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痕尖齿-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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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沉重的悲哀仿佛让他感同身受,却无法替关珩承担一分一毫。
秦惟之在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于塞外找到了失去理智的关珩。
被转化的关珩肤色苍白,眸如血墨,早已不负昔日的矜贵模样,跪在残肢之间,像是拥不满足口腹之欲、只知道疯狂啃食血肉的野兽。
“你那位只饮动物血,慈悲善良的关先生……”
秦惟之说到这里,回头看了宁秋砚一眼。
“你知不知道,之后的好几年我不都敢带他往人多的地方走。”
不用刻意提及失去理智的关珩有多残暴,秦惟之的言下之意也足够清晰。
宁秋砚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秦惟之说:“可惜那时常有战事,到处都是流民,我也并不能每次都控制住他。”
那段岁月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可能对秦惟之来说,那是曾经的相依为命,比天还大的惊心动魄,几年的时光足够拉长成一个人的前半生。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久,才再次开口。
“忽然有一天,关珩清醒了过来……”
宁秋砚的脸又白了几分。
从理智冲清醒,却清晰地记得自己都做过什么,很难想象当时关珩会有什么心情。
“不,他可能早就清醒了,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秦惟之的语气渐渐变了,“有天深夜,他终于不告而别,我信守诺言,还是把关家遗孤带到十五岁,但一直都在寻找他。”
“可是历经千辛万苦,那一年重逢,我不过是杀了几个低贱的渔民,他就要替天行道,生生扯下了我的头颅。”
说到这里,秦惟之居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脸皮堆起温和的笑纹,但眼里一丝笑意也无。
宁秋砚汗毛倒竖,开口问道:“那时候你也……”
“是,我也转化了。”秦惟之说,“可惜转化我的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书生,连他自己都还是个新生儿。”
“我在海边的泥土里待了三十年。”
“地貌变迁,泥土干涸,终于有一天,我咬住了一个路过的山民。”
掩不住的怨毒终于溢出来了。
秦惟之回忆:“再次碰见关珩,他正作为领袖、作为仁慈与力量的化身,接受血监会初代创始人的殊荣。”
论力量、地位,秦惟之与关珩相差悬殊。
他们相知于末路,一起堕入污泥里。
偏偏关珩爬了出来,拍拍灰尘,就重新站上了遥不可及的云端。
凭什么呢?
没有秦惟之,就没有所谓的后来的关家。明明一起在地狱里摸爬滚打,明明是那个给了关珩一切的人,秦惟之凭什么被厌弃?
关珩又是凭什么,撇干净满手鲜血,摇身一变成了血族中最仁慈、最具权威的存在,受万人敬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俯视自己的恩人?
“如果没有我,如果当初我没有找到灰袍人,他什么也不是。”
秦惟之的齿关几乎能碾出血沫。
“世上最古老的吸血鬼,赐予了他无可比拟的力量。”
宁秋砚什么都懂了。
秦惟之根本不在意什么翻天覆地的血族改革,不在意血族是否主宰世界。时代变迁,不再分什么出身尊卑,他想要的,是站在与关珩平等的、或者比关珩更高的位置,拥有同样强大的力量。
他有那样的资格,他只是,曾经与它擦肩而过了。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只有怔愣的人类发出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秦惟之反而平静下来,对宁秋砚露出微笑:“没关系,我能找到灰袍人第一次,就能找到第二次,岁月还那么长。”
*
古都阒静,风雪交加。
深牢之中枯草遍地,灯火如豆,数道寒光闪过人的咽喉。尸体堆积如山,一双双眼睛圆睁着,头发散在枯草中,脸裹在泥地里。
仿佛长长的电影镜头,或许是真的在哪一部古代题材电影中看过,连画面都有清楚的配乐。专业使然,宁秋砚在这时,还清楚地知道声音该从哪里进,又适合从哪里淡出。
一声城中钟响,彷如古刹木鱼,更多尸体倒下,更多的血自枯草中溢了出来。
悲歌起。
镜头忽然调转,掠过灰蓝如墨的大海,掠过一座寂静小岛。
风过积雪林梢,呼啸着涌向海的另一端,在小岛断崖被切断,那里贫瘠荒芜,寸草不生。
穿越千年,一道孤寂身影出现在漆黑的岩石上。
风终于近了,拂过他狼狈湿润的长发,露出那双宁秋砚熟悉无比的、冷淡英气的凤眼。
整个人猛地一震,宁秋砚心跳如擂地从梦中清醒过来,他竟然梦见了千年前关家被灭门的场景。
渡岛的欢声笑语仿佛就在昨日。
春节,关珩自三楼下来,轻轻捏着他的后颈,站在他的身后和蔼地欣赏桌上的后辈们剪出来的喜庆窗花。夜里热闹非凡,他们在大厅里合影,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
白发苍苍的康伯,年少寡言的关子明……一代代的关家人将日子过得安稳,平静地履行着千年之前的誓言。
海面之下波澜汹涌。
那段历史早已淹没在时光里,是不为人知的秘辛,是关家的伤痛,早不再被后代刻意铭记。
只有关珩还记得。
宁秋砚是意料之外的闯入者,他来到渡岛进入他们的生活,知道他终会了解渡岛,了解关珩的一切,所以从不着急弄清全部。
因为这个谜让他上瘾。
他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猝不及防地揭晓了谜底。
第105章
秦惟之没有再询问宁秋砚有关于关珩手机里的信息,也没有什么动作,看上去一切如常。宁秋砚不知道关珩的“解决”进行到了哪一步,也不敢贸然联系他。
在那些阴暗的角落里,宁秋砚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关珩,连李唐等人也没有,因为他们本就与秦惟之这样的血族完全不同。
已经第四天了。
虽然很想回家,但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无论如何宁秋砚都不想半途而废。
关珩交待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让他保证自己的安全,什么也别管。即使到最后没有帮上忙,他也不想连这样一件事都办不到。
事情在这一晚出现了转机。
瓦格纳·琼斯的山茶花之夜再次开启了。
秦惟之有意带宁秋砚前往,他似乎不介意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身边站着的是关珩的血契伴侣。
要去吗?
宁秋砚不想去,这样的场合他去了,就在某种意义上宣告了对关珩的背叛,非常荒谬。
可是他找不到理由拒绝。
最终他还是坐着秦惟之的车来到了庄园。
下车的一瞬间,他和他耳垂上的红宝石,几乎立刻就成为了视线的焦点。
这晚的主角是一对从外貌上看年纪相差悬殊的情侣。
年轻的人类看上去很矜持,穿着黑色晚礼服,被他的血契伴侣绅士地牵着走下楼梯,一如第一次在这里露面的宁秋砚。
宴会现场衣香鬓影。
宁秋砚坐在宴会桌旁,觉得上次和关珩在这热闹的场合窃窃私语的情景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一次来到这里,宁秋砚受到的关注不比上一次少。碍于他身份特殊,并没有血族上前来与他攀谈,没过多久他就淹没在了宾客中。
瓦格纳似乎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和秦惟之“不是一路人”。
他虽然和陆千阙的事有脱不开的关系,但的确极少与秦惟之在一起。
此时作为宴会的主人,瓦格纳左右逢源,一圈交际下来,停留在了宁秋砚的身旁。
先是微微对他一颔首,接着便用那双玻璃球似的银眸看着他,使用熟悉开场白:“你好,我年轻的朋友。”
秦惟之不在,宁秋砚形单影只。
当然,宁秋砚本来也不希望秦惟之在。
“你看上去郁郁寡欢,是在难过吗。”瓦格纳说,“怎么比我上一次见到你还要不开心,你这样我都不知道当时该不该帮你牵线搭桥了。”
宁秋砚:“……”
瓦格纳一把年纪,实在不适合演这样的戏码。
瓦格纳拉开椅子在宁秋砚身边做下,晃了晃杯中特制的酒:“睹物思人,今天秦不该带你来这样的场合。”
他们都知道今晚关珩不会来。
若非必要,关珩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宴会上。
宁秋砚盯着桌面上画着山茶花的小卡片,说:“没关系。”
瓦格纳问:“秦肯帮助你了吗?”
他问的是转化的是,宁秋砚回答:“还没有。”
“……有点慢啊,可惜了。”瓦格纳视线从他耳垂上一扫,说,“没关系,等待是值得的,就算秦不能帮你,未来总还有其他机会。生命没有尽头,下次也许就是你和关先生一起来。”
瓦格纳的话让宁秋砚有些不解,听他言下之意,就像现在没有机会了似的。
生命没有尽头。
得知了关家的约定,得知了关珩当年都有过怎样的经历之后,宁秋砚好像有些理解关珩了。任谁经历过那样的变故,可能都不会对永生有什么期待。
但是关珩会理解他吗?
如果人类太渺小,能给予的太少,那么陪伴呢?
宁秋砚想,如果陪伴能使痛苦减轻,哪怕只能减轻一两分,他也会无怨无悔地,永远陪伴着关珩。
只是关珩似乎没那么想要他的陪伴。
宁秋砚寡言,也不可能和瓦格纳多交心。
瓦格纳坐了一会儿,抬手叫了服务生:“给这位年轻的朋友一杯甜甜的酒。”
说完起身拍拍宁秋砚的肩膀,优雅地对宁秋砚一颔首:“别离开这里,我稍后有很好的消息带给你。”
说完,就迈步走开了。
什么好消息?
宁秋砚不认为瓦格纳会有什么好事。
这晚血监会也来了不少人,包括一些高高在上的现任管理员,他们在宴会上自成小圈子,是吸引血族们阿谀奉承的目标。
宁秋砚发现他们偶尔会朝自己的方向投来目光,那些死气沉沉的眸中闪过若隐若现的深红。
于是他拿了酒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这时,正好看见神色严肃、匆匆穿过人群的秦惟之,血族们对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
宁秋砚觉得有些反常,犹豫了两三秒,便站起来跟着秦惟之的方向走。
行至半途,昏暗中却被人挡了一下。
那人和他打招呼:“是你。”
宁秋砚停住脚步,在走廊壁灯的照射下看清了对方的脸,是那天骑摩托车接他去俱乐部的男孩,那个年轻的血奴。
不知道对方是瓦格纳的人还是秦惟之的人,宁秋砚不欲和他多说,却听他道:“你是要找秦先生吗?”
看来是后者。
宁秋砚点点头。
男孩便摸了摸后脑勺,纳闷道:“秦先生怎么把你忘在这里了。”
宁秋砚问:“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好像是去了河边。”男孩说,“你要去吗?我带你去。”
宁秋砚:“河边?”
他们一边走,男孩一边说:“是啊,秦先生在那里有一栋房子,我去过一次,那里还关着个人。”
宁秋砚连忙拉住他,急道:“什么人?”
男孩说:“好像是个吸血鬼,手断了。应该是仇人吧,关在地下室呢。”
是陆千阙!
宁秋砚脚步一滞,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紧接着想起关珩的交待。
关珩让他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都不要管。
可是,万一现在秦惟之将人转移了怎么办?
于是他紧跟着男孩走出走廊,一路下了台阶。庄园地面静悄悄的,他们穿过绿篱往后走,却没有看见男孩的摩托车。
“来!”男孩走到一辆汽车旁,拉开车门冲他招手,“上车!”
宁秋砚问:“你的摩托车呢?”
“骑太快被警察没收了。”男孩耸耸肩,趴在车窗笑道,“上车吧,这个我也会开,有驾照的。”
宁秋砚便拉开车门上了后座。
一落座,车子霎时落锁。
宁秋砚先是感觉到铺面而来的阴冷,猝然警觉,随后一回头,便看清了黑暗中秦惟之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
车子当然没有去什么河边的房子,而是趁着夜色一路疾驰。
驾驶座上的血奴男孩只专注开车,没有再发出过任何声音。
宁秋砚手心全是汗,脸色发白,问秦惟之:“你带我去哪里?”
秦惟之没有回答,而是伸手过来。
宁秋砚立即往后躲,那冰凉苍白的手却像钢筋一般控制住他的下颚,将他整个人后压在了车门上。
宁秋砚呼吸急促,死死咬着嘴唇,紧接着耳垂一阵疼痛。
秦惟之竟然只是摘下了他的耳钉。
两枚红宝石内部流光溢彩,需要用非常特殊的仪器,才能检测到其中小小的定位零件。
紧接着,秦惟之降下车窗,将耳钉扔了出去。
宁秋砚:“你——”
车速极快,两侧树影飞也似的倒退。
转眼间就再也看不见刚才耳钉扔出去的位置。
“我早知道不会太顺利……”秦惟之重新掐住宁秋砚的脸,让他一动不能动地看着自己,“但是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宁秋砚脸颊剧痛,挣扎无果。
人类在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生物面前根本毫无还击之力。
发生什么事了?
宁秋砚慌乱地像,是关珩他们出了什么问题?
关珩会不会有危险?
“太儿戏了,就因为一个人类,真让我遗憾。”秦惟之眯着眼睛,缓缓道,“他们还以为我正在路上吧,可惜他们看错了,我又不是输不起。”
手劲加重 。
手里的人类一个字也说不出,痛得生理性的眼泪不停往下掉,口腔发出可怜的“咯咯”声。
迷茫、恐惧全都充盈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让人不自觉产生强烈的破坏欲。
“我应该听瓦格纳的话,一开始就拿你做筹码。”他欣赏宁秋砚痛苦的表情,“不过没关系,现在也不迟。”
说完,终于松了手。
宁秋砚退在后座角落,脸颊马上浮现了手指留下的淤青。
秦惟之没再看他,而是转头看向了车窗外。
或许是冰冷早已在无穷尽的年岁中侵蚀了血液,他的情绪波动极小,除了刚才的一点失态,几乎再难以看见任何表情。
宁秋砚强忍剧痛,想要拉开车门无果,又悄悄地伸进口袋里,却没有摸到自己的手机。
那个血族男孩。
在走廊里和他撞到的时候,他好像碰了自己口袋的位置一下。
宁秋砚的心底凉成一片。
秦惟之回过头,长发挽在耳后。
那张能看出岁月痕迹的脸很平静,对宁秋砚友好建议:“我劝你别动不该有的心思。”
宁秋砚僵硬了身体。
车子停在路旁的树林中。
那里已经停了另一辆车。
下车后,秦惟之胁迫宁秋砚进入了车厢,然后招招手。
血奴男孩凑了上去。
秦惟之拍拍他的脸,后者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随后秦惟之说了什么,他表情变得悲伤,像再也见不到秦惟之似的,忽然就哭了。
秦惟之本来是要走的。
男孩的哭泣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只见他伸手将男孩拥入怀中,趁对方回抱之际,手掐住对方的脖子。
轻轻一拧,被毒素支配的、忠心耿耿的男孩喉咙发出了一点短促的声响。
随后,他的头以奇怪的角度歪向一边。
双目圆睁,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秦惟之再看他一眼,冷漠地上了车。
“走。”
他对司机吩咐。
宁秋砚目睹一切,浑身发冷,他在秦惟之身上看见了最标准的血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