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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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分说地自姜衍手中接过她,急的脸都变了色:“伤在哪了?痛不痛?”声音微微颤抖,只这前后衙的工夫,额头已沁出微微细汗。
杨枝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恍了神——这才是记忆中他本该有的模样,官袍加身、端正凛然。好一会,直到他见她不语,以为她被吓着了,又低声说了句“阿敏不怕,我在的”,她才反应过来。
心底浮起一阵潮水般的情绪,好像儿时珍惜的玩具忽然拿到眼前来,才发现它早褪了色。
她盯着他,淡淡问:“薛大人不是出门了吗?”
薛穹步子一顿,脸色微微变了些:“我方才正、正要出门……”
薛穹自幼习的是君子之道,极不擅撒谎,在她面前尤是。望了他片刻,她忽然整个身子一翻,自薛穹怀中跳了下来:“薛大人,我没事。”
薛穹一愣,盯着她半晌,都未反应过来。良久,似乎不敢相信一般,目光移到她满是血迹的裙摆。杨枝不待他问,便自己道:“那是猪血。”
薛穹怔了片刻,那猪血的腥气才向鼻中钻了进来。他是医者,对这些味道的分别本十分敏感,然而刚才奔出来的那一刻,五感似都被齐齐封住了,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眼前只有她裙裾上那一片刺目的红,将他全身的血液都点着了一般。
杨枝话落,他茫然了一瞬,手臂仍维持着抱她的姿势,愣愣向前举着,那上面却空无一物,像冬日落尽树叶的枝杈,有一种说不尽的萧条与落寞。
其实他该高兴的,不是吗?毕竟她现下无事,他难道还希望她此刻当真有个三长两短?
良久,他似才反应过来一般,好看的眉心微微凝起,那水洗过的面庞上流过一丝仿佛不解的情绪:“你骗我?”
杨枝道:“薛大人不是也骗了我?”
“阿敏!”
“薛大人,我现下姓杨,单名一个枝字。”
薛穹垂下眼皮,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一个什么决心一般:“好,杨大人,今日来本衙门,不知有何贵干?”说话间他已收回了双臂,背在身后,不等杨枝答,当先向堂内走去。
杨枝紧随其后,开门见山:“下官想要提审卫脩。”
薛穹背对着她,边走边道:“本案目下由御史台来接管,我御史台的证人,自无交于旁人审讯的道理。”
“大人可否告知此案何时转交了御史台?大人可有移案文书?”杨枝紧追着他问:“这案子去年便在刑部立了案,陛下也已知晓,如今刑部派下官来彻查此案,讯问证人,正是下官份内之职。”
“御史台监察百官,可从未听说过还有阻碍别部办案之权——薛大人,下官理解大人心中清正,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心中更容不下一丝污秽,才将卫脩看的这般严苛。但正因如此,御史台与刑部才更应该同心戮力,早日查明案情真相,给天下仕子一个交代,不是吗?”
说话间两人已步至堂内,薛穹长身玉立于那一方“肃僚扶民”的匾额下,仍背着手,未转过身来。杨枝看不见他的面色,亦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斯须的沉默之后,只听见他沉声道:“御史台监察百官,此案事涉江州太守,正在本台宪职司之内。卫脩是本案关键证人,无上级调令,恕本官不能放人。”
他的声音平正清朗,却无半分她旧日习惯的温柔。许是方才那一起突变,嗓音仍有些许喑哑。
他们大抵都从未预料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针锋相对。
“事涉江州太守?”杨枝道:“那仕子案呢?大人只管查太守是否舞弊,那仕子们的月钱呢?这案子该怎么办?”
“待太守舞弊事宜厘清,本官自会将那卫脩释放。届时,无论仕子案是否已水落石出,刑部皆可再审卫脩。”薛穹冷冷道:“本官业已解释清楚,今日还有旁的事务要忙,杨大人请便吧。送客!”
他的声音不高却颇具威严,殿外立刻冲进来两名官仆:“杨大人,请吧。”
“薛大人!薛闻苍!”杨枝有些急了,她没想到薛穹竟这般冷肃无情。而他越是扣着卫脩,越让她明白这人至关重要。
薛穹几乎有一瞬的错觉,这两声之后会是一声“薛哥哥”,然而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那一声。他没有回头,淡淡道:“杨大人不肯走,是要本官参你一个遏阻妨害之罪吗?来人!”
这一声落,干脆冲进来两名捕快,二人闻声上前,欲将杨枝押出去。
“别碰我!”杨枝忽然自袖中拔出把匕首,朝两人虚划了两圈,逼退两人,最后,略一犹豫,将匕首架到了自己脖间。
薛穹倏地回头,脸色登时一变:“阿敏,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带卫脩走。”杨枝冷冷道。卫脩是这案子的关键,御史台扣着他是什么缘故她不知道,薛穹背后究竟是谁她也不知道,但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今日不能带卫脩走,之后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知为什么,饶是那谢知敬油滑无耻,她却觉得有句话没有说错,区区二十万两银子,纵是贪婪,他也不至于为之冒性命之险。
他若是当真贪了,早在仕子冲进衙门的那一刻,他便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若是未贪,那被卫脩抹的平平的账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很值得深究了。
她与薛穹少年交情,直至今日,薛穹于她都是一份特殊的存在。只是,既然她已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南下,此时和一滩稀泥,非但于她将来不益,也违背她当初选择这条更难的路的初衷。
薛穹目光在那刀刃上停了一瞬,微微眯了起来,薄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也绷的紧紧的。杨枝从未见过这样的薛穹,她知道薛穹很在意她,也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他,只是……这案子她既答应了谢云来,就没了退路。
薛穹眸光移转到她的脸上,良久,轻轻一摆手:“去,提人来。”
捕快看了他一眼,躬身告退。“杨大人匕首收起来吧。”薛穹道。
杨枝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令他难堪,当即收了刀。然而就在她收手的一刹那,身后并未走远的捕快忽然回身,身形一移,电光火石间,已将她双手牢牢制住。
“薛闻苍,你骗我?!”
薛穹面无表情,目光在她脸上顿了一瞬,却又迅疾移开。声音似江南雨水冲刷起来的雾,近在咫尺却又捕捉不及:“杨大人,此案错综之处,远非你一个小小主事可以左右。杨大人还是回京城吧,江州是非之地,于公于私我都愿你不要搅和过深。”
“薛闻苍,你放开我,你今日赶走了我,我明日还会再来!”杨枝眼底已有怒色。
薛穹却不再看她,沉沉落声:“请杨大人出去。”
话未落,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一进院子远远传来:“薛大人好大的官威,连刑部的人也敢绑。”
薛穹一怔,双眸下意识眯起。天光正好,隔着四扇洞开的大门,院外景致一览无余。院外碧树白墙,因此那一袭紫袍便显得格外惹眼。
杨枝整个人不期然一震。
他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连刑部的人也敢绑(翻译:连我的人也敢动?)?
第五十三章
紫袍徐徐跨过门槛; 将院中两株银杏都逼的褪了色。不知是片刻前来了云,还是他通身的压迫感,杨枝觉得院中的天似乎都低了下来。
有一瞬; 她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前日的梦中。
“松手!”来人步履缓慢; 但身高腿长; 没几步便到了堂前。一眼瞥见那只扣住杨枝小臂的手,冷冷道。
捕快下意识看了薛穹一眼; 薛穹神色平静; 泠泠看向来人,没半点示意。
这来的是紫袍; 明显官比自家大人还高一阶; 虽说御史台可以越级参奏; 可那都是不怕死的御史,他们这些小捕快,脖子哪有那么硬。
犹疑间,扣着杨枝的手不自觉松了些。杨枝用劲一挣扎; 从他手中挣扎出来。
“柳大人。”杨枝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 不敢抬头看他,低头行了个礼。
柳轶尘目光扫过她满是血迹的裙裾,眉心几不可察地拧了拧; 脸色沉了下来:“才到南安不过两日; 就落了个这幅田地,杨大人真是好本事啊!”
不待杨枝答; 便转向了薛穹:“薛大人; 本官方才仿佛远远听见大人在要上级的令书……”一伸手; 自身后的小仆手中接过一卷明黄的帛卷:“不知道这圣旨……算不算大人所要的令书?”
薛、杨二人微微一愕; 当即下跪。
柳轶尘打开那帛卷; 容色平静:“朕特封大理寺卿柳轶尘为钦差,即日赶赴江州,主办江州仕子一案。与此案相关一切事宜均由柳轶尘酌情定夺,御史台与刑部协理此案。三品以下官吏,准,先斩后奏。”
最后四个字落地,杨枝怔了怔——柳轶尘本已是三品,现下更带着莫大的权限而来。若他当初要蹚这趟浑水,彼时为何拿肉身之躯硬接了那枚飞镖称病避朝;若是他本无所料,现下却又忽然搅了进来,那么是为了什么?
她垂下眼,那紫袍的衫摆在眼前轻轻一动,那上面全是泥,并不比自己的裙裾好多少。
“杨大人未听见本官的话吗?”怔忡间,柳轶尘的声音又冷冷响起。
杨枝茫然抬首,不期然撞入他一双深若寒潭的眼底。柳轶尘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别跪了,起来。”
杨枝这才起来。
薛穹淡道:“既如此,下官听凭柳大人调遣。”
“好。”柳轶尘道:“本官来前已大致了解案情,那卫脩既是本案关键,劳烦薛大人将他提上来吧,本官就在这里审。”
薛穹未再置词,摆了摆手,命人将卫脩带上来。
然而片刻后,派去提卫脩的捕快却仓皇奔入堂内:“大、大人……”
捕快哆哆嗦嗦,一句话在喉咙口打了半天结。薛穹淡道:“把气捋顺了,慢点说。”薛穹面目清俊,虽与柳轶尘一样是儒雅书生,却一个如兰,一个如松,不怒时自带一股令人平心静气的温润。
捕快不自觉宁下神来,方道:“那卫脩……死、死了。”
“死了?”杨枝眉心一跳,薛穹也流出几分讶色。只有柳轶尘,一副如常之态,眼皮子都未掀一下。
“怎么死的?”柳轶尘淡淡问,沉沉声音自那匾下传来,不怒自威。
“被、被人割了喉。”
“凶手呢?”柳轶尘继续问。
“王捕头带人去追了,小的只见到一个影子,有、有点像……”
“像什么?”
“像……杨大人今早带来的那名捕快。”
饶是已有所料会在意料之外,杨枝还是不禁一震。
柳轶尘眸光快速自她面上扫过,淡淡道:“带本官去牢中看看。”
捕快忙哆嗦着躬身在前引路,杨薛二人亦紧随柳轶尘身后跟去了狱中。江州御史衙门的监牢到底不比京城,无论是守备还是布置都比大理寺中简陋许多。几人到时卫脩颈中的伤口仍在滴血,身前嫣红一片,衣裳上也尽是血迹。那刀口却十分利落,一看便是个练家子所为。他脖子软踏踏垂着,气绝已有一会。
牢中捕快不敢挪动,他还维持着生前的姿势。狱中的摆设也未变化过,他伏在一张矮桌上,手边一支笔,身前一页白笺,也已被血染透。
那笔已舔了墨,似堪堪要在白笺上落下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凶手打断。
薛穹见诸人目光落在那纸笔上,解释道:“卫脩今日说有要情自陈,下官便命人备了纸笔。”虽自称“下官”,那口气却仍是超然的,半分屈于人下的感觉都没有。
今日有要情自陈?这么说凶手是为了打断他揭露案情?
杨枝皱了皱眉,低头打量卫脩,待触及他的面容,微微一怔。薛穹已道:“卫脩幼时生过重疾,落下了满面癞疮疤。”
那紫黑面皮上遍布癞疮,看起来十分可怖。
朝中吏考十分关键的一项便是仪容,卫脩想来是因为卫家人身份,被额外网开了一面。
这朝里处处是规矩,却又处处是身份带来的例外。
柳轶尘扫视过整座监牢,又蹲下身细查了遍卫脩的脸,眸光落在卫脩握笔的手上。须臾,直起身:“太守府户房的账册何在?”
薛穹道:“在下官这里。”
杨枝跟着道:“谢太守令人誊了一份,下官这亦有一份抄本。”
柳轶尘目色沉静:“薛大人,可否借原本一看?”
薛穹应:“自然。”遂命人去取了账册来。柳轶尘快速翻过,递给杨枝:“烦请杨大人对一下原本与抄本可有相左之处。对过后,还给薛大人。”
“是。”
“走吧。大理寺会派仵作来,还请薛大人莫要挪动尸体。”话落,当先走出牢房。牢内破旧朽败、灯烛昏暗,那一袭背影,行走时亦挺拔如松,像暗夜刀兵中屹立不倒的一面旗帜。
薛杨二人紧随其后。
几人走出监牢,回到正堂。柳轶尘方在长案前落座,外面忽响起了喧闹声,薛穹正要说什么,柳轶尘已沉声吩咐:“把人带进来。”
几名捕快押着一人走了进来,那人身上已挂了彩,脸上赫然一道血痕,正是杨枝早上带来的姜衍。押着他的是两名捕快与一名身着常服的陌生人,身量高挑,面目细看却有几分熟悉之感。
那人当先一拱手,道:“柳大人,此人往后街的方向跑,属下正好看到,便搭了把手。”
属下?杨枝一怔——是黄鹤!怪道她觉得模样熟悉,原来是与黄成有几分相似。
柳轶尘此次南下当真是做了十足的准备,非但讨到了圣旨,还将远在青州的黄鹤召回来了。
柳轶尘点了点头,问:“卫脩是你杀的?”
姜衍跪在堂下,脸上的血仍在往下流:“大人要杀就杀,废话许多做什么!”
柳轶尘轻轻一哂:“好,你既然想死,那本官就成全你。”向他身后黄鹤使个眼色,黄鹤立刻会意,拔出腰间长剑。
一泓青光就在耳畔,姜衍忽然慌了神:“杨大人,杨大人救我!”
杨枝愣了愣:“我如何救你?”
“大人你不是说过……能保属下无虞吗?”姜衍急道。这话杨枝的确说过,那是离开京城前说的。姜衍等人都知道这仕子案震动朝野,这一趟绝不是好跑的,当时见他们有取巧退缩之意,杨枝才说了那句话。
杨枝轻轻一哼,柳轶尘已问,口气中似乎还带着三分讥诮:“杨大人何时竟还说过这样的话?”
姜衍却似慌了神,未听见柳轶尘的话。见杨枝一点帮扶之意都没有,一条心往下一横一般,连咳几个响头,道:“小的要检举,检举杨大人收受贿赂!”
“哦?”柳轶尘转向杨枝,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杨大人收了何人的贿赂,收了什么,何时收的?”
薛穹亦不自觉转向杨枝,眉心微微锁起,眼底的担心一览无余。
姜衍一口气道:“就在昨晚。太守谢大人给杨大人送来了一罐贡茶,叫碧雪银针,名贵无比,据闻价值万两。小的看见了!”
“碧雪银针?”柳轶尘淡淡一笑:“那的确贵的很,那茶现下何在?”
“就在杨大人房中。”姜衍凿凿道:“请大人着人搜查!”
柳轶尘的目光转过来,不等他问,杨枝便讷讷道:“谢大人的确给下官送了茶,但下官并未收。”
“撒谎!”姜衍吼道:“我亲眼见着她婢女将那茶收进去的,还给了送礼的小仆几两银子答谢。”
“大人若不相信,只管去查。”
“好,既如此,我们便移步杨大人官驿。”
官驿离御史衙门不远,杨枝今日是骑马来的,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