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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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完会冲个凉,已到黄昏,凌彦齐站在窗前,窗外就是滨海湾。双螺旋桥上,行人三三两两,桥的对岸是金沙高耸的三栋楼。这是他见过无数次的景色。
天空和海水是清一色的蓝,这蓝衬得天边的晚霞如火。色彩分明。不像s市的高空,即便天气晴好,永远处在灰蒙蒙之中。
他端来一杯红酒,坐进靠窗的沙发里,脚搭在书桌上。难得天气这么好,他可以好好地观赏落日余晖,像以往的独处一样。
却难有往日和美景相处的怡然自得。他只想起司芃光着身子,拉他领带时的恋恋不舍。
他见识过许多的美景,比这还要好。
在不见陆地的海洋里飘荡,躺在甲板上看深邃迷人的星空;在连绵的山脉低空飞行,越过无边无垠的巨树森林;或是流星坠落,极光跳跃;冰封山川中流动的瀑布,无数小生命汇成的荧光海,……
他去过这个星球上许多的地方。
他总以为,所有震撼的美景都由宏大和孤独构成。宏大的是星空,是海洋,是冰山,是森林,孤独的是他。
如今让他孤独的只有那栋小楼,是司芃不在他身边。他享受着她的柔软和依恋,却要在人潮汇聚的中心,做别人的男朋友,见别人的长辈。
她来多好。他们不止可以在这里看落日,他会带她去肯特岗,中央图书馆旁边的小道山坡上来回散步,去小贩中心吃超辣的叻沙,去植物园看胡姬花,回武吉知马的公寓一起做饭。
他会带着她,一步步地把过去的十年重新再走一遍,他会想,那样就不再有缺憾。他还会带着她,走向更宽阔的美景,更自由的人生。
那样有多好。
他举起手机,拍了张外间夕阳下坠的景色,想发给司芃,门铃声响,他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西服笔挺的中年男子,用白话和他说:“请问是凌彦齐凌先生?”
“是啊。”凌彦齐已猜到他身份。
“我是郭府的管家徐瑞德。”
“你好,徐伯。”凌彦齐侧身让他进来。
没有客套话,徐瑞德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不知凌先生明晚可有时间,我家老爷想见你一面,同你聊聊。”
凌彦齐心想,公事还私事?公事他还不在状态,一个人单枪匹马赴约有点心慌,“正好我们也带了全新的规划方案,……”
徐瑞德摇头:“不谈公事,只谈私事。”
他放下心来:“是嘉卉。”
未等他先去拜访,他们就来邀约,郭义谦对彭嘉卉的关心,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是的。”徐瑞德点头,“老爷以为嘉卉小姐会一起过来。明晚六点一刻,我派人来接先生。”
第二天傍晚,凌彦齐穿戴一新,郑重赴约。黑色的加长宾利载着他,向caldecott hill山顶驶去。不到十分钟,一栋露台错落的二层原木风现代别墅,呈现在眼前。
看上去毫不起眼,市值却高达数亿新币,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新加坡国土面积太小,这种有永久地契住宅的房子,被称为gcb(good css bungalow),总共也不过2800幢,且必须入新加坡籍,方能购买。
他在这边留学时,卢思薇便想买这么一处山顶大宅。苦于外国人身份,再多钱也买不到,只能买武吉知马和巴德申山的高级公寓。弹丸之地,全球顶级买家汇集,公寓也贵得离谱,一套使用面积不到六百平米,带顶层泳池的公寓,最后的成交价是五千多万新币。
作者有话要说:
☆、069
他们都曾热恋过别人,最后只爱自己的子孙。
——某人日记
门前大坪下车后,徐伯已在此等候。凌彦齐随他穿过门厅,便见到一个长方形的庭院,前后挨着两幢并行的建筑体,在半空以长廊连接。夜色暗淡,再走近一点,才发现庭院中央是一个25米长的标准游泳池。
池面漆黑如墨,倒映屋顶花园的竹叶。一座金属螺旋梯从水面升起,连接二楼的长廊。
游泳池能设计成这样,也是匠心独具。
徐伯见他感兴趣,想起他家是卖房子的,到一地看布局看设计,也是职业习惯。于是脚步放缓,边走边为他介绍:“一层是客厅、餐厅和会客室。”
有功能,却没有门。木质框架的全屋结构,全用中空玻璃做隔断,在需要视线阻挡的地方,加上竖立的栅栏屏风即可。
抬头仰望,上面是澄净的夜空,暖黄灯光从二楼的窗户溢出。徐伯说:“二层是卧房和书房。小少爷也出国念书了,目前就三太太和老爷住在这里。”
二楼的隐蔽性要求当然比一楼要高,于是在玻璃外加上镂空幕墙。
饶是凌彦齐看过无数的建筑设计,亦觉得只有这种抛弃堆砌和豪奢的大宅,住起来才相当舒服。他还以为郭义谦是个顽固僵化的老封建,会守个一百年前的古董屋子。谁让他太太都取三房了?
挨着泳池边行走,看见有人从旋转梯下游过来,游到近处,突然抬头挺胸站起来,亮蓝色的比基尼,小麦色的肌肤,一下就钻进人的眼球。
凌彦齐一瞧,这中年美妇有着分外性感的身材和五官。只能是郭义谦的三房太太,八十年代炙手可热的影视明星邱美云。
算下年纪,和卢思薇也差不多,样貌气质却真是没法比。凌彦齐想,要是真成了亲家,一起照个相什么的,他妈那张脸都能气歪。
徐瑞德停下,朝她点头致意:“这是天海集团卢思薇女士的公子,凌彦齐凌先生。”
“凌先生,这是……”
邱美云打断他的话,“不需介绍。难道还不认识?”她嘴角翘起,漫不经心的笑意中仍带有昔日的光彩夺目。
凌彦齐礼节性地笑笑:“三太太好。”
“叫我云姨就好。”她从池子里跨出来,扯过旁边躺椅上的浴巾,披在身上,“老爷正在餐厅,快带客人去吧。”
过泳池走入内厅,隔着玻璃,凌彦齐看到那位斑白头发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背对他,面朝窗外的竹林。徐伯带他入内,轻声报禀:“老爷,凌先生来了。”
没有任何回音,徐伯让他稍等,走到跟前再唤:“老爷,老爷。”
“嗯,”轮椅上的那个人像是被吓一跳,马上回头望:“好,我知道了。”
凌彦齐看腕表,他没有迟到。是叱咤风云的超人老了,等这么一刻都能入睡。等轮椅转过弯来,他双足并拢,双手垂放腿侧,规规矩矩地鞠一躬:“郭老先生好。”
郭义谦朝他招手:“年纪太大,身体也不好,就不出去给人添麻烦,家里吃顿便饭吧。”
凌彦齐入座,等菜上好,郭义谦挥手让佣人都退出去,连徐伯都走了,只剩他们二人。
凌彦齐看桌面摆的菜肴,全是传统的潮州菜:清蒸斗鲳、卤水鸭片、酥炸肝花、冻膏蟹、春菜豆腐煲。这老人的一生,十分之九都在国外,却无时无刻不念着家乡的味道。
郭义谦伸手从托盘拿起透明酒杯,凌彦齐顺势就拿起旁边的那只白瓷酒壶,帮他把酒斟满。
郭义谦手指在桌面微敲,问凌彦齐:“你饮不饮?”
除了他,郭家已经没人喝白酒,大家都喝红酒、白兰地、威士忌、和香槟。但凌彦齐是大陆来的,应该还能喝点。
既然问了,凌彦齐想,还是陪着喝一点的好,不过白酒入口太冲,后劲又强,因此赧然问一句:“我平时饮得很少,这酒多少度?”
温吞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国内生意场上出来的人,倒是像在他面前装怯的孙辈,让郭义谦觉得好笑:“他们都不许我喝高了。有没有35度?”
凌彦齐放下心来,“好啊,那我陪郭老喝两杯。”
倒了酒,先干掉第一杯。抿抿嘴唇,让口腔适应这呛人的味道。凌彦齐再看这餐厅,真是空荡。除了长桌和四条木椅,便只左侧挨墙放了张三人座的矮沙发。视线毫无遮挡。往后看是如镜面般光亮平整的泳池,往前看,是夜里摇曳的竹林。
空间出奇的大。
郭义谦问他:“考考你,这宅子是谁设计的?”
“林成秋。”凌彦齐在新加坡住过十年,对本土设计师的风格略知一二。
“是啊。这世界变得真是快。如果二十年前有人和我讲,盖一栋屋,除了外墙,里面全都用玻璃,我怕是要赶人出门的。”
“我一进来就觉得做得非常不错。建筑设计这方面,新加坡还是超出国内一大截。”
“知道我为什么要重建?”
“原来的太旧了?”
“不单单是这个。突然有一天起,眼睛里不想被东西挡住,不想看到墙,不想看到古董架,不想看到壁画,想看竹子,想看湖水,想听风声。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些不在自己跟前的人。”说完,便是长叹一声。
凌彦齐根本不知如何接话。这位老人的阅历与人生体验,远在他之上。这些话他看似明白,但体会不可能深,就不要装腔作势了。
郭义谦又问:“阿琼还好吧。”
“还好。前段日子不小心摔骨折,不过现在石膏已拆了,也能走十来步。”
“小楼那边台阶太多,是不太适合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有没有派人去照顾她?”
凌彦齐想想,还是说出来:“她有找到司家的孩子,目前那孩子在陪她。”
“哦?司家?”郭义谦抬起头,目光中有点疑惑,“确认吗?秀儿哥哥的孙子?”
“孙女。”
“也好,那也是她始终挂念的事情。”
“你在新加坡念的书?nus文学院的李正勤可是你的导师?”
“是啊。”
“他也是我在牛津的校友。前几天我向他问起你,说这人好有可能要做我的外孙女婿,人品有没有保证?他说,对女人呢是好多情的,就是对他这个老师,大大的没良心。毕业后你就没去看过他,逢年过节也就发条信息了事。”
凌彦齐只能羞愧地低下头:“我就打算这次回来去看他。”
“不反驳对女人多情这桩事?”
郭义谦语气诙谐,凌彦齐也没有当真,只说:“他开玩笑的。”
“是吗?”郭义谦似乎没打算放过他,再问,“听柏宥说,你和一个新加坡籍的歌星交往?”
一听这话,凌彦齐坐直身子:“是交往过,不过三年前就分手了。”那双能看透世事和人心的眼睛扫射过来,他无端有些心慌。
“正常。像你和柏宥这样家世的年轻男人,哪个不放纵?分得清轻重就好。”郭义谦哼一声,“柏宥那个小子,今年三十了,还在一堆明星模特当中鬼混。”
凌彦齐垂下眼眸:“您说得是。”心里却说,别说我们年轻男人,你一把年纪了也不在花丛留连?要不然,二房的司玉秀也不至于要登报和你离婚。至于说你次子兆明、长孙柏宥在娱乐圈里的花名,也不过是放荡薄情的遗传基因太过强大。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你。”
凌彦齐诧异,想我是在新加坡呆了十年,和你长孙郭柏宥也算玩得来,但真没见过你。
“你们那一届的毕业典礼,我正好在肯特岗,便进去听一下,你就站在台上演讲。我当时就和身边的人说,这个男生挺不错的,别人都讲一个人要如何努力才能获得世界的认可,只有这个人在说社会公平。”
凌彦齐想起这事,也笑了。“当时院里让我上去,真不知道讲什么,因为一路也算不上努力,更应该把这样的机会留给寒窗苦读的人,他们才不容易。”
“你不觉得自己优秀?”
“不觉得。随便换一个人到我这个位置,没准都做得比我好。只是会投胎而已。”
郭义谦看他一会,并未从眼光和神情中看出半点虚伪和应付。既不盲目自大,也不好高骛远,难得了。“你和你妈,倒是很不一样。”
“我妈,是个人风格比较突出。国内创业十分艰难,她又是一个女性,没办法,必须将自己武装起来。”
话里全是维护之意,看来母子关系也不错。郭义谦点头:“同是生意人,倒是很钦佩卢女士,做事快狠准,不亚于男人。”他话题转得很快,“你和嘉卉是什么时候交往的?”“今年年初。”
“这次,为什么不叫她一起过来?”
“我妈也是想让嘉卉回趟新加坡,她说工作太忙,……”
郭义谦笑一声,笑得很难看:“你知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外孙女吗?”
凌彦齐心想,倒是过分了点。可二十三岁的外孙女不愿来见你面,你也不反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为做事是不是太伤人心。
“她有一家网店,他们告诉我一个双十一,她一家店营业额就有一个亿?”郭义谦神情有点疑惑,“现在大陆网购这么发达?”
凌彦齐点头:“与其他的行业比,国内的网购水平可以算全球第一。而且嘉卉的店已从线上铺到线下,就过去这两个月,在北京、上海和s市开了五家门店。销售业绩在下半年应该有更可观的放量。”
只要不深入涉及感情问题,凌彦齐愿意在彭嘉卉的事业上多做正面宣传。抛开他的情绪与偏见,二十三岁的彭嘉卉比他当得起优秀这两个字。
他想郭义谦年事已高,不太懂国内互联网的发展趋势,便多说两句:“现在粉丝经济大行其道,有号召力的不仅仅是娱乐圈明星或是企业界的大佬。女性自我独立意识的觉醒,也刺激了更多的物质消费。像嘉卉这种家境良好,不愿坐享其成,积极主动开阔新事业的年轻女性,更容易得到同龄人的拥戴。”
☆、070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能生在大富之家。
——老舍骆驼祥子
“哼,哼,”郭义谦并不认可,“无非是大家觉得她年轻漂亮,穿衣打扮好看,追随而来的购买力,一旦过气就没有持续性。我的外孙女不需要整天想法设法保持花枝招展的姿态,为什么不好好走传统实业的路线。”
凌彦齐笑笑:“靠互联网成功的机会大很多,也许她只想靠她自己。”
郭义谦半靠在椅背上想了会:“今年的母亲节,她有设计一款裙子,荷叶边的浅蓝色连衣裙。”
凌彦齐说:“是的。”
彭嘉卉在朋友圈分享了这款裙子的手稿,是她早逝的母亲郭兰因的作品。女承母业,温情又哀伤的故事,感染无数人,那个“妈妈的连衣裙”系列,短短五天就卖了七万件。
他当时便觉不妥,做生意不是贩卖感情。当然贩卖感情,一次两次地往往有奇效,不过用得多了,人会急功近利,很难回到用心做产品的正路上来。
果不其然,到她生日那次,她把精心布置的派对现场做了图文并茂的软文,再做一波“自我打拼、璀璨人生”的女性独立宣言营销,两三千元一件的小礼服又卖了好几万件。
可郭义谦没法像他一样当个局外人,他只觉得这是女儿对母亲的思念。“她穿上那套裙子,倒是有点像了。”
“像谁?”
“兰因。她当年就是想去学服装设计,我觉得时尚圈太乱,没答应。后来她想出国学商科,我也没答应。”
“那令嫒最后去哪儿念书了?”
“nus。我舍不得她走,只准她念nus,专业也是我选的,法律系。跟她说毕业后真想上班,就在家族企业里做事。”
凌彦齐叹气,真是封建强权。那么在nus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