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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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个楼盘的销售数据,和他们现在提交的不符?”
凌彦齐答得轻巧:“因为他们发过邮件啊。”
那些报喜不报忧的邮件,卢思薇从来不看。她又问:“你平时没事,就盯着这些邮件看?”难怪,她每次去巡视,都觉得他只是坐在办公室里无聊发呆,浪费生命。
“不是。去了销管部才看,以前从来不看。”
卢思薇“哦”一声,这才像她儿子,不肯额外多用一分功。
她还以为,没有人事专员来帮他,他得去系统里翻通讯录,满世界找项目经理。也不用。数十个数据有问题的项目,前任、现任经理是谁,姓甚名啥他都知道。直接打电话过去,开门见山就谈论到疑问点,单价是否估得太高,销售面积是否算错?虽然文绉绉的没甚气势,但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言简意赅。
她也是多事。关于儿子的进步,事无巨细的都想打听,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个项目得找上一任?”
这也要问。凌彦齐叹气:“这上面不写了尾盘?我看过人事部的公告,就是这个楼盘的经理,升任区域高级经理,找他当然更靠谱一些。”
“这你也留意?”整个天海集团,上千名的高级经理,每个都要关注,哪还有时间干事?
“也不算留意。就是瞄一眼而已。”凌彦齐耸肩回答。瞄一眼都记不住个人名,也对不住他念了七年的中文系。
这一下午,就算凌彦齐是记忆上佳、逻辑清楚,也还剩七八个项目没法核对清楚。
卢思薇听他打电话,滔滔不绝地讲,怕是这两年都没和她讲过这么多的话,觉得辛苦,还给他泡了茶。想骂娘,骂那些特会在她面前察言观色的经理的娘,但忍下来后,又觉得那是凌彦齐必须经历的苦。他太顺了。一来公司就接副总裁的任,会摔大跟头。
他得实实在在的在下面多干几年,知道这群人精是怎么想事的,才能既拉拢他们又对付他们。
到下班的点,凌彦齐不再打电话。卢思薇的心又痒痒的。记得他小时候,外公就说过,这孩子推一步走一步,不推了便只想躺下来。下班怎么啦,下班后还可以加班呀。她看着他说:“现在怎么办?”
“再打电话也无济于事了。要不,我给你个数吧。”
卢思薇指指电脑屏幕,上面还有一堆的问题:“你怎么给数?”
“我先给你个大概的数据,然后接下来一个星期,我会让销管部,把这些原始数据再核一遍。这些年公司的基础管理确实很弱,就以这次的统计指标,来做一个标准化。”
只能这样了。
凌彦齐盯着满屏的数据,想了好几分钟,然后拿了干净的a4纸,利落简洁地写上:“预估全年销售面积3300万平方米,销售金额4750亿。”
☆、024
老天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副拼图。有人运气好,拿到完整又漂亮的拼图,只需要一片一片拼起来,就很好看了。有些人拿到缺角的拼图,一生都会觉得不完整不开心,总想着要把缺憾补起来。前者很少很少,后者很多很多。
我都不是。我把拼图弄丢了,既不知道丢了多少,也不知道还留多少,干脆就不玩了吧。
——司芃日记
卢思薇眼神在屏幕和纸张间来回往返,两者数据差好多:“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凌彦齐盖上笔帽,指了指那些蓝色方框:“他们的数据,我还是不放心。”他有自己的判断。
卢思薇将纸轻轻放在桌上,凌彦齐最后给出的数,和她所想几乎一致。但她的判断,是建立在对房地产行业,对公司项目二十余年的了解上。凌彦齐呢?
凌彦齐没有等到这次统计最终出来的数。因为隔两天,他就被调往天海集团正在大力发展的商业地产部门,也是高级项目经理了。
升得好快。卢思薇为此专门对凌彦齐说过:“商业地产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比住宅更复杂。毕竟二十多年来,公司做住宅都已经标准化,遇不到什么真正难以解决的问题。定安村b区是你负责的第一个商业项目,当然它现在还没拆迁完,你所做也有限。你不要有包袱,也不要畏难,做好了自然是你的成就,做完蛋了,我也托得住。以前你专做基础事务,从现在起,我还希望,你要学会看人。事情做得好与不好,跟人是有很大关系的。你不用去管具体事务,放权下去,学会倾听各方意见,不被鼓动,深思熟虑,再做决策。”
凌彦齐呆一会,有点伤感:“妈,你才五十三岁。”
“那又怎样?你能这几年就能顶得住?未雨绸缪,怎样都不算早。”
商业地产部门呆了半年,的确没有住宅部那边死板沉闷。许多事情可商量的余地更大。因为也有十来个的下属,凌彦齐是能不出外勤就不出外勤,除非他呆闷了。
定安村b区的前期设计,做得也都差不多,奈何拆迁太慢,影响报送批文。他派人去催,拆迁组一瞧他们挺闲的,愣是找他要了两个人过去帮忙。也因为太闲,只要一开高级点的会,卢思薇就爱派人叫他上来旁听。
旁听个啥,听得他昏昏入睡。好不容易挨到十二点,赶紧下楼去公司食堂。卢思薇非要他去附近一家东南亚菜餐厅。饥肠辘辘地赶到那,一看,管培康和卢聿宇也在。也没错,到哪儿,都有这两人。
管培康正拿菜单看,见他来,说:“彦齐今天真是赶上了,这家新出了不少娘惹菜。”
s市还真没几家像样的东南亚餐厅。凌彦齐找服务生多要一本菜单翻:“要一份海鲜叻沙面,辣炒和牛,肉骨茶,甜点?煎蕊好了。还有炒蟹没有?也给我来一份。”凌彦齐很快点好餐,把菜单递走。
卢思薇心情不错,笑着说:“我们彦齐做事,要是和点餐一样有效率就好了。”
凌彦齐把自个餐具摆好,也不言语。反正有卢聿宇在,万事都有他来伺候。菜品依次上来,大家边吃边聊天。卢聿宇说:“姑妈,今日收到海达公司董事长陈龙的结婚请柬,就这个周四,我们要不要去?”
凌彦齐竖起耳朵听。卢思薇问:“陈龙是谁?”
卢聿宇说:“就是灵芝区那个被抓走的城管局局长陈伟和的干儿子。”
“哟,还在蹦跶呢。”卢思薇不以为意。
凌彦齐瞥了请柬两眼:“这个海达贸易做什么的?”
“海达贸易?”管培康轻笑两声,“就是个壳子罢了。人可是在沙南横行十几年的大哥,黑白两道都混得开。只是干爹落马,没那么容易死翘翘。”他可不止是大学教授,还是灵芝区的人大代表,无论强龙还是地头蛇,都有交情。
“这是一婚,还是二婚?都多大了?”凌彦齐想,既然横行十年,年纪也应该不小了。
“这种人,哪有好女人愿意嫁的。一直跟着他的情/妇,早早就给他生了个女儿。听说这胎怀的是男孩。没念过书的人嘛,总想着要传宗接代。就脑袋搁裤/裆上的买卖,有什么好传的?”
卢聿宇转头问管培康:“那康叔,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派个代表就行。”管培康一想,“以公司项目组的名义去。”
卢思薇点头,把请柬放到转盘上,转到凌彦齐跟前。他接过:“那我要小潘去吧。”小潘就是他部门里被借调到拆迁组的同事之一,对定安村那边的人事都熟悉。
他打开这烫金的请柬,一看便觉得扎眼,又忍不住不去看:“我也去看看。”
卢思薇瞪他一眼:“你去干嘛!”
凌彦齐语塞,过一会儿才说:“看看大哥的派头。”
陈龙和麦子的婚期敲定在2016年的五月十二号。孙莹莹如今不再是龙哥手下一个小妹,也接到请柬,带着丁国聪去了。去得太早,宴席未开,她给司芃发不少婚宴现场照片。
司芃看照片,很多桌都没坐满。现场气氛也不过分喜庆热闹。她觉得不对劲,但也说不出哪儿不对劲。
孙莹莹说:“是摆了五十桌没错,可我看,要是挤挤坐下,不过三十桌。咱们的龙哥也是要走下坡路了。唉,正常,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好在他也挣了不少。哦,我想明白了,他为什么愿意为麦子办这场婚礼,他对麦子平时不也就那样?他要退隐江湖啦。”
过一会,她说:“呀呀呀,你猜猜,我见到谁了?”
司芃不配合,啥也没回,她发段语音过来,唱的是蔡琴的歌:“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
一听,司芃便知道是谁,回三个字:“说人话。”
“是谁嫌我说话糙,我改还不成么?”孙莹莹发一张照片过来。
司芃一看,凌彦齐坐在主桌下方第一张桌,侧脸和旁边的人交谈。一众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之间,白面书生的清俊秀气更为凸显。他和陈龙没什么交情,能让那些生死兄弟都靠后坐,看来真是个有来头的人。她点开原图,将照片保存下来。
“要不要我上去和他聊会?”
“随你。”
正是中午,店里也忙,司芃便把手机放进抽屉里,过午餐点才拿出来。一看,全是孙莹莹的微信。“天啊,警察来抓人了,直接拷了龙哥。”
司芃一听就慌了,翻到最下面,点开一个未看的视频。宴席上无聊,孙莹莹一直拿手机东拍西拍,正好拍到近十位警察从礼台两侧奔出,上台就扣住陈龙。
与此同时,宴席里不少人起身,直奔大厅门口,看来是要封锁现场。
厅内瞬间混乱,许多人都往桌子底下躲。孙莹莹也钻桌子底下去了,视频最后看不到什么,只听到“砰砰”两声。是警察在鸣枪。
来不及一条条看,司芃打电话给孙莹莹:“怎么回事?”
孙莹莹还没回过神来:“还怎么回事?一锅端啦。”
“抓走谁了?”
“男的几乎都被抓走了,女的、还有小孩,先给放了。”
“那凌彦齐呢?”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得去等老丁。”
司芃赶紧给凌彦齐发微信:“你没事?”即刻就收到回信:“我没事。”
“那你还在世纪酒店?”
“没,一出事我就离开了。”
司芃放下心来,她又想起蔡昆,今日婚宴他过去帮忙了。电话接通后,她问:“你在哪儿?”
“我在路上。”
“你没去酒店?”
“我去了。龙哥让我在门口帮着迎客。我看客人来得差不多了,要回楼上去,一看情形不对,溜了。”
“那你快回店里。”
过两个小时,孙莹莹也来店里。司芃问她:“老丁出来了没?”
“他和龙哥又没来往,有什么可查的,第一拨就出来了。”
“那就好。”
“好什么,龙哥这次完了,彻底完了。”孙莹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这些年,龙哥对我还是不错的。”
店内三人都沉默好一会。过一会司芃才想起麦子:“她怎么样了?”
“咳,大肚子有什么好抓的?出事了多麻烦!”
司芃说:“那还好。”
“你管人家干啥?人狡猾着呢,龙哥一被拷,她就晕在台上,让人送回去。”
也不一定是狡猾。梦寐求之的喜事,刹那间全毁了,是谁都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孕妇?“怎么都没人报个信?”司芃问。
“不知道。老丁说他认识区公安分局的王副局,还有定安派出所的高队长,可这些人都不理他,还是接着审他,他们不是区里的人。”
司芃点了烟抽。她知道陈伟华陈伟和两兄弟先后出事,对陈龙的生意有影响。无数人观望,但龙哥毕竟是龙哥,他没有栽进去。
虽然她今天没去婚宴现场,也还是真诚希望,他能像孙莹莹说的那样,退隐成功,和麦子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
谁又料到,不出事不是躲过一劫。完全的不动他,是要等他彻底的麻痹大意,更是要等着这场喜事,好来个一网歼灭。跟着龙哥闯荡江湖出生入死的人,一个个都折了。
最后只剩下窝在咖啡店里的几个闲散人员。无力改变任何局面。
孙莹莹想起来一事,提醒司芃:“他们应该也会来店里查。你有没有帮龙哥做过什么?比如洗/钱……?”
司芃摇头:“没有,咖啡店能洗多大的钱?自从我管这家店以来,每个月三号把报表送去给吴会计,她拿三万块现金给我。再也没有别的往来。”
不管陈龙做多少罪恶滔天的事,要受多大的法律制裁,孙莹莹都不觉得他是坏人。起码对司芃,她无话可讲。“那也就意味着,咖啡店只能撑到这个月底。这会想转让出去都难了。要不,撤吧。”孙莹莹提议。再清白,咖啡店也是龙哥的生意,用的也是他的钱,她心慌。
☆、025
如果你掉进了黑暗里,你能做的,不过是静心等待,直到你的双眼适应黑暗。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司芃默不作声看着她。
孙莹莹说:“你看我做什么?是,你没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不怕他们来查。但出了这种事,你还等着人上门?当然是撇得越干净越好。而且,你和龙哥的关系?哎呀,你不好说。”
再看围成一圈的这几个人。蔡昆低着头抽烟,小关和盛姐靠着椅背,双眼笔直地看着她。司芃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突然关门不是更有鬼吗?这两天看看情况再说。”
周四中午,警方在世纪酒店逮了数十号人,趁热打铁,下午就封海达贸易的办公楼和物流仓库,再是陈龙控制的餐厅酒店及会所,又逮一批人,然后突击审讯这些嫌疑犯,挖出不少口供,到周五周六,把零星漏网的鱼儿也收进去。可谓是雷霆出击。
蔡昆到处打探,也不知进去多少人,有说两百的,也有说五百的。
司芃本以为和以往的打/黑行动一样,等警方收队,她能从本地新闻得到更多消息。谁料2016年度灵芝区的头等打/黑事件,居然没有任何新闻追踪报道。也是奇怪。
名贯沙南的陈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落了。
司芃从不认为,黑的消失了,这个世界就只剩纯洁的白。那些曾被遏制的会趁此迅猛生长。陈龙曾是这个海洋里畅游的鲸鲨,但也不是唯一的,他的地盘会被瓜分,只是不知道,谁会是新的继任者。
周日下午,永宁街一如以往的安静闲适。不是工作日,来店里吃午餐的人也不多。司芃趁有时间,想做下午茶点。正是东南亚芒果大量上市的季节,便做芒果班戟好了。
砧板上,芒果切成长条,面糊过筛网滤一遍,架好平底锅,烧热,将面糊均匀铺在锅面,开小火,耐心等待一张薄饼的诞生。
看似翻天覆地的巨变,好似和咖啡店、和她都没什么关系。到今天警方还没有找过她,证明他们已经知道,无论她、蔡昆还是盛姐,都是陈龙集团里的闲散小鱼儿,连抓连问的必要都没有。这当然是件好事。
店内小关在搞卫生,店外蔡昆在换夏季饮品的新海报,就连一向懒散的盛姐也进厨房择菜。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家的内心也都有那么一丝的稳妥与不安。
司芃和房东打电话,希望他不要中止和咖啡店的租约,至于租金,她会想办法。她还有十万块。如果店内的每个人,都能像这几天一样勤劳,咖啡店想要一直开下去,也不是问题。
房东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