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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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将们错愕地看向桓礼,桓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连追问都等不及,他一把夺过那封讯报展开读起来,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派去潼关道察看情况的士兵折返回来,如鹞子一般翻身下马,冲至众人面前汇报道:“军讯!潼关道以北出现另外两支军马!”
“两支?”桓礼瞬间反应过来,糟了,夜袭的消息走漏了,氐人已提前在潼关道设伏,但为何会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氐人,另一支是?
副将已经在追问斥候,斥候大汗淋漓,摇头道:“无法确定其身份!”
桓礼再低头看一眼手中那封讯报,脑海中像是有一道凌厉的电光劈过去,低声道:“援军!”
青州府中,李稚也收到了一封军报,但内容却截然不同,萧皓迅速冲上城楼,对着他道:“殿下!刚收到的消息,孙缪在潼关道以北遭到氐人伏击,全线溃败!”
李稚立即转头看向他,“怎么会这样?”下一刻,正前方的原野上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震动,两人均是神情一变,立刻扑至城垛前,往城外望去,无数氐人骑兵自黑暗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如鬼魅虚影般飘在雪雾中,无法判断出其指挥者的位置,只看到一支支先锋部队在往前俯冲,身后带出水渍般的光亮痕迹。
是被风雪裹住的火把亮光!
萧皓几乎是立刻吼道:“氐人突袭!关城门!”
李稚死死地盯着那一行行往前冲刺的甲兵,眼前的画面像是逐渐放慢了,脑子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氐人竟然提前攻城了!消息是何时走漏的?!萧皓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吼起来,“殿下,先离开城楼!”箭雨应声滂沱而落,萧皓一把护住李稚,战场上卷起一个个沙尘暴似的阵眼,然而还未等氐人冲到一半,忽然局势又是一变。
从氐人右翼方向杀出来一支迅猛的军队,伴随着进攻的鼓声,它宛如一柄银色钢刀,瞬间将整个方阵拦腰砍开,氐人前后两部分兵马断开连接,扛着攻城具械的步兵被冲撞得一泻千里,萧皓抬头时辨认出那军旗的形制,“是桓礼!他怎么回来了?”
正预备着大举攻城的氐人显然也察觉到了来自右侧的不速之客,在短暂的惊愕与慌乱后,迅速在号角声的指挥中重整阵型,转而调转方向朝对方冲去,双方兵马在弥漫的血雾中厮杀起来。
李稚忽然道:“开城门!”
事先从未商量过这种突发情况该如何与桓礼配合,此刻打开城门无疑危险万分,但萧皓立即发现,城外的青州军马正迅速夺取上风,这正是与之里应外合围歼敌军的好时机,战鼓敲得天崩地裂,战机转瞬即逝,李稚见萧皓站着不动,又喝了一声“开城门!”萧皓迅速下楼去传令。
李稚用力按着冰冷的城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飞扬十数丈高的沙雪,心脏跳得极快,他感到眼前的画面在剧烈抖动,而背景中的山川似乎也跟着他一同震眩起来,精铁的城门缓慢打开,守城的兵马冲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谁将军旗插在了战场中心,那是唯一一点鲜艳的颜色,如蝶翼般颤动着,旋即在战场上扇起壮烈的风暴。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胜仗,从天黑一直打到天亮,战线拉扯二十多里,直到氐人如黑潮般一层层散去。
桓礼领着前来增援的兵马击溃氐人后,没有即刻归城,而是就地驻扎在城外歇息,在潼关道上受到伏击的孙缪鸣金收兵后,也率领雍州兵马前往与之汇合。
李稚听闻孙缪受了伤,心中担忧他的伤势,一收到确切消息便即刻带着补给前去接应,等他找到桓礼所在的临时驻地时,天色已经很黑了,孙荃一见到是他立刻上前引路,“殿下!桓大人正在等着您!孙缪也在帐中!”
孙荃主动帮着揭开帘子,李稚快步进入营帐,帐中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他一眼就看见刚换下甲胄的桓礼与正在上药的孙缪,孙缪瞧着灰头土脸,但精神气却十足,一见到李稚立刻起身道:“殿下!”正与幕僚商议事情的桓礼闻声也转过身来。
李稚问孙缪:“没事吧?”
孙缪立刻回道:“没事!手臂受了些伤,不成大碍!”
桓礼对李稚道:“我正想让孙副将过去找你,援军昨夜已到了战场。”
李稚道:“我知道。”他昨晚在城楼上凝神屏息看了一夜,自然能看出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投入战场,他问道:“是东南的兵马?”
桓礼的回答有些出乎李稚的预料,他没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说的是:“不止。”
众人说话间帐帘再次被揭开,除李稚外所有人都望向来人的方向,李稚心道:“不止?”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也随着众人一起转过头望去,下一刻,忽然他定住了,脑子嗡的一声,骤然有种魂魄幻灭之感。
谢珩穿着身玄黑的行军骑射服立在原地,轻轻放开了手中的暗色帐帘,他进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李稚的身影,见李稚一味只盯着自己不说话,一时也没了声音。
谢珩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稚连这最简单的一句寒暄都都没能接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切的声音、光影都好似瞬间隐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原地互相望着对方,李稚忽然上前一把拽住他往外走,刚一出营帐,他猛地回身紧紧地抱了上去,一句话都没说,但手中的力道是如此之大,连谢珩都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痉挛。
谢珩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回抱住了他,无数激烈的感情涌上心头,他竟是也没能说出话来,风吹拂着两人的头发,与雪花渐渐交缠在一起,他们在这亘古的风雪中相拥。
李稚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是还能再见到这个人,而且还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场景中,脑子乍然一片空白,情绪汹涌得像是要从胸膛里冲出来,他刚一开口说话,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那些兵马是你带来的?”
谢珩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眼神却愈发温柔了起来,“是。”
李稚竭尽全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对,梁朝廷不可能出兵西北!”
谢珩道:“没有梁朝了。”
李稚一听这话再次怔住,“什么意思?”
谢珩低声道:“我杀了赵徽,世间再无梁朝了。”
李稚瞳孔猛地放大,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谢珩看,穷尽世间所有言语也无法描绘出他此刻的震撼心境。
谢珩道:“时移世异,没有哪个王朝能真正长盛不衰,梁朝也不例外,正如梁淮河上的潮水起起伏伏,这三百年是时候该结束了,我也相信它能在另一双手中焕然新生。”
李稚只觉得一股战栗从头灌到脚,明明张着嘴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终于哑声道:“那是你一生的心血,这样做不会后悔吗?”
谢珩道:“不会。”
两个字轻轻敲落在李稚的心口,一刹那间涌上来的却不是别的,而是无穷无尽的震撼与心酸,李稚比谁都清楚,谢珩究竟为这个王朝付出了多少,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他这样对这个王朝、对京梁士族更饱含深情,而他却亲手摧毁了一切,李稚无法想象谢珩弑君那一刻的心情,天街踏碎公卿骨,付诸东流的又岂止是二十年的心血啊?
“你……”李稚的眼中流露出难以自抑的伤痛,却无法再说出任何话来。
谢珩一直望着李稚,遮天蔽日的暴风雪将光芒全都淹没了,此时此刻,相顾而视,莫名有种万物寂灭、无声悲凉之感,那唯一的光出现在对方的眼中,无论如何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明月始终照在我心上,我亦将心照向明月,又怎会后悔呢?世间再也没有谁能比他们彼此更理解对方,懂得对方的艰难,所以明白对方的牺牲。
李稚扑上前再次一把紧紧拥住他,谢珩的心忽然颤了一下,神情也不禁跟着动容起来,他抬手轻轻抱住李稚。
当李稚与谢珩再次步入营帐时,众人全都回头望去,除了萧皓外,大家的表情都有些不明所以,尤其是孙缪兄弟,没明白李稚为何一见面就先拉谢珩出去,不过想到他们刚见到谢珩时的震惊,又觉得李稚的反应也不算太激烈了,谁能想得到,最后出兵的竟是谢家人呢?
桓礼的视线在李稚与谢珩之间走了一圈,他隐约察觉到一些东西,但又有点说不上来,他清楚李稚与谢珩之间是有些过往恩怨的,单独先聊两句也正常,打了胜仗的喜悦尚未消散,他一时也没太顾得上,道:“刚收到确切的消息,氐人将领古颜率残部往晋河方向退去了。”
桓礼心中百感交集,对谢珩道:“这回真的多亏你了,不曾想对方竟是早就算准我们的行动,提前在潼关道和青州府外设下埋伏,若你迟来一步,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了。”
谢珩道:“不必多说,眼下最重要的事仍是击退氐人。”
桓礼点点头,“我已经派人接管了天水城,氐人这一战损失惨重,主力全部逃离战场,天水以北的青州诸城不日即可收复,只要能重新建立起一条防线,我们在青州战场上就有了优势。”他看向李稚,“殿下,接下来的几日恐还需雍州将士多配合。”
李稚明白他的意思,点了下孙缪的名字,“孙缪,你受了伤,让孙荃先接替你,率军协助青州将士收复天水以北的失地。”
孙缪立即道:“殿下!一点小伤不足挂齿,我自愿请命追讨氐人!”见李稚终于点头,他这才松了口气,转而望向谢珩,沉声道:“我于潼关道上受到伏击,多谢大人出手相救,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外敌当前,我们雍州将士亦明白道义所在,过往种种暂且按下不表,今后我孙缪愿与宁州将士共同并肩作战。”
谢珩道:“将军客气了,青州能坚守到现在,是诸位将士的功劳。”
孙缪道:“不敢当,保家卫国,为将者本分而已,何功之有?”他心中也实在被谢珩血洗皇庭的消息所震撼,不曾想京梁士族中竟是还有这样的人物,他心中难得生出一股敬佩之意,说话尊重了许多。
桓礼的视线从李稚、谢珩、孙缪的身上一一扫过,眼神深了起来,“沧海横流,乱世出英雄,青州今日能有诸位实属青州之幸。”
孙缪很大方地笑道:“桓大人从即日起便不必担惊受怕了,我们所有人既齐聚于此,又何惧区区氐人?回想起昨夜那场仗,接下来该轮到那群氐人胆战心惊了。”那笑容浪漫洋溢,有着尽情挥洒的豪情,也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泰然,一下子改变了营帐中的气氛。
桓礼在听到“担惊受怕”四字时明显地停了下,他似乎想解释一句,但又看着孙缪如此真诚的笑容没了声音。李稚回头望向谢珩,正好对上谢珩望着他的视线,两人都没说话。
第136章 晋河之战(一)
谢珩来西北前安排援军兵分三路,除却他自己所带领的宁州兵马外,另外两支分别由谢玦、司马崇率领,一支从潼关借道切入青州府,一支则是沿着豫州南下,负责运送辎重与粮草,其余另有小股州郡援军,也陆续在各自州郡将领的指挥下赶到西北战场。
氐人对梁朝将领有一个错误的认知,南国人并非偏好夜袭,至少谢珩绝不是,所谓的兵不厌诈,无非是手中兵力不够,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青州城一战,李稚、桓礼与随后赶到战场的谢珩合力,数股兵力一齐压往北方,一战直接打出巨大的碾压优势。
这是自氐人进军西北以来遭遇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创,不仅没能按原计划吞下青州府,更是被对方一路追撵,措手不及地丢了天水城以及连带的一大片城池,消息一出,有如一记当头棒喝,不仅打懵了古颜这种正面参与战争的氐人将军,更震惊了他身后时刻关注着战局的周国皇室。
和李稚猜测得略有出入,氐人看似对梁国志在必得,但其实周国皇室刚开始对灭梁一事并无把握,在他们眼中,梁朝虽然腐朽不堪,但毕竟三百年的底蕴还在,西北军队实力也不弱,如赵慎、王珣等将领的余威仍烈,他们对于短时间灭梁的信心不大,那时以和克烈、安铎为首的亲王所持有的激进主张虽然得到了支持,但更多人心中是没底的。
直到年纪最小的亲王古颜请命出战,一切怀疑的声音顿时烟消云散,自他进入南国王域后,攻城拔寨如入无人之境,捷报不断传回周国,原本对灭梁还存有一丝疑虑的八部亲王大喜过望,梁朝还真的只剩了个空架子,所谓的汉人勇士在面对草原骑兵时毫无还手之力,随着八部兵马集结发往梁国,周国上下一致认定:
梁国已是囊中之物,待西北三镇一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直取王都。
古颜更是致信给大王爷,许下军令状,表示三个月内必灭南国,上至草原八部的亲王们,下至投身战场的将士皆振奋不已,然而就在这一路高歌猛进中,青州府惨败却有如一盆凉水忽然当头浇下来,瞬间把氐人泼懵了,坐镇科察城的大王爷和克烈写信质问古颜,言辞颇为激烈,而因为战败退守晋河的古颜更是暴烈脾气,当场寒着脸把金刀砸到了送信的亲卫脸上。
一旁的乌力罕道:“你砸死他也没用,这已经是你手下的军队第二次栽在青州府上了,这次还是你亲自上阵指挥的,你说你想要夜袭青州府,却不料反倒被对方抓住机会痛打一顿,更由于你傲慢轻敌,不肯在沿途扎实设防,令汉人持续扩大优势,现在连原本攻下的城池都被收了回去,打了三四个月前功尽弃,这教训还不够惨痛吗?大王爷骂你两句,你听着就是了。”
古颜听出这人的嘲讽之意,额前青筋跳的更厉害,转头骂身旁的亲卫道:“你不是说收到确切消息梁朝廷不会出兵吗?这是什么?这些军队是天上掉来的?”
亲卫立即跪倒在地,汗涔涔地回道:“塔什尔确实打探过,是梁朝皇帝亲自下的令,不准出兵青州。”
乌力罕虽然也为战事失利而烦躁不已,但看到有人比自己更加倒霉,一时乐得看起了政敌的笑话,道:“是啊,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么一支神出鬼没的援军呢?我曾听祖母讲过一个故事,汉人有一种撒豆成兵的妖法,只要将黄豆往地上一泼,再叽里咕噜念一阵咒语,便能变出千军万马,兴许这些兵马都是他们用豆子变的,你也不必如此大动肝火了。”
古颜终于没按捺住怒气,猛地拍案,厉声道:“乌力罕!我为周国出征梁朝,一路打进西北,大小三十多场仗没有败过,大王爷封我为勇武将军,你有什么资格坐在我面前冷嘲热讽?”
乌力罕笑道:“封勇武将军又如何?常胜不败的神话不还是被终结了?仗是你自己指挥的,因为你的轻敌冒进,如今结果出来是这样,你再恼怒也没用,真有本事就把青州夺回来,否则我怕你那军令状无法按时完成,三个月后真要以死谢罪。”
古颜反唇相讥道:“我不是你这种一辈子注定碌碌无为的懦夫,我当初既然能打下青州,自然也夺得回来!”他一推案上雪花似的军报,重新甩袖坐下,忽然手指向一动不动的乌力罕道:“滚!”
乌力罕也不生气,听话地抬腿起身,在军营中古颜的指挥权比他高,他对着古颜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又拾起地上的书信放回原地,对他道:“大将军,皇帝与八部王爷们已下定决心倾国之力灭亡梁国,所有赌注全压在这场国战上,一旦失败,周国恐怕渡不过下一个冬天,届时即便皇帝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放过你,八部的亲王们恐怕也不会饶恕你,将军还是振作起来,拿上你的弓箭,早日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