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偏爱-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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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被询问关于诗词的问题。”夏沉烟说,“看见窗外那棵柳树了吗?”
含星望了窗户一眼。天地上下尽是雨雾,窗外那棵柳树浸泡在雨水中,随风而动的枯黄柳枝,仿佛是它能得到的唯一自由。
“奴婢看见了。”
夏沉烟说:“去把树根下的六根柳枝折掉。”
含星微微吃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她应了一声“是”,走到偏殿门口,找了个借口,说要出去。
守偏殿的宫人们没有阻拦,客气地让她快去快回。
有一个坐在前方的秀女,转头看了夏沉烟一眼。夏沉烟对上她的目光,那个秀女略显仓促地转过头去。
夏沉烟没有太在意。她望向窗外,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走到柳树下,踢踢踏踏的,把六根柳枝都踩折了。
过了片刻,含星回来,低声回禀道:“姑娘,事情办好了。这些柳条,是您给夫人的旧部留下的信号吗?”
夏沉烟颔首,“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更改计划,他可能会留意到名册顺序被人更改,我让他们先行离开。”
为秀女们讲解流程的姑姑,注意到夏沉烟和婢女的窃窃私语,忍不住看过来。
夏沉烟望了她一眼,姑姑下意识收回了目光,继续讲解流程。
含星并没有注意到这短暂的交锋。她略带可惜地说:“离开?这样您就失去了帮手。宫中规矩尚未整肃清楚,陛下不一定能查得出来。”
夏沉烟语气很淡,“他如果有心,就一定能查得出来,我不想让这些人平白受到波及。”
不久之后,姑姑讲解完毕,每个秀女的位份和宫室也安排好了。
夏沉烟被封为娴妃。除她之外,另有一个出身于大世家的秀女被封为顺妃。余者皆为昭仪、婕妤或美人,位份更低。
众人见礼,互称了几句“姐姐妹妹”,被姑姑引往各自的宫室。
夏沉烟被分到的宫殿是永宁宫。分配宫殿的人似乎有意照顾她,她独自享有整座永宁宫,而顺妃的宫里另住着两个美人。
转过永宁宫精雕细刻的影壁,可以看见广阔庭院。庭院中草木疏朗,种有潇湘竹,正中摆着一个门海——也就是水缸。
水缸由上好的青铜雕铸而成,其上盘桓着水龙纹样。潇潇秋雨落入水缸之中,在水面上打出一个个细小涟漪。
夏沉烟的目光在水缸上停顿了一会儿。
姑姑有所察觉,正要说话,含星已经微微变了脸色,说:“把这门海挪出去。”
姑姑虽然不明就里,但仍然殷勤地笑道:“待会儿内务府把太监们送来了,我就命他们把这东西挪走。”
“不必了。”夏沉烟淡淡地说。
含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她忍耐片刻,并没有多说。
一段时间之后,御膳房送来了膳食。姑姑告退,夏沉烟坐下用膳。又过了一会儿,内务府送来了七个宫女和八个太监。
太监徐乘运,是怀着对夏沉烟的憎恨心情迈进来的。
他是一个田户的儿子,家人无力缴纳税款,夏家用半升米买下了他们家的田地和全家人的自由,他从农家子沦为奴仆。
一年前,陛下即位,他看着陛下高才卓识,带领整个帝国扭转颓势、蒸蒸日上,于是他开始期待攒钱赎回自己的自由,他庆幸生在这样一个英伟雄主的统治之下。
但他被夏家送入宫,不得不成为一个太监,还被命令辅佐夏家的女儿。
他的所有努力和愿景毁于一旦,被敲骨吸髓地为这些世家铺路。他憎恨这些权贵,他要找到一个机会向权贵复仇。在这个深宫之中,杀掉一个妃嫔,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他小心一些,不会有人发现他的推波助澜。
他入了宫殿,低着头,看见秋日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夏沉烟的裙摆上,勾勒出华美高贵的流光。
徐乘运认得这种布匹,这是昂贵的云光纱。民间歌谣称,“一匹云光纱,千滴织娘泪。”这泪不是眼泪,而是血泪。
一匹云光纱,要耗尽一千个绢纱织娘三年的光阴。它价值多少升大米、多少块田地、多少个普通老百姓一生的自由?最终却只是被裁成一件衣裳,披在权贵身上,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徐乘运指尖都在颤抖。
夏沉烟吃完了午膳,淡声说:“你们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徐乘运随众人抬起头,他的呼吸微微屏住,恍惚间如见到天边最美的云霞。他的思绪全部停止,脑海中只残留另一句歌谣——夏姬姿容冠天下。
“说一下你们各自的名字。”夏沉烟说。
徐乘运回过神。他低下头,等到众人一一说完名字,才道:“奴才名叫徐乘运。”
他对自己刚才的恍惚感到厌恶,这让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
“徐乘运……”夏沉烟缓慢念着这个名字,似乎是在回忆,“你们用过午膳了吗?”
“回娘娘,奴才用过了。”徐乘运跟随众人回答。
“很好。”夏沉烟念了五个名字,这其中包括徐乘运,“你们五个负责永宁宫的洒扫,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进入正殿——现在就去吧。”
徐乘运怔住。
他预设过无数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也预设了应对的方法。
然而,一个他预设的情况也没有发生。夏沉烟没有命令他办什么阴暗的勾当,也没有叫他表忠心,她给他安排了最边缘的职务——洒扫,并要他立刻去做。而在此之前,她甚至确认他们用过了午膳。
惊错中,他对上了夏沉烟的目光。
这是一道极其平静的目光。在深宫之中,徐乘运见过许多双写满欲望的眼睛,他只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见过这样的目光。
那是帝王。他曾经有幸见过一次帝王,帝王也是这样极其浅淡地看了他一眼,高贵平静,如一汪深泉。
徐乘运开始感到自惭形秽。
他立刻唾弃自己,竟然在世家的女儿面前自惭形秽。
在这样的复杂情绪中,他被带了出去。他没有反抗。
还剩下十一个人,夏沉烟一一给他们安排了职务。
到了下午,有几个婕妤相约前来拜见夏沉烟。她们有意讨好她,说道:“宫里发生了一件新鲜事。”
“是什么新鲜事?”夏沉烟问。
内务府正好遣人送来了葡萄,夏沉烟摆手让他们放下,命含星给了赏银。
婕妤们的视线在葡萄上略微停顿,笑道:“据说光华殿丢了东西,大总管命人追查。但妾身们得到消息,不是光华殿丢东西,而是有人在选秀的名册上做了手脚。”
光华殿,正是选秀所用的宫殿。
“追查到了吗?”夏沉烟问。
婕妤们说:“没有,那几个人跑了。现在这个时辰,他们可能还没有跑出都城,但大总管只是更换了一批守宫门的太监,并没有继续追查。”
大内总管当然没有放弃追查的权力,是陛下放弃了追查。
夏沉烟有些奇怪,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笑道:“真是一个有趣的消息。这些葡萄,你们带回去吃吧。”
几个婕妤面露惊喜,相互之间推让了一会儿,才各自带着葡萄,告辞离开。
……
“陛下,这件事,不继续往下查了吗?”御书房中,大总管恭声询问。
“不必再查了。”陆清玄低头批阅奏章。
他批阅奏章的速度很快,大多数奏章都是迅速阅过,只有少数的奏章,他会认真思索,写下长长的批复。
许久之后,他按了按眉心,把朱笔搁在笔山上。
御书房中弥漫着墨香味,香炉中的龙涎香袅袅升起。两种气味悠长交织,构成承载了他所有成长时光的香味。
他有些疲倦,目光往下滑,看见了御案上的名册。
这是大总管整理的名册,里面写出了所有可能参与进修改选秀顺序这件事的人。
他的视线在夏沉烟的名字上停顿。
少顷,他拿起这张名册,递给大总管。
秋日的阳光照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尖上有一个薄茧,是常年握着朱笔留下的痕迹。
“拿去烧了。”他淡淡地说,“今后不必再提这件事。”
大总管微微愣了一下,应道:“是。”
他忍不住思索陛下反常的举动,拿著名册,去了御书房旁边的耳房,把它塞进煮茶的小火炉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烧掉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罪证,也烧掉了这场无疾而终的追查。
第3章 偏爱
天色渐渐暗下来,御书房中燃起了灯。
烛火摇曳了两下,大总管把灯罩拿开,挑了几下灯芯。
跃动的烛光照在陆清玄的身上。他正在批阅奏章,握笔的手指修长清瘦。
他自小接受极为严苛的教育,即位以后,向来如此勤勉,有条不紊地推动改革,朝野上下,百废俱兴,显示出百年来未有的勃勃生机。
他对每一个贤德的大臣以礼相待,唯一一次让大总管感到意外的,便是今日,他不知为何,逗留在光华殿的选秀上,让大臣们在御书房旁边的偏殿,多等了半个多时辰。
想到这里,大总管道:“陛下,已经戌时末了,可要去后宫歇息?”
陆清玄摇首,大总管不再多说,只是燃起一个新的烛台,让御书房显得更明亮些。
许久之后,陆清玄批阅完最后一封奏折,搁下朱笔。
他的眉宇间略有倦意,举止却仍然庄重端正,衣冠丝毫不乱,优雅如初。
“什么时辰了?”他问。
“陛下,已经是亥时末了。”大总管道。
“直接就寝吧。”陆清玄说。
大总管应是,提着灯笼,服侍陆清玄回到寝宫。
……
第二日,各宫妃嫔本应去拜见太后,但太后说身体不适,不必前来,众人也就没有前往参拜。
含星打听了一圈情况,对夏沉烟说:“陛下昨夜没有召幸嫔妃。”
夏沉烟没有太在意,她说:“我在家中就听说,陛下极为勤政。他案牍劳形,恐怕来后宫的次数不会太多。”
含星应是,服侍着夏沉烟用了早膳。
上午,连绵多日的阴雨难得停了。夏沉烟靠在廊道的美人靠上晒太阳,对含星道:“你去藏书楼,借一张皇宫的舆图过来。”
皇宫的舆图,夏家也有,但夏沉烟没有机会看太多。
含星应好,亲自去办这件事。
两个时辰后,她通过重重盘问,拿着一卷舆图回来。
徐乘运拿着扫把,正在打扫宫门。
他看见含星拿着一卷图纸走过去。
他认出来,这是舆图。
夏家三姑娘……为什么在进入皇宫的第二天,命令含星去借一张舆图?
……
到了晚间,陆清玄结束今日的政务。
他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总管温声道:“陛下,现在是戌时三刻。”
陆清玄说:“传敬事房的人来。”
大总管应是,躬身退下。不一会儿,敬事房的太监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中摆着十三块绿头牌。
陆清玄的视线从托盘中扫过,他伸出修长手指,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将写着“娴妃”的绿头牌翻了过去。
大总管看得真切,他心中蓦然回想起昨天那份被烧掉的名册。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内心有所明悟,却不敢多说,只是示意敬事房的太监去传旨。
不一会儿,陆清玄沐浴更衣,摆驾永宁宫。
……
永宁宫中,夏沉烟已经接到旨意。她梳洗一番,随后去宫门口等候。
秋风带着凉意扫过来,她不经意间想起了伯父昨日对她说过的话。
伯父说:“他一定会选中你。”
倒真是一语成谶。
当她第五次百无聊赖地回忆舆图上的内容时,陆清玄终于到来。
他在永宁宫门口下了步辇,迈入宫门。
他的身后,跟着二十余个太监。
夏沉烟低头,依照大燕宫规,行三拜九叩之礼。
陆清玄没有打断她的行礼,他垂下眼眸,视线静默落在她的发顶。
少顷,夏沉烟礼毕,和陆清玄先后迈入寝殿。
宫女们将寝殿的大门合上,两人坐到床榻之上。
在这种时候,应该是由妃嫔服侍皇帝。
夏沉烟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陆清玄没有指责她,也没有命令她主动服侍。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抽掉她头上的发钗。
因为要侍寝,她的乌发只由一根发钗简单束起。此时发钗被抽出,她的头发宛若瀑布一般垂落肩头,散出清幽的芬芳。
烛火幽幽跳动,秋风吹得庭院中的潇湘竹“簌簌”作响。
夏沉烟的视线落在陆清玄的手指上。
他的手指很漂亮,清瘦有力,修长灵巧。此时这双手滑过她的发梢,落在她的丝绦之上。
夏沉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
“你在害怕吗?”陆清玄忽然问。
他嗓音很淡,轻而优雅,让人想起春日消融的冰雪。
“没有。”夏沉烟平静地说。她脊背挺得笔直。
陆清玄的手指却已经停下了动作。气氛稍微凝滞后,他的手抬起,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是用指尖碰的。夏沉烟感受到他指尖的温热,闻到了一种龙涎香和墨香交织的香气。
她的身体有片刻绷紧,不过刹那,便恢复如常。
陆清玄很轻地笑了一下。
“会下棋吗?”他问。
“会。”
“来下棋吧。”陆清玄说。
夏沉烟静了一会儿,下床,穿鞋,找出棋盘和棋子。
她不会梳头发,于是长发就这样披落肩头。两人坐在桌前,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下一盘围棋。
相隔一张桌案的距离,夏沉烟看见他垂着纤长眼睫,目光停留在棋盘上。
他的神色很平静,没有提刚才的事情,也没有特意去碰夏沉烟执棋的手指。
仿佛他来这里,真的只是为了下一盘棋。
烛台上的灯火微微跃动,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黑子与白子,如同厮杀的军队一样进退消长,最后一枚棋子落下,和棋。
敬事房的太监轻轻扣响寝殿的门。
“陛下。”太监说,“时辰到了。”
这是敬事房太监的职责——为了防止皇帝沉湎于女色。
陆清玄站起身,再次看了夏沉烟一眼。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含星和敬事房的太监,都在寝殿之外等待。
陆清玄从里面走了出来,敬事房太监立刻跟上。
含星低头行礼,陆清玄一行人从她身前经过。
空气中浮动着一缕龙涎香,含星听见敬事房太监恭敬地问:“陛下,是否要赏赐娴妃娘娘?”
陆清玄脚步微顿。
“娴妃很好。”他说,“赐她一套和田玉棋盘吧。”
敬事房太监应是,将这些事记录在册子上。
陆清玄坐上步辇,摆驾回宫。
含星入了寝殿,看见夏沉烟披着乌黑长发,用一枚棋子轻敲棋盘。
她走上前,帮夏沉烟束起长发,注意到这是一盘和棋。
四劫循环,生生不息。
含星微微睁大双眸。
“竟然有人跟您和棋……”含星问,“是陛下吗?陛下……怎么会在今天跟您下棋?”
她转头看了一眼床榻,帐幔低垂,她看不清帐中情形。
“是他。”夏沉烟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
“您让子了?”含星忍不住问。
“没有。”夏沉烟用棋子轻敲棋盘,“含星,你说,我以前见过他吗?”
含星说:“应该没有吧?奴婢没有印象。”
“我也没有印象。按照常理而言,他的容色如此出众,我如果见过,应该会留下深刻印象才对。”
“姑娘为何忽然这么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