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之潮-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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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指的方向,赫然站着周芸,少见的没有打?理衣容,苍老疲惫从衣服的褶痕里透出来。
苏与南并不清楚其中龃龉,甚至面带促狭,关上?车门离开了。
“单小姐。”
还没等周芸向前一步,秋沅已经拿出手机,就要报警。
屏幕被周芸按住。她的手指干皱,如同枯枝。
声音也是嘶哑的,像彻夜痛号之?后?的母狼:“我没有恶意,我们好好谈一谈。”
五分钟后?,她们面对面,坐在?公寓附近的咖啡店。
秋沅一径沉默,连眼神交流都?欠缺。
周芸没有开口,先推来一张照片。是几年前的法文?报纸,版面不起?眼的一角。文?字她看不懂,配图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认得?出来吗?这?是恪非的手。”周芸的声带好似断着细小的纹裂,她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歇口气,“他再也不能弹钢琴了。因为你。”
听到这?里,秋沅的肩膀抬了一抬,脊梁抻直,身子坐得?笔挺。
她一字一句说:“周阿姨,你记恨我十八岁带走你的儿子,所以从我身上?夺走一条腿,还要我为他后?来的人生负责……”
截停秋沅声音的是另一张照片。
她母亲兰华墓前,摆放着新花的画面。
“……你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单小姐,但是我托人调查了你。你母亲病逝的时候,你的积蓄已经全用来开店,拿不出一分钱。然后?这?家墓园联系你,说有什么免费的慈善名额,是不是?”
秋沅看着她,没有否认,等候下文?。
周芸眼球通红,几乎渗血。
“周恪非的手毁了,是因为要保护钱包里的钱。他遭劫的时候正要去银行汇款,汇款给那家墓园。”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到最后?句尾撑不住重?量,几次锈住,“六万块,一块墓地,换算过去,不过七千欧元。我的孩子的手毁了……他再也不能弹钢琴,就为了七千欧元!”
咖啡店的灯影在?扑朔摇晃,秋沅的眼神和?心神也跟着颤抖。
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的语言一时之?间失去所有内容,慢慢开口,又连不成准确的句子:“……我以为。”
“你以为那是你的好运气?”周芸的表情冻着,只有嘴角痉挛似的翘动,窗外飘来冷风,吹破了她阴沉讽刺的笑,“你的好运气是周恪非。只有周恪非。”
她的视线狠狠把秋沅衔住:
“你想要我道歉,或者赔偿,怎么样都?好,对不起?,对不起?……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是单小姐,请你离开他。
“他是这?世上?最纯善最干净的孩子,我知道我也不配拥有他,但是为了你,他变成什么样子?他变成什么样子!”
说到最后?,周芸终于撕毁所有伪装的礼节和?体面,不顾路人和?店员频频张望,撑着桌沿,声嘶力竭。
离开他……离开他。
这?些年来,他吃了许多苦,做了很多事。瞒得?密不透风,从没想过让她知道。
到了她面前,只一径安静温和?,包容她的一切怨恨和?所求,像是一尊质地柔软的塑像。
怎么能离开他。
“十年了,周阿姨,他没有放弃过我。”
秋沅终于与她对视,目光坚决,不偏不倚,伸进她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他。这?不是他的愿望。”
语罢,她起?身,离开。
没再去留意周芸的表情。
慢慢走回他的公寓,敲响那扇门。
周恪非很快出现,似乎一直在?等待。
廊灯温黄,扑落在?他唇角因她而起?的微笑上?。是他,是他。
秋沅所熟悉的那个少年,仍然还在?这?个微笑里面。
秋沅听见他开口,好声好气的,细致而耐心地问:
“怎么了,秋秋?怎么这?样急。”
第23章 (十八·下)
“怎么了; 秋秋?怎么这样急。”
秋沅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心腔里柔软又热烈; 催促着她踮起脚尖; 去抱他吻他。
她的身体忽然攀上来,周恪非被撞得轻轻一跌; 但又很快把?她稳稳托住; 容纳进舒适安全的怀抱里。
纤瘦的两只手腕; 勾缠到他颈后?; 目光中装着尚未倾诉的语言,很轻很慢地触到他眼底。
周恪非觉得意外,对秋沅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困惑。但很快; 又涌起一股受她垂爱的欣喜。
低眉敛目; 微垂着脸,将她接入更深的亲吻中。
门什么时候在身后?阖上; 谁也?没留意。周恪非后?退几步; 陷进沙发绒软的靠垫里。
上下位置顷刻调换,秋沅骑坐在他腿上,低头与?他两额相贴。热的; 微汗的皮肤,几乎连眼睫也?胶在一起。
两只手捧住他凛冽的颌骨; 像从溪流中掬起一捧水。
回来的路上; 短短几分钟。秋沅仔细梳理周芸所讲述的一切,已然明白?过来。
周恪非对她的了解; 如?此细致通透。他太懂得她; 如?同懂得自己的呼吸。多年来他做了太多,从不往外吐露; 也?只是怕她觉得亏欠,怕她想要尽力补偿。
周恪非离开体面光鲜的家庭,离开原本璀璨的人生坦途,走一条未知的荆棘遍布的路。他自己拥有的不多,但全部都奉献给她。
却?不愿秋沅为此背负丝毫压力,所以瞒着忍耐着,再?苦也?吞下去,什么也?不让她知情。
既然这样,那秋沅也?不说破,顺着他的意思,假装自己一直蒙在鼓里。
终究是,不想浪费他的千般体恤、良苦用?心?。
“周恪非。”
“嗯?”
“我想……”
想什么呢?
想鼓起失而复得的勇气,想再?次相信,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彼此想念,如?今他们再?也?不必分离。
可是又总觉得,也?不用?赶得那样迫切,那样急。
毕竟这一次,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秋沅生性坚韧,笔直向前走,生平少有懊悔的情绪。
但后?来的她无数次后?悔过这时作出的决定。
“想什么?”他问。
久久等不出回音,周恪非又开口,音色低靡:“什么都行?。”
“没有。没什么。”她没有说出口,脸贴下来,偎在他的心?前,轻轻说,“明天去蒋阿姨那里,别?开车了。”
周恪非从善如?流,颔首应允:“嗯,好。都听你的。”
薄唇亲在她脸上、手上,一寸寸的,像是啄食,眷恋又隐约贪婪。
他的嘴唇被她的皮肤占据,用?眼睛在深深地笑?。
于是第二?天,久违搭了公交车。对周恪非来说,是有点陌生的交通模式。
秋沅看着他低头,认真?研究着车票的定价区间,双眼纯湛有光,竟然透出一种可爱的稚拙。
她抿抿唇,不由会心?一笑?。
从市中心?开过去,路途并不算太遥远,只是交通拥塞,还是用?了不少时间。
车上满满当?当?挤的都是人,周恪非一手拉着吊环,一手空下来,紧紧给她握着。这一路上,他从没松开过她的手。
今天的日光这样好,所有建筑都形状清晰、黑白?分明,从视野中慢慢向后?退去。
秋沅本是看着窗外的,却?始终感觉到一股视线,黏在这边,动也?不动。
是两个梳高?马尾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都穿育英的校服。
两个人肩挨着肩,就坐在离他们最近的座位上,两双尚存童稚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周恪非看。
从中学起,秋就知道周恪非是好看的。
挺拔,整洁,礼貌,又英俊非凡,是对女生很有吸引力的男孩子。
察觉到自己的注视被她发现,其中一个两腮迅速粉红起来。赧然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迟疑着小声问:
“哥哥,你是……你是周恪非吗?育英的,那个,周恪非?”
局限于他们几人之间的音量,但周恪非听得很清楚。
他歪了下头,神情温和?,耐心?地回答:“嗯,以前是‘那个’周恪非。现在不算了。”
另一个女孩子小呼一声,眼仁晶晶亮起来:“真?是你!育英没人不认得你。就那几个老班,天天拿你教育同学。说什么,你以为你是周恪非呀。还有什么,你要是周恪非,我肯定不会骂你……”
听到这里,他淡淡笑?了。公交车微微颠簸,将笑?容摇得悠远而模糊。
“不要再?有第二?个周恪非了。”他说。
两个女孩不认识秋沅,但嘴里甜甜的,连声叫她“哥哥的女朋友”、“漂亮姐姐”。
虽然知道还并非如?此关系,但他和?她都没有出声否认。
公交站设在河边,两个人从人群里穿行?出来,携手下车。
多年过去,河边长石凳替换成了木料,又经过翻新,刷了曾清漆,下方隐隐透出树纹。
夕阳落上去,在木头的痕裂里溃溢开来,影影绰绰,是光的肌理。
两人看在眼中,都有些惘然,似乎不约而同回到了过去。
蒋阿姨还住在当?初那个老房子。
年头太久了,楼体外立面已经剥蚀,蛀满瘢痕,像一颗龋坏的牙齿。
小区绿化区域不少,因?为常年无人打理,长成满目荒杂的秃黄。空气缓慢流动,卷起落叶和?草丝,茸茸乱乱混作一团,形成风的纤维。
楼下走着个女孩,也?穿育英校服,背着书包低头前行?。
后?面跟了个男生,没走几步,就去扯她书包带子。
那女孩回头,一双长眼瞪开了:“你别?跟着我,我说过了!”
男生脚步停下,声音却?没停:“蒋容融,你玩儿老子?”
秋沅认识这女孩。
她走得快了一点,上前去到女孩身边:“这是你朋友么?”
“不是。”蒋容融摇头,凉凉地瞥那男生一眼,眼神很冷静。
男生眼见有大人出现,悻悻走开了。
蒋容融沉默着,带他们上楼。拿出一把?旧钥匙,吃力拧开几近锈坏的门锁。
蒋阿姨的女儿早年意外离世,留下年仅一岁的蒋容融无人照料。父亲另娶他人,也?不愿带个拖油瓶,就交给蒋阿姨抚养。
眼下,蒋阿姨正在做饭,听见有人回来,扎煞着沾满面粉的双手,从厨房探出头张望。
“容融赶紧来帮忙。我得抓紧时间做饭,你妈妈快回来了……”
蒋阿姨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多年,前期恶化得厉害,好几次把?秋沅和?蒋容融当?作陌生人,想报警来抓这些“闯入者”。
最近这段时间,病情倒是趋向平稳,也?可能是没有太多坏下去的空间了。只是偶尔会忘记秋沅,也?会频繁觉得自己的独生女尚在人世。
她视线路过秋沅,一时没认出来,有些困惑的样子,最终停在周恪非脸上,却?蓦然变了脸色。
“好孩子。我认得你,好孩子……”
蒋阿姨忽然从厨房走出来,掌心?在围裙上搽抹两下,就去握周恪非的手。
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都认得周恪非?
秋沅只当?是蒋阿姨发病,神志混淆不清。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去厨房关了灶台炉火,和?周恪非一起细心?地安顿好蒋阿姨。
蒋容融靠在斑驳脱落的墙裙上,冷眼看他们良久,自顾自从书包里拿出习题,在餐桌上做起作业。
她是个孤僻不合群的女孩,从没有朋友来家里做客,也?不与?同学结伴而行?。秋沅偶然抬眸望她,总是想到以前的自己。
习题册的夹页中,忽然掉落一张海报。
一眼就能认出,是周旖然所在的那个乐队。
说是海报,不如?说是自制的切页,裁自免费发放的宣传册。
蒋容融马上弯腰捡了起来,吹拂去上面的灰尘,很是珍惜的样子。
秋沅没什么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以往来的时候,很少与?她交流。眼下想说些什么,意外嘴里有点发钝。
“你喜欢这个乐队么?”秋沅问。
蒋容融从习题册中拔出目光,抬起脸来。
“我喜欢这个主唱,易燃。她很酷。”
说起偶像,她忽然健谈,那种隐藏着小小快乐的语气,又重新回到清淡的嗓音里,“他们马上要开演唱会,门票不到一小时,全卖光。……还好买不到了,如?果?还有余票,又付不起钱,肯定是要比现在更难过的。”她嘟囔着,不安地说。
“很想去看么?”周恪非问。
他的声息不重,跟低垂的光线一样,温柔而昏暗的。
接着,他对蒋容融说:“如?果?秋沅姐姐也?愿意,我们就一起去,好不好。”
光线那么弱,辨不清周恪非此时的神色,秋沅却?感知到他在看她。
他很细致,又贴心?,轻和?地对秋沅解释:“还没和?你分开,就想要下一次约会了,秋秋。”
…邮件02…
亲爱的女士: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写下这封长回信。我的生活其实正在变好,或许吧。或许没有。
对于您的担忧,我多少有些理解。我没有太多知觉,甚至也?感觉不到特殊的悲伤和?忧郁,可能是因?为这些情绪如?同饮食呼吸,已成每日常态。
以您所从事的职业,应该见过许多了,肯定明白?这样的状态。不对劲,上一封来信里您这样说,而我自己其实是非常清楚的。
关于寻求帮助——谢谢您的建议。但是不行?。
上一封邮件我谈到,时隔多年,我与?秋终于又回到彼此的生活里。
一次偶然的契机,我听到我的朋友苏误会我和?她是恋人关系,而她很快否认了,态度非常坚决,想来是并不打算与?我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和?瓜葛。
这是她的权利,也?是她应该做的。
我是不是忘记说?她现在有男友。关系稳定,应该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我离开的那十年岁月里,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是中学时代就缠着她的那个男生,成叙。他们起初是如?何重逢的,我不得而知。
只知道他比我有过更多的时间,陪伴在她的身边。
而我如?今的身份,我和?她的关系……我从来不敢仔细去想。
只知道我开始想要更多。
可是秋真?的需要我么?
这又是另外一个,我不敢碰触的问题。
如?果?我像您所建议的那样,去医院寻求药物干预、或者找到心?理专家进行?治疗,她会发现端倪,也?可能念及旧情,把?天平向我倾斜。
我不想破坏她的人生。她来之不易的幸福,哪怕因?为我产生一丝破碎和?一寸偏倚,我都会更加痛不欲生。
只不过,您的猜测十分准确,我有时候的确想要伤害自己。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在里昂的那一天,原本约好的面谈推迟了一个月,我终于又一次走进咨询室。您看到我的左手还被支架固定着,很是吃了一惊。
当?我告诉您那场劫案的始末后?,您虽然竭力保持专业,克制住神情最微毫的变化,但我仍能从您的眼睛里看出来,您是在为我感到可惜和?怜恤。
其实这没有必要。恢复的过程当?然漫长而痛苦,一开始是疼,从手指钻进心?里,疼完了变成痒,痒在每一粒细胞、每一根肌肉纤维里面,是重新融成骨架皮肉的过程。
可是我有种麻木的痛快,像是一口气撕下一块新痂,暴露出湿红的里肉来——原谅我可能的词不达意,只是我现在法语实在生疏,想象不到更多形容。
身体上的疼痛,创伤,折磨,竟然减轻了我思想里罪恶的负重,让我得到一些松脱和?喘息。
如?果?最后?我没有应允那个出逃的决定,如?果?我没有参与?进她的人生里,如?果?我没有长久地注视她,如?果?最初我没有与?她相遇。
绵长的抽拉着的痛苦,在精神上刻出印痕,无可名状。
昨天我遇到一位故人。是那位长久地照顾过秋的社区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