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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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我传出去的。”
“但,是你纵容的,眼睁睁看着三人成虎,流言横行也没解释过一句。”
江星阔从前不理会这些,此刻忽得感兴趣起来,道:“还是说,你在打着我的旗号遮掩什么?你到底是怎么瘸的?”
嘉娘傻站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忆起自己与江星阔成婚那日,一掀开盖头,被江星阔凶煞的一张脸吓了一跳。
嘉娘素来喜欢白面书生,文雅秀气,决定拼死不从的,还以为江星阔会用强,但他没有,只是收拾铺盖去书房睡了。
退亲最大的阻力倒是她爹,江星阔很痛快就答应了,补偿也一概不要。
也是江星阔的步步退让,让嘉娘一时忘了,他是大理寺最年轻的刑狱官,煞气是他骨子里的。
江星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好似狼示威龇牙的笑,道:“原来真的有鬼。”
荆方似乎开口想说什么,嘉娘一把挽住他的臂膀,对江星阔道:“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你把刘管事带走吧。”
得,倒像是给他情面了。
江星阔有意讽刺几句,奈何今日说话太多费嗓子,只嗤了声,走了。
第14章 冰窖
江星阔心里本就有个猜念,让泉九去查刘管事的家底。
泉九知道这刘管事是从东海商行逮来的,去时格外积极,回来更是蹦进来的。
“大人!刘管事娶过一房夫人,后来和离了,因为他那时家中贫寒,幼子无依,也跟了他夫人生活。他想争口气,把儿子接回来,结果在东海商行得到重用时,他夫人已经嫁了个蕃商,还偷摸的把他儿子也带回藩国了,这能不恨?!”
这案子牵扯着人命钱财,临安府总是不予配合,困了江星阔多时,今日总是拨得云开!
本朝对于汉女嫁蕃人,或是蕃女嫁汉人并没有约束。只是蕃人返藩国时,为妾的汉女不能同去,正室倒是可以的。
可从未听过还有将前头夫君的孩子也一并带去的,即便刘管事死了也不行,更何况他还没死,难怪恨煞!
刘管事是泉九审的,江星阔在边上看着。
泉九审案,爱动嘴皮子,不喜欢一来就动大刑。
这人起初倒是扛得住,只是被泉九一口一个儿子给激得,还是没有把持住,目眦欲裂的狂吼着,“贱人!”“蕃种!”
最后却瘫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一张脸更丑上几分。
泉九拿了供状让他画押,虽知道他死有余辜,但也有些怜悯,道:“何必呢。再娶一房,再生一个就是了,你如今也算小有成就,大丈夫何患无妻。”
刘管事泪眼婆娑,忽然目光凝在了江星阔身上,竟问他:“你祖上是蕃人?”
泉九怕他触动逆鳞,虽说都是要死的,但能活一天是一天,等下叫江星阔打死在这里,还会招惹麻烦!
想到这,便飞快的给了他一脚,刘管事被他踢得抖了抖,死狗一般。
“我外祖父是蕃人。”
“那,他待你外祖母好吗?”
“不错,终身只她一位夫人,没有妾室。”
“那你说,以蕃人的性子来看,他会对我儿子好吗?”
“蕃人也是人,是人就有好有坏,我不知。”
对话到此为止,泉九松了口气,将口供念给刘管事听,讲到素攀时,他眼珠微微一动,发出一个古怪的,扭曲的气音。
“怎么?”泉九问他,他却不答,闭上眼假寐,像是死了。
“大人,余下交给小的们来办吧。”泉九随着江星阔出去,江星阔一路都没说话。
泉九脑子里只想着如何润笔起草陈词,只跟在江星阔身后,走着走着,忽然周身萦绕一阵凉意,抬头一看,是停尸的冰窖。
这地方平日里没人来,除了伏月。
眼下虽是刚出了伏,可还有秋老虎等着呢,依旧热得厉害。
所以冰窖门口的浓阴下,有几个躲闲的小吏铺了席子,正呼呼大睡。
这里气味浓重熏人,可不是尸臭,而是酒臭。
泉九忐忑的瞥了眼,发现全是周少卿手下的,一下由战战兢兢变成看好戏的怡然自得。
江星阔的官靴都停在他们脑袋边上了,只消一脚尖踢过去,不死也傻了。
如此薄弱的命门暴露着,竟一个两个的,毫无所觉。
“帮他们醒醒神。”江星阔说着,下了冰窖。
“好嘞!”泉九美滋滋的应下。
蕃商的消息都很灵通,刘管事一旦画押,这案子就算了结了。
但江星阔心里还有个疑虑,就是素攀。
素攀虽也像其余几个死者一样,要带着汉女妻室回归故土,但还只是个念头。
如果刘掌柜从别处知晓了这事,再将他杀了也不奇怪,可为什么那么多人里边,他独对素攀的名字有反应呢?
而且素攀死得也古怪,先勒死,又被塞进烟花筒里炸成碎块。
江星阔用丝帕掩口鼻,一把掀开尸首上的白布细细查验。
因是炸成了碎块,尸首七零八落的,连个人模样都没有,更看不出身量大小。
江星阔盯着一截还算完好的小腿看了看,推算出素攀应该是几个死者里个头最高的,可伤痕的走势却相差无几,似乎有些不对。
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是与戏班脱不了干系。
泉九进冰窖弄了些半融的冰块水,泼到地上几头死猪身上,看着他们好像鱼儿上了岸,相继蹦跶起来,乐得哈哈大笑。
“泉九!你他娘的找死!”
骂都还没骂痛快,就见那冰窖里走出个大靠山来。
“我说这个小子今天怎么敢一挑多!”打头的徐方暗自道。
“酒醒了?”一句便拿捏了要害。
那几人虽是满脸气愤,但被江星阔收拾怕了,终究没吐出一句不敬之语,拱了拱手,怒冲冲的走了。
这事够泉九乐呵一天了,一扭脸,江星阔却是一脸若有所思,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泉九有些不解,还是立刻照办。
岑开致得知公孙三娘不日就要出狱,又拎着几道酒菜来看她。
酥炸溪鱼,芝麻糖鱼丝,还有酱茄子和一盅祛湿茯苓药酒。
公孙三娘是高兴,但戏班里的人埋怨她招惹来了晦气,不肯再接纳她,出狱了也没地方落脚,便又高兴不到哪去。
“你若肯,我倒是有一份活计给你。”
岑开致来时心里就有过这个念头,此时提出来恰好。
她正要说下去,就见泉九拖了个人犯进来,蓬头垢面,满身血衣,说就是杀了几个蕃商的凶手。
“可惜了。”公孙三娘叹道,人死如灯灭,追忆也枉然。
岑开致见她伤感,就重提话头。
“我需得外送的买卖一天不过七八回,主顾都在近旁,不劳累。但胡娘子有几个固定的大主顾,每日都要她送粥去布施的,不过胡娘子是个大方的,也不会亏待你。而且她年轻守寡,街面上的跑腿帮闲总喜欢嘴上占她便宜,人少时还动手动脚的,胡娘子没法子才忍了。你若肯帮着每日送餐食,她定然愿意的。”
公孙三娘很是心动,但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给工钱,还包吃住,岂不太亏了。”
“你想得美,闲时还要帮我做些杂货的。”岑开致故意打趣道:“钱阿姥年岁大了,重活我也不太想她做,免得伤了,更是麻烦。”
两人这就说定了,公孙三娘心头大石落定,嚼起溪鱼来,只觉得松香脆嫩,鱼头的口感最佳,极脆。
芝麻糖鱼丝是咸甜口的,公孙三娘初吃不惯,嚼了两下,品出味来,比酥炸溪鱼还要勾人酒瘾。
“每日能吃到你的手艺,工钱我也不要了。”
戏班的人困在里边的牢狱里,断断续续的听见两人的对话。
一个叫幺鸡的瘦巴男人嫉妒公孙三娘总得贵人相遇,拿块石子砸地泄愤,却不料石子落地,溅到相邻牢房去了。
那人动了动,从蓬乱遮面的头发下,隐隐露出一双眼睛,盯在幺鸡身上。
他进来时,幺鸡刻意挪远了,此时却又踱近了几步。
“喂,那五个蕃商都是你杀的?”
那人没动弹,半晌才道:“是四个。”
幺鸡扯着根稻草的手一顿,又扣了扣牙,“不会吧。不是五个吗?”
“五个就五个吧。”那人也无所谓。
幺鸡越发好奇,蹲在他身边,隔着栅栏又问,“不是你杀的,你也认?”
“这些蕃种,多少人盼他死,他死了我还有赚头,余些钱给老娘,正好。”
“不是,杀人怎么赚钱,有人买你杀人?”
“与那蕃种相好的贱妇我也玩过,她知晓我好杀蕃种,求我杀,不知是那个傻子代劳了,我倒白得了一匣子珠玉。”
幺鸡听得胸膛起伏,心上尚存疑窦,道:“那暹罗鬼不是还没成亲吗?就给了那娘们那么多身家?不是说,蕃人死了,就连过门的妻子都没得分吗?那没过门,倒得了好些?你若不是说来哄鬼的吧。”
那人默了一默,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将满头乱发往脑后一梳,露出阿山一双小眼,一张阔嘴,笑得都能看见后槽牙了。
“就是哄鬼的!幺鸡,我从头到尾没提素攀,没提暹罗,你怎么知道刘管事没杀的那个,就一定是他!?”
江星阔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岑开致和公孙三娘两个脑袋挤在栅栏上,耳朵撇出去,拼命的想要多听一点。
“他竟说漏嘴了!”
岑开致小蹦小跳着,一脸兴奋像个含着糖的孩子。
公孙三娘神色沉重几分,道:“幺鸡杀素攀,为什么呀?”
江星阔无语的把岑开致放了出来,幺鸡还在嘴硬强撑,可是木已成舟,不是他几句狡辩就能翻篇的。
江星阔懒得听他掰扯,让人上了刑,皮肉堪堪才破了一点,他就受不住了,全然招认了。
其实私下里,本是幺鸡结识素攀在先,可那么些年,素攀也没想给戏班投钱。
这下忽然肯了,却又是去捧公孙三娘的!不仅捧人,钱还要给公孙三娘管。
那日幺鸡与公孙三娘比试技艺,又输了。这一下气恨交加,又听得素攀不咸不淡的敷衍几句,想得他娇妻在怀,事业有成,偏要与他作对,不肯成全,登时火上心头,就将人给勒死了。
素攀死在戏班大院里,没处藏,幺鸡就将他塞进最大的一个炮台烟花里了。
本来这炮台的骨架上还要描画,却不料那日蕃坊想要个厉害的把戏,班主就将炮台给推去了。
素攀阻止不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添了些火药,将尸体炸毁,以混淆视听。
本以为这案子算是彻底了结了,却听泉九从临安府带来消息,说众蕃商的财物都有缺失,遍寻不得。
第15章 中秋
“关咱屁事。”泉九说。
刑案了结,余下的自然不管,不过临安府直接找了陈寺卿,还要看陈寺卿的意思。
“将手头与此案有关的卷宗一应交去就是,找到了财物还不是归临安府,可有给我大理寺一个铜子?”
陈寺卿既发了话,江星阔也不再多言,手头上虽还有几桩案子要办,却不似蕃商一案这样催逼得紧。
于是这日子仿佛闲了几分,像夏末树梢上疲倦的蝉,懒惫的拖长了声,渐渐困成秋日的一个空壳。
公孙三娘在岑家食肆里干得很惬意,胡娘子也满意的不得了,除了工钱照付之外,公孙三娘的早膳由粥铺提供。
公孙三娘干得是力气活,胃口也大,积年累月其实也是一笔开销。可胡娘子乐得一个清静呐!
骤然失了胡娘子这家买卖的帮闲也不高兴,想着胡娘子寡妇可欺,决定上门闹事。
可脚还没迈进去,就听得有人干咳一声,一回首,对家食肆坐了一桌的官爷。
咳嗽的那个生得面嫩,神色却是个十足的老油子了。
“作甚?”泉九只说了两个字,几个来找事的帮闲就闪没影了。
他们几个先点了菜,等菜上得差不多了,江星阔才骑马到来。
“寺卿如今怎么愈发啰嗦,拖了您一个时辰了吧?”
泉九殷勤的给他递筷子,被阿姥敲了一计。
“背后说人!还说上司,前程不要了?!”
秋日下了新板栗,岑开致和胡娘子合买了一大筐。
胡娘子用来做红枣板栗扁豆粥,板栗和扁豆在粥里酝酿出两种不同的粉糯口感,红枣甜得沁人心脾。
公孙三娘早间吃过一碗,又自己掏银子买了一钵给岑开致三人吃,的确好味。
栗子到了岑开致这,就成了板栗烧鸡,知道这几位吃饭都要痛快,所以鸡也斩得大块。
香菇本就只比铜钱大一点点,整个丢进去炖煮,汤汁收得鲜亮浓稠,鸡肉嫩软,板栗甜糯,只要伸了筷子,就停不下来了。
江星阔却心不在此,捏着筷子四下找了一圈。
“致娘出去了。”钱阿姥正在给阿囡量身长,小孩子长得快,去年的冬衣一件都穿不下了。
“去哪了?”江星阔接着问。
“去张家了,张家老太太对她挺好的,好像病了,岑娘子看她去了。”泉九道,闷掉一块鸡腿肉,嚼着都舍不得咽下。
“你怎么不跟着去?”江星阔看向泉九,有些不满,他分明知道岑开致与张家的旧恨。
“我。”泉九叼着鸡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钱阿姥替他解围,道:“三娘跟着一起去了,致娘也知道去张家不妥,可是那老太太待她亲祖母一般,实在舍不下。”
公孙三娘的拳脚功夫虽还过得去,可万一张家人真想做点什么,她也扛不住。
想到这,江星阔有些食不下咽。
“说起来,自打这开了这食肆,张家可有来闹过?”江星阔忽得道。
钱阿姥量好了身长,正把手边一碗谷壳递给阿囡,闻言也是一愣。
“还真是,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想,钱阿姥也觉得稀罕,“即便是个宽厚人家,怕是也容不下。更何况听致娘说,那家从婆母到妯娌,从仆妇到小厮,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该不是憋着坏吧。”阿田说了一句,被泉九狠狠的碾了碾脚趾,疼得龇牙咧嘴。
江星阔正想起身,就听阿囡在后院一声大叫。
泉九离得最近,登时便冲了过去,几个小的也跟上,在窄窄的门框里挤成一团,哪个也过不去,急得阿姥差点崴了脚。
大家赶到后院一看,见阿囡正从鸡屎堆里爬起来,头发上脸蛋上身上都是黏黏糊糊的绿,实在叫人不忍直视。
有了公孙三娘,钱阿姥得了不少空,就养起了鸡仔,种起了菜,还给阿囡也派了活计,浇水、喂鸡。
鸡仔喂熟了,她一到后院里,鸡就跟在她身后,小丫头欢喜得很。
昨夜里下了雨,没法收拾鸡粪,鸡粪被泡得湿滑。
原本午后公孙三娘要清理的,拢起来还要当肥料呢,可她跟岑开致去张家,便耽误了。
阿囡还不知爱俏,只觉自己这一跤跌得滑稽,对泉九道:“九叔,我摔啦!摔鸡屎里了!”
泉九有些嫌弃的将阿囡拎起来,阿姥要去烧水给她洗澡,他还得看着阿囡。
几个小的没良心,飞快的遁走继续吃了。
“嗯?大人呢?”阿田说着朝外张望,门外那匹玄色的骏马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江星阔没去过张家,不过他看过的那起舞弊案的卷宗,因为张家与陈寺卿家同在佑圣观以东的位置,所以记得十分清楚。
张屈那桩舞弊案,说起来手段不甚高明。
他诗书才华有限,又无经世之才,应试科举怕是难,只得退而求其次,考得明字一科,以求能在官府内谋求一个文字训诂之职。
但偏偏,他的字只是尚可,便起了歪念。
临安科举考场管制严苛,张屈便冒籍去了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