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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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日间,盛京城地覆天翻,京梁士族的势力被连根拔除,将士们穿行在大街小巷,天街踏碎公卿骨,放眼望去城中尽是哀鸿遍野。
谢珩站在皇宫最高的楼阁——摘星阁中,往下俯视,正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握着这脆弱不堪的梁王朝,一点点将其内核彻底摧毁了,裴鹤站在一旁,他从未见过如此残酷壮观的景象,也不禁跟着鲜血逆流、浑身战栗起来,谢珩则是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这一刻,钟声回荡,百代兴衰。
放眼历代史书,这都是一场旷古绝今的政变,需要漫长的时日去镇静收尾,但谢珩只用五日便结束了一切,如此雷厉风行必然事出有因,他将权柄收回手中重新分配,又暂立六岁的前永江王之子赵新为君作为新政权的过渡,很快,盛京城门次第打开,红衣斥候如一支支离弦之箭般射往十三州的王域,将新帝的第一道旨意传遍天下。
“天子有令!十三州兵马驰援西北,共御氐人!”
无数如崔嘉那般的有识之士都曾预言过梁朝的灭亡,或是亡于蛮族日拱一卒,或是亡于层出不穷的地方政变,但从没有人想过它会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猝然亡于最不可能的人手中,谢珩弑君的消息一出即震惊整个东南,继而如风暴般席卷天下十三州。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后,被困于谢府的谢照终于得以在湖心亭见到料理完一切的谢珩,赵新匆匆登基,谢珩刚从皇宫回来,身上还穿着正制官服,那是朱红的滚金立领袍,像是一团烈火般熊熊燃烧,他听说谢照想见自己便赶过来,衣裳还没有换下。那时的谢照没有意识到,谢珩也是来向自己辞行的,又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是这些事再也不重要了。
不过区区几日,谢照已枯干得没了人形,谢氏门楣、士族荣耀、先祖基业,他眼睁睁地在时日无多的最后看着它们毁于一旦,却无力阻止,这一生所有心血都已付诸东流,此身还谈什么或有或无?此刻湖上风平浪静,父子两人相顾无言。
谢照问他:“这是你对我养育你一生的报复吗?”
“我不得不如此做。”谢珩没有多加解释,千篇一律的道理早就说的够多了,以谢照的心性,他从不是无法理解,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谢照道:“你要去青州。”
谢珩道:“是。”
“弃国弃家,抗父弑君。”谢照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般仔细打量着他,“谢珩啊。”他像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低低地把这个名字咀嚼了两遍,“谢珩啊。”那声音像是断弦震动般粗厉晦涩,尾声拉长简直像是一个濒死之人在竭力发出最后的沙哑声响,听得谢珩的眼神也一时动容起来。
谢珩知道谢晁想说什么,建章谢氏百年门楣,今日一朝毁在他的手中。
谢照问道:“值得吗?”
谢珩回答:“何必谈值不值得,千古一梦,从来就是不值得。”
谢照久久地望着那张仍旧波澜不兴的脸庞,终于低声道:“你走吧。”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仿佛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软绵绵地塌靠在藤椅上。
谢珩注视着有如吹灯拔蜡般迅速灭去了神采的谢照,一切尽在这漫长的无言之中,他转过身离开。
谢照一动不动地靠在躺椅上,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双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却不知这泪水是为何而流,顷刻间已是止不住的流淌满面,这是父子俩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谢珩或许也隐隐意识到这乃是诀别,他停下脚步,想要回过头来,但谢照却已抬手示意谢晔放下帘子,等谢珩回身时,只看见那一挂轻轻摇晃的珠玉,作为儿子,他再也无法得知那一刻谢照望着他的眼神。
谢珩立在原地良久,重新正襟,对着湖心亭的方向行了一礼。
今生父子一场,是缘也是劫,如今再谈什么,也都不重要了。
皇宫黄粱殿中。
梁哀帝的灵前安静空荡,没有一个大臣或是宫侍前来吊唁,往日围簇着他的那群道士也不知所踪,唯有白发苍苍的侍中董桢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烧着两本道书,回望梁哀帝一生,孩童时天真烂漫,少时清风朗月,也曾鲜衣怒马、珠玉满怀,最终却迷失在这条权力之路上,终至孤家寡人、万劫不复,董桢烧完所有的物件,看着那龛灵位,“你天性聪颖,既修了多年的道,怎不知人生本就黄粱一梦,为何偏执至此呢?”
董桢倒了两杯浊酒,一杯慢慢倾至灵前,另一杯鸩酒自己仰头服下,恍惚间又是多年前春日宴,在新修的御花园中,迷失道路的小皇子用清脆的孩子嗓音焦急地喊道:“侍中!侍中!我找不到路了,侍中?母亲?你们在哪里?”
董桢望着那渐渐模糊起来的牌位,叹了口气,像是对小孩说话般,用很轻柔的语气道:“其实做梦也不怕,梦总会醒过来的,殿下,很快就醒了。”
黄昏的亮光斜照入宫殿,一切重新变得悄无声息。
第134章 彩云明月(上)
半个月后,青州府,月冷无风。
相较于盛京城那场摧枯拉朽的燎原烈火,青州则是淹没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中,战场上一切都是灰冷的色调,利箭穿过尸青色的脸庞,被围困多日的孤城吊悬在天外,于长夜中寂寂地对着远山。
李稚坐在昏暗的瓦屋中,手慢慢烤着炭盆中的火,西北战局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棘手百倍,一月前氐人将领古颜率四十万兵马横渡晋河,直穿幽云腹地,一路逼近青州府,李稚与桓礼在见到那支山海般的黑甲骑兵时才震惊地意识到,先前的小规模冲掠原不过是氐人小试牛刀的刺探。
已探明梁朝实力的氐人信心大增,一路挥师南下,攻占各大要塞,联军虽竭力抵挡,但一来青州士兵连连战败军心动摇,不敢竭尽全力死战,而雍州兵马虽然善战,但寡不敌众,战损率极高,一来二去,联军迅速落于下风,氐人骑兵乘势追碾,李稚与桓礼不得不重新退守青州府,如今已被氐人围困半月有余,外界消息一概不通。
这是个极为不祥的预兆。
不能再坐以待毙,今晚李稚便要与桓礼商量出一个对策,门帘被一只大手揭开,刺骨的寒风猛的吹入屋中,李稚抬头望去,桓礼穿着冻得坚硬的甲胄走进来,铁甲上的雪花掉了一地,他在李稚对面坐下,接过李稚递过来的热汤喝了一口,致歉道:“我刚去查看了一遍东城防线,来迟了。”
“无妨。”李稚看着他,“青州府守不住了。”
桓礼的动作一停,没想到李稚会如此直接,“氐人自进犯青州以来,除了你率军驰援的那场仗外,几乎没有受挫过,那名叫古颜的氐人将领,跟我从前见过的所有将军都不一样,如今氐人气势正烈,大有一鼓作气拿下青州的意思,确实难办。”
李稚道:“青州前线的阵地丢得太快,仅凭一座青州府,不可能守住后方。”
李稚并非故意泼冷水,他明白青州对于桓礼来说意义非凡,但眼下局势实在不容乐观,氐人无论是速度还是战斗力都远远超乎他们先前的预料,当日青州府以北所有城池皆丢,只剩下这一条薄薄的防线,在四十万氐人铁骑的冲击下形同虚设,连日来,他们已经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守城,但面对如此巨大的劣势,实在难以回天。
非要说,若是当日李稚率兵来支援时,青州还能有一半要塞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今日才能谈得上有几分胜算,但当时的青州兵败如山倒,北方诸城丢了便是丢了,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桓礼问道:“还能打探到京师的消息吗?”
李稚摇头,“这一带已经被彻底封死了,我们被困住了。”
桓礼道:“我派出斥候查看了一圈,潼关道上倒是还没有氐人军队的身影,梁朝人总认为氐人都是尚未开化的蛮夷,只知横冲直撞,其实他们也懂得政治,知道梁朝廷不会出兵,索性也不去阻截。”他竟是还笑了一声,“青州乃是西北门关,一旦丢了,想再夺回来恐怕难于登天,眼下我们难办了,幸而你提前让夏伯阳带着表姐他们转移到内城中,比这儿总是更安全些。”
李稚眼中映出跳跃着的火光,“如今只有两条路,继续死守孤城,亦或是选择突围,暂时退至雍州。”
桓礼道:“这两条路都不好走,前者无异于自戕,至于后者,即便我们能够突围成功,青州府一丢,雍州失去战略纵深,恐怕也难以抵挡氐人。”他将问题轻轻地抛回去,“殿下的意思呢?””
李稚沉默片刻,道:“来如风雨逝若微尘,人固有一死,十三州皆是乡土,死在哪里又有何区别呢?”
桓礼的眼神很明亮,丝毫不见深陷绝境的惶恐,他在盯着李稚看,对方刚刚那句话语气虽温和,但涵义却相当暴烈,翻译过来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道:“看来殿下与我不谋而合,既然已是进退维谷,倒不如孤注一掷再赌一把,兴许还能夺回一线生机。”
李稚闻声看他一眼,他才意识到,原来桓礼早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所谓问他的意思,不过是试探。
李稚道:“桓大人的意思是?”
桓礼道:“三日后,出城决战,一举夺回天水城,成则生,败则死。”
杀机在空气中凝结,一吹便成了风雪,天水城是青州府外围最重要的一座边防城池,只要夺回它,便能重新掌握战机,与其被叛军用攻坚战活活耗死,倒不如背水一战,只看他们敢不敢赌了。
李稚终于道:“上兵伐谋,其下攻城,那名叫古颜的氐人首领之所以跟我们以往遇到的所有将领都不一样,是因为他很少正面发动进攻,信奉攻心为上,我们可以利用他这一点,三日后,派出军队佯攻,他猜到我们这几日必将破釜沉舟,一定在城外排布兵马,我们行动之日便是他攻城之时。”李稚停了下,“这是他一直等待的时机,也是我们突围的唯一机会。”
桓礼道:“殿下的意思是,引诱他发动全面进攻?”
李稚道:“是,既然此战不可避免,与其让他找到最佳时机,不如由我们来把握节奏,借城防优势牵制住他的主力,你与孙缪各率领青州、幽州的精锐从潼关道出城,实则从东西侧翼进攻天水,以此为跳板,真正目标是:对方兵力空虚的主营。”
桓礼久久地望着李稚,心中浮现出震撼,“从排兵布阵的风格来看,对方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不一定会中计。”
李稚道:“他一定会来,且只会攻击青州府,不会选择回防。”他重新抬起头,“因为我在这座城中,我在等着他,他一定会来。”
桓礼忽然没了声音,李稚道:“我将留在城中作为引诱,同时也将牵制住他,为你们争取时间。”
桓礼并非不清楚他们当下处境之危险,在巡视东边防线时,他就对副将说,困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必须想办法主动出击,但当他亲耳听见李稚说出这句话时,他仍是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惊,他很清楚这样做李稚将面临的风险,因为他也曾经历过一模一样的场景,跟上次围城不同的是,这回不会再有第二支援军从天而降了。
李稚显然比他更清楚这一点,“已经没有第二种选择了,如果必须出战,这是胜算最大的安排,我们被困在这座城中太久了,粮草已经出现了短缺,如果此时退回雍州,氐人必定乘胜追击,伤亡更加不可预计。”
桓礼道:“主力被调出城中,你能撑到我们打赢吗?”
李稚道:“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我们都清楚,眼下谁也无法做出承诺,只有尽其所能。”
桓礼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好。”最简洁的一个字,却难掩此时此刻的心潮澎湃,他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点了下头,哗的一声站起身,将要出去了,却又在门口停下来,抬头望向难得晴朗的夜空,“三日后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还能否再见到这样动人的月色?”
李稚闻声望过去,碧空如洗,一轮明月照关山。
桓礼道:“战场上生死茫茫,心中若能有个信念支撑着,便也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此时此刻,殿下心中可有尚未达成的心愿,亦或是魂牵梦绕想见到的人?”他这一句并不是真的在询问,倒更像是临时而发的感慨,但他身后的李稚却忽然停住烘火的手。
察觉到李稚没说话的桓礼回过头去,看了李稚一会儿,忽然笑道:“是心上人吗?”
李稚的眼神微微变化,这些日子桓礼对他一直十分客气,言之必称殿下,绝口不提过去的事,然而这一瞬间桓礼轻飘飘地笑问他时,仿佛令他梦回当年盛京城,大战将即,谁也不知道几日后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两人第一次除去身份如普通朋友那般交谈,关系顿时拉近不少,桓礼笑道:“有心上人是好事,三日后,若是能打赢这一场仗,也许还能活着回去见她。”
李稚被他注视着,终于道:“不会再见了。”
桓礼一听这话,却误会了李稚的意思,道:“今生不会亦有来世,只要放在心里面,总能再见到的。”
桓礼离开了,李稚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屋子中,炭盆中的火光渐渐暗下去,他重新抬起头,透过风吹起的帐帘缝隙,静静望着远方那轮坐拥亘古的明月。
第135章 彩云明月(下)
经过再三商议,李稚与桓礼约定好,青州府的兵马分成三路,由孙缪先行带兵出城,佯装出逃雍州,实则吸引氐人的注意力,桓礼则另率领一支精锐军队从南经潼关道绕至天水城,只等氐人发动攻击,便立刻从侧翼包抄上去,力求一举歼灭天水守军,而李稚则是留守在青州府中,正面牵制住氐人的主力。
这是一场泼天豪赌,李稚压上了全付身家,一旦出了差错,孙缪与桓礼或许还能强行闯过潼关道往雍州方向退去,但深陷包围圈他的却绝无逃出生天的机会,这也是他能够留住氐人主力的最主要原因,他与桓礼达成共识,这一战必须赢。
孙缪带兵出城时,李稚站在城楼上目送他离开,乌压压的阴云铺满旷野,灰色的风暴在头顶呼啸,这正是一个最适合突袭的夜晚,火把点不起来,而杀气一碰到刀刃则立刻凝结成霜。
李稚问道:“萧皓,西北的天空一向是这样的吗?”
萧皓抬起头,“我自幼生长在西北,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凛冽的风雪。”
李稚道:“也许是国家将生出大变,南边依旧没有消息吗?”
萧皓道:“没有,氐人围住了潼关以南,青州府收不到河内的消息。”
李稚没有再说话,萧皓陪着他立在寒风中,一起望向北方的战场,暴风雪像是汪洋一样淹没了整个世界。
另一边,正率军前往潼关道的桓礼却忽然收到一则消息,“大人!”士兵骑马一路飞奔上百里,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他是所有同伍斥候中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怀中揣着同伴用性命换来的讯报,还不等好好地喘一口气,便沙哑地吼道:“急训!豫州有消息传来!盛京城有大变!”
“京师?”副将一惊,立刻追问,“什么消息?”
“皇帝被杀!盛京易主!朝廷已下令!十三州驰援西北!”
他四句话吼完,一双眼睛如汹汹火焰般亮了起来,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再说一遍!”
“行中书令谢珩弑君,皇帝死于崇极大殿,十三州已经得令驰援西北!”
副将们错愕地看向桓礼,桓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连追问都等不及,他一把夺过那封讯报展开读起来,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派去潼关道察看情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