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且留步-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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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一口响亮的京片子,说起话来斩钉截铁,不怒自威,把那对夫妻噎得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嗤笑声:“人家有儿有孙,轮得着他们这种远房亲戚养老送终吗?”
“什么养老送终,其实就是想要沾便宜不给房租而已。”
“啧啧,如今新京的铺子多贵啊,就这一间大铺子,一个月少说也要二十两的租金。他们几年前租的,那时候的租金顶多三两银子,现在涨了七倍,即使自己不做生意,转手再租给别人,也能赚不少。”
“没错,我看他们就是存了这个心思,这才死赖着不走的。”
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那对夫妻有点慌了,妻子指着老妇人大骂:“欧阳家娶了你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个丧门星,克死夫君克死儿子,又克死自己个的小孙子,你还有脸说自己是欧阳家的人?我呸!”
人们静了静,接着便听到有人发出惊呼:“这老太太家里是死绝了啊!”
老妇人的脸情愈发严肃,她朗声说道:“我夫君去世了不假,但我儿子我孙儿都还活着,他们活得好好的。”
“胡说八道,你们可别听她胡说,她儿子跟随金环公主去和亲,送亲的都回来了,只有他下落不明,说他死了这是抬举他,谁知道他是不是投了鞑子做了奸细呢,依我说啊,这事就该让朝廷好好查一查,说不定就能审出通敌大案来呢。”
那当妻子的越说越带劲,她丈夫用胳膊肘捅她,让她不要再说了,可她越说越解气,不想停下来。
人群里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通敌要连坐的,你们和他们家是亲戚,你们也跑不了,就是不知道是凌迟还是直接砍头。”
当妻子的吓了一跳,她丈夫狠狠瞪她一眼,这败家婆娘嘴巴太碎了,这种事也要当众说出来,“通敌”这两个字能随便说吗?
“你们别听她胡说,别听她的。”说着,当丈夫的便拽着妻子转身进了铺子,还把大门从里面插上了。
人群轰声大笑,有人同情地看了那老妇人几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老太太也够可怜的,孤身一人,偏偏还有一份大家业,也难怪亲戚们觊觎了。
那老妇人并不理会众人脸上是可怜还是兴灾乐祸,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铺门,对中年妇人说道:“咱们先回去,明天再来。”
中年妇人点点头,扶着老妇人转身离开。
二人走出会昌街,刚刚拐进一条小街,身后便传来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地喊她们:“等等,老奶奶,等等我。”
第八章 欧阳
老妇人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身后追来的人,转身欲走。
颜雪怀连忙快跑几步,越过两人,拦在她们面前:“老奶奶,您还记得我吗?昨天我娘和我在您的茶摊上喝过茶。”
这个老妇人与昨天茶摊上的老妇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昨天她一袭洗得发白的布衣,今天却俨然是一位富家老太太。
颜雪怀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时候,便向人打听了老妇人的身份,以及她与那对夫妻之间的过节。
老妇人姓叶,其夫欧阳伯儒生前官至礼部侍郎,叶老夫人有诰命在身。
“嗯。”叶老夫人眉头蹙起,抬腿便要走。
颜雪怀后退几步,依然挡在二人前面,急急说道:“叶奶奶,您听我说几句话再走不迟,只有几句,不会耽误您回家吃饭的。”
叶老夫人的眉头锁成“川”字,脚步却停了下来,只是嘴唇紧抿,目光中透着不耐。
这就是肯听她说话了?
肯听就好。
颜雪怀深吸口气,声音急促却吐字清晰:“叶奶奶,我叫颜雪怀,我娘和我眼下在新京没有地方住,我们住在客栈里,我想租您的那间铺子,您能给我按以前的市价吗?”
一旁的中年妇人面露惊异,她问道:“你说你要租铺子,是哪一间铺子?”
显然叶老夫人不是只有这一间铺子。
“就是会昌街上被人强行占着的那一间。”颜雪怀说道。
中年妇人吃惊地看看颜雪怀,又看向叶老夫人。
“你既已知道那间铺子被人占了,你还要租,为什么?”叶老夫人声音冷冷。
“因为其他铺子租金太高,我租不起,可这间铺子被人占着,您不但分文未得,甚至连铺子也要白给别人了,所以您还不如按以前的价格租给我呢,至少我不姓欧阳,也没有本事抢走您的铺子。”
面对这位脾气一看就不太好的老夫人,颜雪怀没有兜圈子,她用最有效的方式和叶老夫人讨价还价。
中年妇人看向颜雪怀的目光更加惊异,她好心提醒:“小姑娘,会昌街的铺子是被家里亲戚强占着的,一时半刻要不回来的。”
话音刚落,中年妇人就被叶老夫人瞪了一眼,道:“你哪来这么多的废话,她既然想租,那就自已去要,我就把那铺子租给她。”
颜雪怀眼睛一亮,叶老夫人这是答应了?
“好,一言为定,我去那铺子给您要回来,您就按照新京以前的市价把那铺子租给我,我打听过了,一年之前,会昌街上这样的铺子,一年的租金是四十两银子,可是您那铺子已有好几年没有粉刷修缮了,我如果重新整修也要花银子,不如这样,您再给我减五两,按三十五两可好?”
这小姑娘就这么自信?以为她真能把铺子拿回来?
“好,老身答应你。”
叶老夫人重重哼了一声,带着中年妇人从颜雪怀身边走了过去。
颜雪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年三十五两,可以住人又可以做生意,比单租房子要便宜多了。
刚才她已经把那间铺子的事打听清楚了。
叶老夫人的夫君欧阳伯儒去世时,年仅三十五岁,叶老夫人将儿子欧阳赞培养成材,娶妻生子,欧阳赞高中探花,一时传为佳话。
仁宗年间,鞑剌求娶大魏公主,太皇太后派金环公主出塞和亲,时任鸿胪寺少卿的欧阳赞便在和亲使团之中。
一年后,和亲使团归来,欧阳赞却没有回来。
据说使团在雁门关外遇到马贼,双方交战之后,欧阳赞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欧阳赞的妻子平氏得知丈夫出事后,带着儿子四处求神拜佛,祈求丈夫平安归来。
一次,平氏带着年仅四岁的儿子欧阳文韬去城外的开福寺上香,一转眼的功夫,欧阳文韬就不见了,之后四处寻找,仍是杳无音讯,平氏受不了刺激大病不起,撑了不到半年便郁郁而终。
叶老夫人性格倔强,当年丈夫死时,儿子还小,她以一己之力撑起门庭,其间没少和族里的人发生冲突,后来儿子孙子先后出事,欧阳伯儒这一支没有了男丁,却又家底丰厚,族老便要从族中子弟中过继男丁承继香火,叶老夫人死活不肯答应,族里的人一次次找过来,又一次次被她骂走,这十几年来,她把那些族亲几乎得罪光了。
这对强占铺子的夫妻是与欧阳伯儒隔着房头的亲戚,男的叫欧阳惠,女的王氏。
前几年欧阳惠和王氏找上门去,从叶老夫人手里以市价租下会昌街的这间铺面,租期一年。
可是一年之后,欧阳惠夫妇既不肯搬走又不付房租,叶老夫人过来讨要,他们厚着脸皮不肯给。叶老夫人一纸状子告到衙门,欧阳惠扬言要给叶老夫人养老送终,衙门见是族人之间的矛盾,便发还族里,让族老自行解决。
族老本就不会站在叶老夫人这边,欧阳惠这一闹反倒是过了明路,族里让欧阳惠给叶老夫人养老送终,而欧阳惠强占叶老夫人铺面的事,也成了理所应当。
叶老夫人不服,这两年来一直都在告状,历来这种家族纠纷都是一笔烂帐,衙门不想管,看到她就头疼,索性连状子也不接了。
最近新京的房价飞涨,欧阳惠的铺子经营不善,他便起了把铺子转租出去的心思,这几天总有人过来看房,消息传到叶老夫人耳中,叶老夫人便找上门来,要收回这处铺面,这便有了今天的争吵。
颜雪怀回到客栈,把在街上看到颜景修在找她们的事情说了一遍,李绮娘吃惊不小:“在旧京的时候,景修一门心思都用在读书上,颜昭石最疼他,可他对你却不亲厚,也从不管家里的事,如今倒是变了不少。”
颜雪怀听出李绮娘口气中的改变,她在女儿面前称呼颜二老爷时直呼其名,没有提及颜昭石的父亲身份。
这才是颜雪怀第一眼见到的那个李绮娘,而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您也说了他的心思都在读书上了,读书为了什么,还不就是要科举入仕,出人头第?若是让人知道,他家里的女眷离家出走,他的面子上能好看吗?您也说了他和我并不亲厚,所以他现在要找我们回去,当然不会是为了亲情,想来是和郭老太太一样的想法,都是要让我们死在家里。”
李绮娘叹了口气,那书里说的“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这句话或许是不对的,至少不能用在颜家人身上。
李绮娘见女儿没提房子的事,猜到是没有找到。
“明天你在客栈里歇息一天,娘去找房子。”
颜雪怀喝着她娘借了灶间熬的鸡汤,鲜的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不用不用,我不租房子改租铺子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您好好想想有了铺子要做什么生意吧。”
第九章 豆腐
会昌街的热闹是从临近中午的时候开始的。
最近这几个月来,会昌街比以前更加热闹。
外地人越来越多,无论是已经安家落户,还是无处安身的,新京城里的人口比以前多了几倍,会昌街上的铺子也比以前都要兴旺。
唯独惠记酱铺却是一如往常的冷清。
惠记的老板就是欧阳惠,三年前他们夫妻之所以要开酱铺,是因为王氏娘家那位二婚再嫁的姑母回来了。
王姑母再婚嫁的那位老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黄记酱园的老东家。
可惜王姑母嫁过去时,老东家已经年逾七旬,王姑母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好日子没过几年,老东家两眼一闭撒手人寰。
老东家的头七刚过,他的几个儿子便把王姑母送回了娘家。
娘家的父母兄长早就过世了,除了得知王姑母从黄家带出来的三张方子之后,王氏便上赶着要给王姑母侍奉终老。
王姑母也拿出在黄家攒下的私房银子,帮着欧阳惠和王氏开起了这家酱铺。
王姑母在黄家学到了手艺,无论是腌酱菜还是做酱都是她一个人忙活,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欧阳惠和王氏高兴得不成。
或许是太累了,有一天王姑母一头载倒在酱缸旁,等到王氏想起来到后院去看时,王姑母已经断气了。
王姑母虽然死了,可是方子却留下来了。
欧阳惠和王氏原本以为,只要有这方子在手,就能像以前那样,坐着数钱就行了。
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是照着方子去做的,可是欧阳惠和王氏做出来的酱和酱菜,就是和王姑母做的不是一个味儿。
当然,与黄记酱园的就更不能比了。
一来二去,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差,到了如今只能勉强支撑,刚够温饱。
欧阳惠和王氏并不担心,族里已经把叶老夫人交给他们夫妻了,叶老夫人那里可还有一注大财在等着他们。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趁着新京什么都涨价,找个冤大头把这间铺子接过去。
离惠记不远,有条小斜街,有对祖孙俩常年累月在街口卖茶叶蛋和茶卤豆腐干。
摊子前面放着一张掉漆的矮桌子,有个客人已经连续两天在这里坐着吃茶叶蛋和豆腐干了。
单伯的小孙子阿宝走到桌前,伸着小脑袋看着碟子里的鸡蛋黄,咽咽口水。
颜雪怀把从茶叶蛋里抠出来的鸡蛋黄往阿宝面前推了推:“给你吃吧。”
“你不爱吃吗?”阿宝又咽了咽口水,却没有伸手去拿。
颜雪怀也很无奈,任谁吃了十几个茶叶蛋以后,也不会再想吃鸡蛋黄了吧。
“嗯,我吃饱了,这个给你吃。”
阿宝还是没有伸手去拿,他顺着颜雪怀的目光看向惠记酱铺,原本虚掩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男一女,男的十一二岁,女的十五六岁,两人长得有点相似,都有一双杏仁眼,看上去像是一对姐弟。
欧阳惠和王氏把两人送出来,满脸堆笑,看向这对姐弟的目光里满是讨好。
“这是谈成了?”颜雪怀喃喃自语。
“我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耳边传来小孩子稚嫩的声音。
颜雪怀转过头,见阿宝也在看那对姐弟,她问道:“你见过他们吗?”
阿宝点点头,眼睛看向颜雪怀腰间的荷包。
颜雪怀伸手从荷包里拿出几颗麦芽糖做的小糖瓜,反着矮桌上还没有剥皮的茶叶蛋。
“你只要告诉我,他们住在哪里,鸡蛋黄是你的,茶叶蛋也是你的,还有这些糖瓜也全都给你。”
她的话音刚落,阿宝又踮着脚尖指向前面的大路口:“他们住在同福客栈,就是门口有个面人摊的那家客栈。”
颜雪怀把糖瓜放到阿宝的小手里,往矮桌上放了一串铜钱,便去逛街了。
她在街上逛了一会儿,远远看到那对姐弟走进了同福客栈。
客栈门口果然有个面人摊,围着一群小孩子。
颜雪怀挤进去,做了只长着黑眼圈的哪吒。
“你这个哪吒真丑。”一个小孩说道。
颜雪怀把那只哪吒高高举过头顶,生怕被小孩子们给碰坏了。
她挤出人群,看到那对姐弟换下了绸缎衣裳,各自是一身粗布短打,姐姐的头发也梳成了男子的样式。
两人走出了会昌街,在一处卖提篮豆腐的铺子前停下来。
姐姐要进去,弟弟不肯,两人将持着,最后还是姐姐赢了。
颜雪怀等到姐弟俩全都进去了,才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铺子里只有松松散散四张桌子,除了一张空桌子以外,其他三张都有人。
一张坐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妇人,两个孩子用勺子把豆腐拨拉得满桌都是;
另一张上坐着的两个老人,相对而坐,中间是装在苇篮里的豆腐,二人无言,已入化境;
靠近门口的桌上坐的人穿着粗布裋褐的少年人,低着头,专心致志吃着碗里的豆腐。
姐弟俩在那张唯一的空桌子坐了,颜雪怀看了看,便坐到离门口最近的那张桌旁,对面的人连头都没抬。
颜雪怀要了也要了一篮豆腐。所谓提篮豆腐,就是一黑一白,两大块刚出锅的豆腐,装在芦编的提篮里,配上七八种调料,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想吃什么口味自己调。
妇人带着的两个孩子不停吵闹,好在那对姐弟的嗓门也不小,颜雪怀听得清清楚楚。
“姐,我听人说要立字据,咱们没立字据,要是那两人不认帐了怎么办?”
“他们敢不认帐,咱们就把那铺子给砸了,看他怕不怕。”
“军师说了不让咱们惹事。”
“军师没在,这里我说了算。”
“好吧。。。。。。”
弟弟吃了两口豆腐,忽然咦了一声,问道:“姐,这豆腐咋是黑的呢,不会有毒吧?”
姐姐瞪他一眼:“你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里是京城,京城里的豆腐能和青云镇上的一样吗?”
弟弟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他小心翼翼舀了一口黑豆腐尝了尝,过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被毒死,才又尝了第二口。
忽然,弟弟一拍脑袋,问道:“姐,你会做生意吗?”
“当然会了,做生意不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啥难的?”
“也是啊,那咱们明天就把余下的七十两银子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