事早晚会水落石出。我一直隐隐期盼着这天,盼着能亲口告诉你,你的好阿姐,是多么的可恶、活该,盼着亲眼看见你、看见江家上下所有人,如何痛苦、悔恨却又无可奈何。”
她的冷笑似冬夜落雪惊起的飞鸟,忽然响起,又很快归于寂静。诸人心事纷乱,李燮动了动手上的扳指,蓝采薇垂下了眼睫。
殿外适时响起太医的求见声,杨枝反手握住柳轶尘的手,想将心底的那一点寒意驱散。柳轶尘觉察到她的动作,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揽上了她的肩。
李燮吩咐人将韦婵看住,待天子发落。江令筹一声不响地走出殿宇,鲜红衣裳没入黑暗之中,转瞬黯淡。
柳轶尘受伤不轻,但好在只是皮外伤,未累及根骨。太医说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拔镖与止血。此处殿宇毕竟是东宫内院,他一个外男,歇息在此自然不妥,于是经太医简略处理伤口后,便命人将自己抬至外院,杨枝一路相随。宽袍广袖遮住两人交缠的手,他始终不肯松开。
到了外院,太医准备停当,正要拔镖,他却忽然气息虚浮,面色白如金纸,喘息间似乎就要断了气。太医连忙再来搭脉,搭完却凝起眉头。杨枝见状不妙,忙问:“张太医,怎么了?”
“大人身子特殊,方才的止血药似乎没有效果。大人此刻流血过多,倘使那镖不及时□□,恐怕有、有性命之忧……”
“那还耽搁什么,赶紧拔啊!”杨枝面色霎变,声音也不自觉高了。
“只是这镖陡□□,亦会令大人大出血,若一个不小心,也会……也会……”
杨枝已没那耐心再听他“只会”下去,咬了咬牙:“张太医只管拔……我以往为大人敷过药,一般的金创药便能止住血,大人体质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忽然反应过来:“只怕是那……韦保林在镖上下了阻碍凝血的药,我去找她讨解药!张太医无论如何拖住一刻钟!”话落,便要走,却被柳轶尘攥住手。
他支撑着从塌上起来,面上浮起一个虚弱的笑:“张太医,可否再容我半盏茶工夫?”
张太医露出为难的神情,须臾,似因见他神色坚决,一甩袍袖:“罢了,大人,下官就在外间。”
杨枝见他唇色惨白,十分焦急:“大人,有什么话待那镖□□再说……”
柳轶尘却摇摇头,自床头取过一页书笺递给她:“我这些年存下了些银钱,这是你去钱庄提取的契书,你……收好。”
“大人……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我……”柳轶尘孱弱地笑了笑:“我若是……好不了,这些银子,便是我留给你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但在京外恁个宅子,过一些轻简日子,不难。你我婚约就不作数了,我一死,沆瀣门便没了要挟你的筹码,你去找薛闻苍,他自会想法帮你救出母亲……”
“你、你胡说什么!”
“我知道你心不在京城,没了我,也救到了母亲,便没了牵挂,到时你天涯海角,自在恣意,也是一桩美事……”柳轶尘死死抓着她手,两人的骨节相互挤压,有一种要将她的骨血融入自己之中的感觉。细密的汗在两人手掌间一点一点洇开,似一种亲密的、无声的宣誓:“……我说过,你想走时,与我说一声,我自会放你离开。我要死了,到时你来坟头问我,我也应不了声,今日便将该说的话一并说完……”
“二郎!”杨枝立刻打断他,不闪不避,直直望进他眼底。心似是被一支铁爪死死攥着,不住的碾压、磋磨,那种无法言说的酸胀、痛楚一次一次涌上喉咙口,却像是被下了哑药,几次张了口,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方才太医说那话的时候她还以为那老太医年纪大了,多少有些小心过了头,然柳轶尘是绝顶聪明之人,他都交待起了后事,那是不是意味着……
不行!
须臾,杨枝定定开口:“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柳敬常你听着,只要你撑过今日,我便一直陪着你,再不离开。”
“能听见你这话,我真是高兴。只可惜,我只怕未必有那样的福气了。”柳轶尘口气越来越弱。
杨枝忽然害怕起来,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这种感觉,就好像眼睁睁看着流水从指尖淌过却什么也留不住,就好像看到天地一瞬化为齑粉、自己却一脚踏入虚空之中。
“柳敬常,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答应过我的许多事还未实现,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有!”
听到这话,柳轶尘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挤出一个笑。那笑如熟宣沾了墨,自眼底一点一点漫开。由于失血过多,苍白的面色减了他眉眼间的冷淡,却尤突出了那眼底的清澈,可这清澈底下,仿佛尤压了什么,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怪异感。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不死。”
作者有话说:
柳氏家训:抓住一切可以套路的机会套路。
柳氏又家训(翻页):但是……搓衣板可能得备好,该跪就跪,膝下黄金什么的,不存在的。
第二个案子完。剧情已经过半了,后面会节奏更快一点,这几个案子都有内在的联系。对,很简单,就是想谋反。
第四十八章
拔镖的过程有惊无险; 杨柳二人说话的间隙,韦婵已命人送来解药,说“本未想连累大人; 大人见谅”。
杨枝觉得有些奇怪; 韦婵才被揭露凶行; 这种时候,怎么还有心思顾及其他; 甚至还礼数周全。然而此际柳轶尘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便也没有再深想下去。
铁镖自肩背中拔出的那一刻,杨枝看见他整个脊背一紧; 后颈处有汗珠滚落; 但他却只发出一声闷哼; 然后下一瞬……
晕了过去。
昏黄烛火描摹出他宽阔脊背的轮廓,虽如寻常书生一般肌肤白皙,一看便是未经风霜的模样,可细瞧肩头; 那里却有一道深深的凹痕; 似还有茧,是少年时背负重物留下的痕迹。
张太医已先一步为他敷了止血与解毒的药,是以那银镖□□时并未如方才提及时的血如泉涌; 然而还是有嫣红的血不住地自那个伤口淌出来。杨枝依张太医的吩咐拿毛巾为他按住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血才渐渐止住。
只是整条脊背上已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像一条会吐火的细蛇; 蜿蜒向下。刺目的红为她眼底染了一层别样的情绪; 她呆呆凝望许久; 方想起来为他擦拭血痕。
张太医已率从人退了出去; 静谧的室内,只余他们两人。橙红的烛火像冬夜跋涉的旅人遥遥望见的暖炉,忽然勾起她许多许多关于孤独、关于陪伴、关于家的记忆。她记起那日傍晚他为自己布菜时的情形,寻常小菜送进嘴里也有了别样的感觉,那是人间烟火,是家,是他给予的温暖。
林嫂说,敬常这人就是这样,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
想到这里,杨枝不自觉笑了笑,方为他披上衣裳,挑暗了烛火。
怕他夜里要东要西,她索性拖了张躺椅在他塌边小憩。半夜醒来,却发现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矮凳,身上也盖了张薄毯。转目看柳轶尘,却见他面朝着床里,呼吸平稳,仿佛睡的正沉。
人也是睡在靠里的位置,身后留出远超一人的空间。他身躯本来就高大,蜷着手脚缩在床里,看起来近乎有些滑稽。
杨枝笑了笑,干脆脱鞋上榻,熄了灯。
明月从轩窗照进来,床前一片清泠泠的白。四野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于这寂静之中,杨枝仿佛听到,自己上/床的那一刻,床里平稳的呼吸滞了一瞬。
杨枝次早是被郑渠的嚎哭吵醒的:“哎呀,大人你办个案子怎能让自己陷入如此险境,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大理寺可如何是好啊,我们这些没用的老东西可如何是好啊!”那深情款款的嚎哭,让专司替人哭丧之人都自惭形秽。哭到动情处,还引袖拭了拭泪。
柳轶尘却一脸平静:“是为了案卷来的?”
郑渠走完了关切上司的流程,立刻从半干的“泪痕”中挤出一个笑:“大人当真是明察秋毫!东宫方才来人,催着将结案卷宗交上去,另外,要差一人随殿下进宫面圣……来人直道是大人受了伤,这活应当下官来做,干脆直接来了大理寺,可下官……”说话间一眼扫过柳轶尘的右臂:“听闻大人是伤在了肩背?那这案卷料来作起来也不影响?”
柳轶尘“虚弱”地抬了抬手臂,然而却未抬起来:“伤在筋骨处,这只手目下也动不了了。”
杨枝看着这精湛的演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那下官……”郑渠欲哭无泪,下一息,却灵光一线般,腆起笑脸,道:“下官去牢里把龚岳提出来……”
杨枝被这个大聪明的提议震了一下,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但嘴比脑子快,已先一步开了口:“郑大人若不嫌弃,那卷宗就由属下代劳吧。”
“好,就这么办!”郑渠回应之快,令杨枝恍惚了一瞬。他一脸得逞地笑了笑,还近乎忘形地捻了捻他那为数不多的几根下须。
柳轶尘也立刻道:“只好如此。”
杨枝目光在两只狐狸脸上转了个来回,觉得自己仿佛大概也许遭了暗算。
杨枝念及柳轶尘要休息,便欲将笔墨搬至外间,柳轶尘却道:“不必出去,就在这里写。”
“属下要与郑大人讨论案情,恐怕会吵到大人。”
郑渠连忙道:“杨书吏自写便是,昨夜审讯我又没参与,跟我讨论不出什么来,有什么你只管与柳大人讨论,柳大人会指导你如何落笔,我晚些再来……我衙门里还有一堆事,就先回去了!”话甫落,便匆匆行个礼,逃一般抬起他那旋风腿,一溜烟跑了。
郑渠走后,杨枝本想嗔责两句,然见他那虚弱模样,又想着自己昨夜毕竟是亲历人,落笔亦会更清晰些,便闭了嘴。
杨枝写时,柳轶尘便靠在床上,左手执卷,随意翻看。待到午膳送进来,杨枝扶他起来,他却径直走到桌边,看起了她未作完的案卷:“写的不错。”左手捡起一只勘正用的羊毫,舔了红墨,在那案卷上圈出几句话来:“这几处还要简洁些,陛下不耐烦看冗长文章。”说着,落笔在空白处批上几字,寥寥数言,果然清简干练许多。然而让杨枝惊讶的是……
“你、你左手亦能写字?”而且那字虽谈不上什么风骨,但到底清秀雅正,算得上中上之品。
“以前家贫,为赚几个家用,没少替人代笔过。”柳轶尘淡笑:“那时我捉刀的都是世家子弟,不乏在太学中读书的,太学的夫子眼都很尖,我那是尚小,无论如何总做不到笔迹千变万化,后来干脆练了左手,亦多了一种可能。”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