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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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姬既是怀远驿的婢女,少不得要去怀远驿一趟。
秦寺正懂得轻重分寸,在怀远驿又有个相熟的友人,原本以为这差事简单,却没想友人翻了翻手上的名录,道:“这个高丽姬好些月前就调到都亭驿去了。”
他生怕秦寺正不信,还将大方的将册子给递了过来。秦寺正接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松快,一个警觉,心思全然明了,不由得彼此尴尬。
听到都亭驿这三个字,秦寺正眼皮就是一跳,知道此案麻烦,没想到会这样麻烦。都亭驿是临安最大的驿馆,专管金国来使相关事宜。
本朝接待外国来使沿用北宋制式,以金国来使为例,金使初至,便要赏赐一回,再赐宴于班荆馆,次日下榻都亭驿,随后便是觐见、观潮、燕射游玩,每日总有不同的赏赐,衣裳被褥,银钱乳糖,茶叶酒果,绫罗绸缎。
回程时再赐宴班荆馆,使团全体上下皆受赏,花费不下万两,金国遣人来宋一趟,可谓是厚差一份,肥油颇多。
眼下会庆节1已过,正使虽已经在回金国的路上,但是还有一位金国王爷完颜计短居在此,馆驿中亦有随行人员数百,精兵五十人。
这完颜计在金国众王爷中显得平庸,出身不高,文才武略皆是缺缺,只是颇善经商之术,故而常年留宋处理两国贸易和对金岁供一事。
秦寺正被这消息打得有点懵,一路上皆想着该如何撬开都亭驿这条口子,浑浑噩噩的走到了大理寺门口,就听见有人唤他:“秦寺正,怀远驿有什么消息?”
江星阔正骑在玄马之上,不知要去哪里,秦寺正皱眉将事情说了,江星阔略一点头,淡然道:“雪子消融,一地泥泞湿滑,寺正下回可以用我名下的轿撵,反正我是骑马的。”
秦寺正心中感动,想起江星阔说话从不婉转融通,便想跟着去,却不想马蹄疾驰,哪里还等得了他这副老残腿。
都亭驿与怀远驿相距不远,却是差别甚大。比起都亭驿,怀远驿就好似麻雀窠臼,破败老旧。
泉九本以为会被狠晾一遭,却没想到通传的小厮很快就回来了,引二人进去至一处花厅,也是清茶香糕,不曾怠慢。
这个月份馆驿里就开始烧炭了,炭比大理寺拨下来的例炭还要好,一丝烟气都无,烘出来的热气暖融融的,还有股子花香,仿佛春日一般。
泉九绕着那个掐丝金熏笼看了好一会子,心里不知怎的就涌上一股无名怒火,想一脚蹬翻,叫炭块都落到锦缎花织的厚毯上,焚个干净!
江星阔看他绷了个脸,喘气的时候连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能把他心里的念头猜个七七八八,就道:“既不平,吃些回去吧。”
泉九平了平气,勉强坐定大口嚼吃起来。
接待江星阔二人的是个姓朱的馆驿小官,品级虽在他之下,派头倒是很足,坐定翘了脚捧茶喝,还道:“今年新制的鸠坑茶,两位大人品一品。”
他这做派,江星阔也觉甚是可笑,道:“总听人说都亭驿馆是个肥差,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
“哪里哪里,哎呀,说起来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活,一个伺候的不妥,那可是捅了天的大罪过啊。个中辛酸,实在不为人知。”他说着还自哀起来,看得泉九拳头发痒。
作者有话说:
1宋孝宗生辰
第24章 炙鸡和玉扣
江星阔懒得听他废话; 便提了贞姬的事,眼见着朱大人面色微滞,张口欲言,却又被江星阔很不客气的打断; “贞姬平日里都伺候谁?”
朱大人张了张口; 道:“她; 额; 呵呵; 江大人,咱们馆驿里的婢女每月有一日休憩; 这身孕若是在驿馆外头怀上的,你来这查,岂不是举措失当?这况且; 你也说贞姬是溺水而亡; 若是失足; 你更是白费功夫。大理寺的差俸就那么好拿?”
泉九眼里腾起两丛火,耳边却听刀在鞘中一震的声音; 就见江星阔将刀摆在了手边茶几上; 面无表情的说:“仵作已经复检了尸首; 发现她后颈处有掌痕; 想来是有人一掌劈昏了她; 然后再投入水中。”
朱大人下意识一缩脖子,又强自挺直腰板,道:“可如此,也不能说明这凶手就与我都亭驿有关呐。”
“有关无关; 查过便知。我只问你贞姬平日都同谁来往; 都伺候谁; 这个问题很难答吗?”
“我这都亭驿又不是您大理寺的牢狱,贞姬不过一个婢女,平日里同谁往来,我哪里会知道的那么清楚呢。至于这,这侍奉谁么。您要知道,金国王爷贴身伺候哪里会用咱们的人,她是厨上的帮工,至多也就往人家院里送个汤水糕点,您就为这个疑人家,岂不是故意寻事!挑拨两国的关系呐!”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幸好江星阔脑袋硬,并没被砸晕,反而笑了。
“我何曾说过自己对金国男人有所怀疑?这都亭驿里的男人,莫不是只有金人月夸下有肉?”
泉九刚还火冒三丈,此时又乐得想捂脸,朱大人一身软泡泡的虚浮肉,不知月夸下分量占了几许?
朱大人初只以为江星阔是个喜欢动不动拔刀的莽夫,却也没想到他也是能诡辩上几句的。
朱大人抖了抖衣袍,起身道:“既如此,大人爱查就查吧。来人,去把厨下那几个素日里都与贞姬交好的都叫来。”
“只有交好的,没有交恶的?”江星阔身高腿长,即便朱大人要跑,他一步就能逮住。
朱大人讪笑着坐下,“贞姬此婢素日寡言少语,没听说有什么人与她不对付。”
厨下几人皆是女人,只有一个烧灶的老伯。江星阔每问她们一个问题,她们答之前,总是下意识去瞧朱大人。
“看来,问你们和问朱大人也无甚分别,既如此,不如朱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去大理寺录一份更为详尽的口供,签字画押,如此才妥帖。”
江星阔立在朱大人跟前,随意的睨着他。
朱大人中等身量,平素也不觉得自己个子如何矮小,此刻却有种莫名错觉,若自己不肯去大理寺,只怕江星阔能把他像个枕头似得夹在腋下带走。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朱大人自认斯文人,不好与这些莽夫计较,只有商定明日一定‘欣然前往’,好快快将这事抹过去。
不过死了一个高丽姬,甚至都不是汉女,真是吃饱了撑的!
查案子总是要东奔西跑的,如周锦录那般只端坐书案前查案的毕竟少数,就连陈寺卿偶尔也要奉了上谕出行。
如此奔波,错过餐点乃是常事,饭堂里只剩下残羹冷炙,泉九原是个贪嘴的,只是如今脑子里多了份念想,甘愿去饭堂啃冷馒头,想攒钱以待将来。
以江星阔的官位来说,他可以开小灶另做,只是掌勺的厨子是北人,做出来饭食总不太合他口味,一月也不曾点个几次,都是折了银子的。自认识了岑开致后,更是只光顾她家食肆了。
公孙三娘时常往来送饭,大理寺后门守卫的差吏都已经熟她了,偶尔得几粒腌梅橘干吃吃,两厢便利,好端端的何必得罪厨子呢?
不过到了江星阔院里,自是不能那么容易进去的,阿田打眼一瞧,笑道:“岑娘子,今个这大风天,怎么是您来?”
“三娘忙去了还没回来,怕把你们大人饿瘦,我就来送了。”
文豆窝在他身旁,闹他编一个草蝈蝈,见着岑开致也是一愣,道:“怎么是你?”
岑开致见他竟还缩在大理寺,就问:“文婆子的案子还没头绪吗?”
阿田朝屋里努了努嘴,岑开致一出声江星阔就留意着了,泉九与他说话,他耳朵虽听着,眼睛直瞧着门口。
脚步声渐近,他却垂了眸子再抬起,佯装随意一瞥,仿佛并没有那么殷切期盼。
岑开致裹着了件棠梨色的披风,兜帽薄软,叫风拂落,一头青丝翩然起舞,微微有些乱,却衬得她更静,像一副随风轻晃的仕女图,惑人甘愿放弃尘世,随她入画中境。
“岑娘子,给大人做了什么?”泉九盼着能望梅止渴。
岑开致每次给江星阔单独做饭,总是一荤一素一汤。
今日荤的是一道炙鸡,脆皮金黄微皱,瞧一眼就令人泛馋,也不知她是使了什么法门,炙得皮酥肉嫩,一口咬下,却是汁水丰盈无比,香极却又至简。
“只用了盐哦。”岑开致正托腮看着江星阔吃饭,见他咬了一口鸡肉便目露惊艳,隐隐有些得意。
江星阔见她嘴角微翘,只觉可爱俏皮惹人怜。
素的是菱角、荸荠炒鲜百合,脆生生的甘和糯实实的甜,又撒了一把绿莹莹的豌豆和红绵绵的芸豆,秋天的最后一截尾巴全在这了。
汤更是一碗鲜汤,是冬天来临的气息,香菇豆腐海米同煮,出锅时洒一点画龙点睛的胡椒,喝得人指头缝都暖和。
泉九默默从怀里拿出半个冷馒头,可怜巴巴的嚼了一口。
岑开致知道他做戏,扫了一眼故意不理会。
江星阔吃饭看人忙得很,哪有功夫看这张傻脸。
小厮给岑开致奉了茶和果子,官门里伺候的人,便是个天生傻的,也有几分眼力价。
眼前这虽是个不折不扣的厨娘,却生得楚楚动人,像春日里落满桃花柳枝的溪水。江大人还让她坐自己休憩时才会一靠的摇椅,便是陈寺卿偶尔来时,也没见他开这个口。
江星阔份例里的茶水只是寻常,但也不算坏,比百姓家拿来解渴牛饮的杂茶渣滓要好多了。
岑开致歇了歇,正想起身告辞,忽见个老头气呼呼的走进来,道了一声‘江大人’,便自顾自的倒了一盏冷茶压火。
喝了半盏,才瞥见一旁好奇看着自己的岑开致,差点一口浇了泉九这颗狗尾巴草。
秦寺正看看岑开致,又看看认真吃饭的江星阔,连忙对岑开致一拱手,
“不知大人家眷在此,我……
他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劲,江星阔不是和离了吗?
岑开致正想解释,江星阔一挥手示意无妨,这事就被含糊了过去。
“问出些什么没有?”
“说了些和稀泥的屁话,见我不吃这套,又说咱们这的茶是馊的,肚痛要回去看大夫。”
泉九道:“放走了?”
“没有,给了他一只恭桶,这不,我避出来让他拉个够!”秦寺正理所应当的说。
幸好江星阔已经吃完了,岑开致上前收拾碗碟,就瞧见江星阔足边一只筐子里,里头什么都有,似乎是从文婆子家中收来的一些物件。
“不过我瞧着那朱大人也不肯定是谁所为,只是怕咱查到金人头上,若是金人犯事,少不得要麻烦,若不是,咱们查来查去的,他也难伺候。总之,是条好狗。”
岑开致听了一耳朵,倏忽想起那日瞥见的玉扣。
“这里,可有一枚玉扣?”
她忽得发问,屋里三人都看她,一齐摇头。
“里头全是些怪里怪气的东西,没见到什么玉。”泉九道。
“什么玉?”江星阔问。
岑开致描述了一下,见江星阔若有所思,好像算条线索,便道:“我大约能画下来。”
她勾了两个相互套住的玉环,想了想,又添了几笔虚虚实实的花纹,道:“大概是这个样,不是咱们宋朝的玩意,方才听这位大人说,此案也许与金人有关,我想着,这玉扣倒像是金人衣裳上的配饰。”
她画得很工整,江星阔和秦寺正已经看出来了,这玉扣不翼而飞,想来是被杀手拿走了。
泉九磨了磨牙,道:“那小王八羔子竟不说?”他出去扯了文豆进来,一把按到画纸前头。
“我,我没留意,真是没留意,大约是拿来下咒术时用过的,我收拾的时候也没在意,那玉,做工劣等,都卖不了几个银子。”
“做工的确不好,但是玉质还不错,跟我这串耳坠子差不离。”
岑开致说着,托起自己的耳垂,江星阔就见这片白嫩上贴着一串圆翠的玉珠,好似豆荚。
文豆撇撇嘴,嘟囔道:“你一做食的能有什么好货。”
泉九给了他一脚,文豆跌在地上,他赖皮赖脸的,索性瘫着了。
“这是从前阿爹送我的,也足要十金,不过这耳坠工价昂贵,玉本身要不了那么多,四五金差不离了。”
江星阔道:“金国的工匠手艺一向不比我大宋,玉好而做工劣,也不奇怪。”
“这位小娘子可否录一份口供,我这……
秦寺正话未说完,江星阔却道:“不,他也见过那玉,让他录。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秦寺正知道文豆滑不溜手,便动了真格,押到刑房去拷问,这小子果然还有藏在肚里没说的,原来那日贞姬已然说出欺辱她的人是金人,只是文豆怕遭报复,所以掖着没有说。
岑开致不好耽误店里生意,原路从大理寺后门出去,迎面却碰上一辆灰扑扑的马车。
“岑娘子。”荆方见到她大喜过望,“能否帮在下带句话给江大人,我有事情找他相帮。”
岑开致看了看两个守门的小吏,很是不解,“大人难道连个门都进不去?”
第25章 南瓜子与西施舌
其中一个小吏道:“岑娘子误会了; 这位大人好端端的前门不进,又不说来由,我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纵他进去,只怕明日就要丢了差事。”
荆方忙道:“从前门进有些招摇; 我这事又不便说; 还望岑娘子帮这个忙。”
岑开致想了想; 道:“那我去问问泉九吧。江大人日理万机; 我也不好随意劳动。”
荆方只得答应。
泉九得知是荆方找他; 来时便是一张臭脸。岑开致走时从荆方身边擦过,这才看清他身后那个低着头的女子; 一张写满了哀伤的脸,眼眶干涸,唇瓣干裂; 似是很久没沾过水了。
出来时; 江星阔给了岑开致一篮子香梨; 各个鸡蛋大小,却是黄绿玲珑; 光是把玩都觉得悦目。
“吃一个吧。”岑开致递了一个过去; 那女子一愣; 许是岑开致生得实在柔美可亲; 她慢慢的伸手接了; 声若蚊呐的道:“多谢。”
女子抬首时,叫岑开致看清了她一双细挑的眼和方正的轮廓,不由暗道:“咦,又是一个高丽姬?”
本朝不许蓄婢; 即便是官员富户家的小厮仆妇概都是与主家签了长契的良家子; 不好随意打杀买卖。即便有那因罪而没入奴籍的; 也不过少数,总有缺人手的时候,所以高丽姬、暹罗婢一流就盛行开来。
岑开致从前在明州时,见过许多富户也爱蓄养高丽姬,概因其娇媚柔顺,生死可握,其实细想想,也颇有几分可怜。
食肆此时正闲,但也不是全无客人,岑开致回来时,阿姥正在给一位娘子盛她早间做好的桂花糖煎栗。
岑开致解掉披风让阿囡抱去后院放好,笑道:“苗娘子买好些,可吃得完?”
“阿姥说已没有栗子了,这是你最后一次做,反正放的糖多,便是一两月也不易坏,我便多买些存着吃。”苗娘子是岑开致头一个主顾,因着这个,岑开致待她总与别个有些不同。
“阿姥真是会做生意。”岑开致嗔道,用手指虚刮了刮苗娘子明显隆起的肚皮。
钱阿姥辛苦支应,倒被自己人打趣,心知岑开致是哄主顾,便也佯装生气,指着岑开致对苗娘子道:“十足一个傻脑袋!”
“你略等等,”岑开致边说边往后院走去,声音隐隐传来,“其中孕中也不好吃太多甜食,我焙了好些南瓜子,给你解一解嘴瘾。”
说着,她已经捧着一个竹篾走了回来,利落的展开一张油纸将南瓜子悉数拢起,苗娘子孕中的确嘴馋,耐不住伸手就拿了一粒,果然是颗颗饱满,嚼之喷香。
“得,我来买东西,倒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