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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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若不相信,只管去查。”
“好,既如此,我们便移步杨大人官驿。”
官驿离御史衙门不远,杨枝今日是骑马来的,仍预备骑马过去。柳轶尘却道:“杨大人随本官坐车吧。”
薛穹本命人牵了马过来,闻言也要坐车,却被柳轶尘拦住:“薛大人,这马车太小,只怕容不下三人。”
杨枝明知他在撒谎,还是下意识打量了下那能容下少说四人的马车。柳轶尘觉察到她的目光,冷冷道:“本官远道而来,还未去驿馆。车中尽是随行物什,堆了半车。而且本官身高腿长,喜欢伸直了,只能至多容下一人。”
薛穹皱眉——柳轶尘什么脾性他太过了解,鬼话说起来眼都不眨一下。正要再说些什么,杨枝道:“薛大人,正好我也有些事要与柳大人说。”
薛穹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牵过缰绳,翻身上了马。
杨枝甫一钻入马车,迎面便递过来一面丝质的帕子:“脸擦擦。”
她怔了一瞬,方反应过来,刚才为了诓薛穹,非但沾了满身血,还滚了满脸泥。不再矫情,接过那一方素帕,将脸上污痕擦了一擦。
柳轶尘目光落在她裙摆上:“是猪血?”
杨枝点了点头。
那日烟雨亭中不欢而散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她气他骗自己,可纵观全局,自己不过是他那骗局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柳轶尘轻轻一嗤:“你倒是晓得薛闻苍将你看得很重!”
杨枝没料到他会这么想,她自己其实亦未深想过,自那日接到薛穹的红笺之后,她自觉将此事抛诸脑后了。这次以苦肉计诱他出来,实是因为若易地而处,她亦不会眼看着薛穹受伤。
杨枝垂下头。窗外街市的喧闹声钻入车中,这车里并不像所说的,堆满了物什,而他坐车亦从来端正规矩,脊背挺地像有一把戒尺贴在身后。腿长虽然不错,但从未见他坐时伸直过。
她一低下头,他那紫袍边缘的泥污便映入眼中。这两日江南下雨,地面到处是湿漉漉的,行路时一个不小心,便会蹚了满衣角泥。可那是城外,城中大道上都铺着青石板,而且柳轶尘向来坐车,怎么会弄了满身泥。
而且看这污迹,不像是在地上蹚的,倒像是骑马飞溅上的。
城外骑马,还穿着官服,那除非是十万火急的事。这么说来,他的确是一进城就直奔御史衙门来了。
杨枝心底浮起一阵别样的感觉,好像风雪天忽然有人往怀里塞了个暖炉。她仍垂着头,低低的声音自鞋面传来:“大人身上的伤好了吗?”
柳轶尘仍沉着一张脸,听见她这么一问,微微一怔,好半天,才舔了舔唇:“好了。”
杨枝便无话了。
柳轶尘眸光转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一点,落在她捏着素帕的手上。丝绸的质地更衬出十指的光泽,纤白如新鲜的嫩笋一般。
他心头不觉一动,下意识般脱口:“其实也没好全,还是有一些痛……”话落方想起当初在烟雨亭的争执,此刻这么说,难免又有携伤邀宠之嫌。舔了舔唇,连忙又补了句:“……也不、不碍事的。”
他罕见的局促落进她的眼里,这一点心思的辗转如透明一般。杨枝少有能将柳轶尘看的这么透的时候,不自觉一笑,抬起头来,目光与他相对:“大人这么说,是晓得我将你……也看得很重?”
口气虽是疑问的,但问的是“晓不晓得”,而那“晓不晓得”后面半句“我将你也看的很重”却是陈述的口气。
柳轶尘颖利无双,擅察人心,亦擅察人之言辞。
心跳不觉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媳妇哄我了,巨乖~
第五十四章
不及片刻; 几人便到了杨枝下榻的官驿。捕快押着姜衍,直奔杨枝卧房。房前婢女香蒲正坐在一丛花木前,手里捧着本书; 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骇了一跳; 却连忙一跳起来,双手叉腰:“你们干什么!”一眼瞥见被人押着、满脸是血的姜衍; 愣了一瞬:“你……怎么回事?”
姜衍不理会她; 向左右捕快道:“就在这屋中,你们快去搜; 在一个越窑青瓷罐子中!”
香蒲一愕; 五官登时气地皱成一团:“好你个姜衍; 枉大人平日对你那么好,你竟陷害她!”
姜衍不理会香蒲的指责,只急急催促:“快去搜,你们快去搜!”
香蒲连忙奔到门前; 张开双臂:“我们大人毕竟是女子; 这是她的闺房,你们不能进去!”
话未落,却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绕过回廊; 向这边传来:“香蒲; 让开,让他们搜。”说话间; 本落后几步的杨、薛、柳三人慢慢自廊后现了身。
香蒲瞥见杨枝; 更一眼瞥见他身侧的柳轶尘; 听话的收回手; 撤到一边; 脸上却仍挂着不满,双目狠狠瞪向姜衍,一张小脸也鼓胀起来,像一条胀了气的河豚。
左右捕快道一声“得罪”,闯进了杨枝房中。
她本就清简,官驿的布置更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带来的几件物什除了衣物都在桌面上,一览无余。
捕快绕过一圈,并未见到姜衍口中的青瓷罐子,只见到一个红漆食盒,放在屋中心的圆桌上。
姜衍一见了那食盒,目中陡放精光:“罐子就在那食盒里,往下第三层。”
捕快只好过来打开食盒。食盒中的糕点杨枝还未动过,香蒲嘴馋动了两块。捕快一层一层翻下来,第三层食盒却空空如也,并不见姜衍口中的什么青瓷罐子。
姜衍脸色一变:“不可能,那罐子明明就在食盒中!”
“姜捕快说的可是这个罐子?”诸人身后忽响起一个声音。不等他们折身,黄鹤已快步走到桌前,手中的确捧着个青瓷罐子,瓷面温润光滑,确是越窑出品。
“是它,就是这个罐子!”姜衍一见那罐子,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眸底再放精光。
黄鹤淡道:“可这罐子是在姜捕快的屋中搜出来的。”未等姜衍反应,便转向柳轶尘:“大人,属下还从讲捕快的屋中搜出了这个。”将一个信封呈上。信封外面未落款识,杨枝想到驿馆的那个晚上,眉心几不可察地一敛。
“你、你们陷害我!”姜衍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黄鹤道:“方才我去搜姜捕快的房间,御史衙门的各位捕快可都在,可以为黄某做个见证。”
立刻有一名捕快附和道:“大人,没错,这几样东西都是从姜捕快的房中搜出来的。”
姜衍没想到情况一下子翻转至此,眸中射/出灼人的火光。就在诸人以为他还要分辨一二时,他忽然向杨枝扑去:“贱人,你陷害我!”
方才扣住他的两名捕快因为搜屋,松了对他的看制。缚住他手脚的绳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姜衍手中一片寒光闪过,直冲杨枝脖颈。
柳轶尘下意识伸出双臂。黄鹤虽始料未及,但他毕竟武艺过人,腰中长剑脱手而去,后发先至,伴着“刺啦”一下裂帛之声,剑尖穿入他左背。
黄鹤只是想逼退他,剑尖一至,便减了去势。然那姜衍却不躲不避,非但未避开黄鹤的剑尖,下一瞬,后背反用力向后一靠,“不好!”借着蓄满全身的劲力,那退出未及的剑尖洞穿他左胸。
黄鹤连忙拔剑,却已然来不及了。
剑尖刺穿他后背的位置原本离心口尚有寸许,但姜衍大概早有所料,使劲时身子微微一偏,令那剑正正洞穿心房。
“你、你们……陷害我。”鲜血从他口中不绝涌出,他死不瞑目般向前探出手,却只触到柳轶尘的一片袖角。
片刻,他剧烈抽搐一阵,伏倒在地,只眨眼的工夫,就没了气息。
诸人仍在惊悚中,黄鹤就地一跪:“大人,属下办事不利,甘愿领受责罚。”
柳轶尘沉沉目光扫过姜衍胸口,蹲到他面前,替他合上双眼,“起来”,向身侧冷冷道。又吩咐左右:“把这里收拾了。香蒲,去给杨大人另收拾一间房出来。”
香蒲连忙哆哆嗦嗦着逃出这间屋子。
柳轶尘擦了擦手,面色沉静地拆开方才那个信封,只看了一眼,便将信笺递给了身后的薛穹:“薛大人也看看。”
薛穹目光一直盯着杨枝,直到柳轶尘将信递过来,才回过神一般,接过信笺,薄唇微微抿着,亦是没什么表情。
“这是江州节度使铁东来的字,与上告的信函字迹一致。”须臾,薛穹沉声道。江州仕子案闹得这么大并非仅仅因为仕子闯入官府一事,而更多的是因为这案子是同在江州的节度使铁东来告发的。江州太守理民务,节度使管军防,素来暗地里虽彼此不服气,但暗暗较劲的多,这般公然掀到台面上的,还是头一回。
柳轶尘轻轻一笑,未置一词,忽然转身,当先走出了屋。
柳轶尘亦宿在官驿。香蒲十分懂事,命人收拾的院子就在他隔壁。近晚饭时,杨枝提着食盒走进了他的院落。
院内入目便是一座叠石,旁边倚着一丛翠竹,柳轶尘便坐在翠竹侧的石桌上,面前摊着卷宗,指尖捏着一枚黑色棋子,似在推敲什么。
杨枝走过去:“大人,吃饭了。”站到他身前,不由分说地努努嘴:“把那些劳神的玩意收收。”
柳轶尘抬起脸,下一息,立刻起身垂首归拢起了案卷,为她腾出一块地方。官仆被他遣去了院外,他只好自己动手,抱起那摞案卷:“等等我。”快步向屋内走去。
杨枝笑着点头,自食盒中一一取出小菜。其时天色将晚,霞光映透了半边天。柳轶尘一袭家常白衣,被霞光染出半身绯色,不知怎的,为他清冷肃正中添了一丝少年意气。
自屋内出来,一向步履闲适的他不觉紧了几步。
杨枝也已换了身衣衫,鹅黄襦裙,衬的她面色尤为白净,迎春花一般,有种别样生机。
“大人怎么知道我今日在御史衙门?”杨枝将筷子递给他,问。
“大理寺在各地,亦非没有人。”柳轶尘接过筷子,低头应。
“那么香蒲,是你的人吗?”
柳轶尘夹过一片笋,细细嚼了,方垂目道:“是。”
“我走的那天,你整夜未回,大理寺的官仆说,你进宫了,是为了……”杨枝问:“……讨那份圣旨?”
柳轶尘低着头抿了口饭,好一会,方闷声应:“是。”
“二郎。”杨枝忽然改口。柳轶尘听到这声,眼皮猝然一抬,眼前不期然被她的笑盈满。他下意识低下头,又夹了口饭,可夹了半天,只夹了两粒,就这么聊胜于无般的送进口中,听见她道:“那日我不该朝你发火。”
两粒饭不知被他嚼出了什么滋味,良久,他舔了舔唇,郑重道:“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我那是……”
今日这一番下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杨枝浅浅一笑:“不如你跟我说说,京中这一向发生了什么吧?”
柳轶尘放下碗筷:“江家的事你已知道了。其余的……倒是的确有一桩大事——南军统领卫诫,死了。”
“什么?!”京郊有两座大营,北军由江家统辖,南军却一半是卫家地盘。说一半,是因为南军这个统领卫诫,是先皇后的弟弟,本领不行,却靠着受宠的姐姐轻而易举便得到了旁人穷尽三生都得不到的南军统领之职。
大盛九州,北军辖北面五州,自西向东分别是雍、冀、兖、青四州,以及东北的幽州;而南军,辖的便是剩下的南面四州,自西向东为梁、甄、豫、江四州,其中,梁州因百夷杂居,殊难管理,朝廷特许了夷人自治。至于南军派去的人,并不真正辖当地兵务,不过是朝廷的象征。
原本南北两军分庭抗礼,南军势力虽稍弱于北军,却也能北军好好较量一番。但卫诫此人丝毫没有乃姐的智慧,本事不行脾气还大,这些年下来,渐渐令南军之人离心离德。北军也趁机而入,这几年,江范一连串插了不少人进去,如今就连江州节度使,都甘于唯江家马首是瞻。
但南军毕竟仍有一些旧人,是先皇后的拥趸,无论卫诫如何胡作非为,仍死心塌地跟着他。
而这短短几日,卫诫竟然死了?
柳轶尘淡淡道:“嗯,死了,死在了烟花丛中。可南军的人却疑是江家下的毒手,一群兵油子喝高了闹到了北军大营,双方大打了一架,南军在北军的大本营,自然没讨到便宜——卫家的人气不过,闹到了朝上,陛下大怒,干脆将江范禁了足。”
“而江范被禁足这段时日内,户部尚书梁诚归亦因‘教子不严’被参了。”
“教子不严?”杨枝纳罕:“谁还能更不严过方濂?”
“梁子在先皇后丧期内私自纳妾。”柳轶尘道:“不过这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江范势弱,就立刻被翻了出来。”
“江家失了一个户部、吏部,卫氏丢了南军,眼下谢长思若受此案牵连,礼部只怕也岌岌可危——明眼看去仿佛太子占了上风,其实是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或者说,鹬蚌相争?
“这么说来……”杨枝道:“你此番南下,是为了避开这场风波?”
柳轶尘当即停了筷子,直直望向她:“你这么想?”
杨枝故意沉默了一瞬,见他眼底已有急/色,忽而展颜一笑:“自然不是。世上哪有避风波避到风暴中心来的?”伸箸替他夹了一片鱼:“让你总是骗我!”
柳轶尘微微一愕,已听见她轻快道:“这鲈鱼做的不错,比我做的鲜美多了,你难得来江州,多尝尝!”
柳轶尘依言将那鲈鱼送进口中,细细品嚼片刻,却道:“不如你做的。”
“焚琴煮鹤,暴殄天物!”杨枝忍不住斥他。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我不过是焚琴煮鹤,算节俭的了。”柳轶尘低头又扒了一口饭,一个笑无声无息地漫开在唇角。
桌上还有一道鸭血,柳轶尘见她一直没动筷子,想起白日之事,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桌下将她的手握住:“白日姜衍之死,吓着了吧?”她的手细腻光滑,握在手心如握了一块温温的美玉,伸手去握时太过自然,只想度些安全感给她,当真握入了手心,一种后知后觉的迤逦却似疯长的藤蔓一般,肆无忌惮地在心底伸开触角。
他只觉整个心都被这一只手填的满满的。
杨枝没料到他会忽然伸手过来,浑身僵了一僵。他鲜少干重活,手心并不怎么粗粝,但到底比女孩子手要粗一些,指上略有薄茧,密密包裹着却无端让人安心。
杨枝笑了笑,任由他握着自己,伸箸又为他夹了口菜:“倒是也没那么胆小,只是的确有些意料之外。”
柳轶尘却仍未松开手:“姜衍屋中的青瓷罐,是你着人放过去的?”
杨枝点头:“那晚的确有人打着谢知敬的名义给我送茶,但我白日与谢知敬交谈中就表现出了对此举的厌恶,那谢知敬现在一脑门官司,巴结刑部还来不及,怎会腆着脸给我找不痛快?料想便是太守府有下人是旁人插的暗桩,见我白日吃了哪几样点心多喝了几口茶,便自作聪明起来。”
“倒还算得上谨慎。”柳轶尘笑道:“那你怎会联想到姜衍?”
“我不过是试试他……”杨枝道:“从京城出发前我就查过几人背景……姜衍是个孤儿,从小在乞儿堆里长大。听闻十二岁那年碰到个疯道士,道士教了他几手好功夫,后来便在镖局武行打杂,又经武行举荐,做了捕快。大人听下来有没有觉得熟悉?”
柳轶尘但笑不语。
杨枝见卖不了关子,便干脆道:“韦婵说过,喜欢拜谷神的多是些穷苦人——朝雾、王嬷嬷再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