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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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闻声很意外,徐立春已经转身往里走,他反应过来,忙抬腿跟上去。
点着银蜡的空旷堂室中,灵柩已经撤去,谢珩换下斩缞丧服,穿着身素色孝服,他正在灯案前写一篇东西,但笔却停在两三行处,一直没有继续往下写。
“大公子。”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他回头看去,徐立春拢袖立在堂外,谢珩以为是尚书省有事情送进来,示意他去隔壁的偏室,自己也随之起身。
“怎么了?”谢珩走进偏室,刚刚外头光线昏暗,他这时才看清徐立春身后站着的人,“是你?”
李稚一看清谢珩的样子,下意识心头一紧,他没想到谢珩一个月清瘦了这么多,一时差点没能说出话来,“我……”他心中莫名酸楚,上前行了一礼,“见过大人。”
徐立春走上前把那盒糕点放在案上,“大公子,这两天您都没吃什么东西,李稚刚刚送了份糕点过来,您尝一尝吧。”
谢珩自然清楚李稚不会大半夜莫名其妙跑来给他送糕点,刚刚贺陵才送了诗稿过来,只能是徐立春趁机同他说了些什么,教他跑来跑去地折腾。谢珩看了眼徐立春,徐立春低着头没说话。
谢珩重新看向李稚,这孩子自进屋起一直盯着他看,眼神莫名可怜。
“你怎么过来了?”
“回大人,我奉命过来送诗稿,顺道送些糕点过来。”
谢珩看上去确实没什么胃口,“天这么晚,多谢你了。”
李稚没忍住道:“大人您吃一点吧,太久不吃东西对肠胃不好,这糕点是新鲜刚做的。无论怎么样,还望大人多保重身体,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敢毁伤,这也是孝道之一啊。”他也知道自己这番话逾距,说完立刻低身跪下。
一旁的徐立春听见这话,神情顿时有些微妙,对谢珩他们向来是一句也不敢劝的,李稚忽然说这么一番话,倒是令他很意外。
谢珩也没想到李稚会这么说,“起来吧。”
李稚抬头看向他,重新站起身。
谢珩被这孩子的眼神看得心软,这些日子他确实也累了,忽然不想再多说什么。
“东西放在这儿,我尝尝吧。”
李稚下意识点头,那副样子看得谢珩莫名轻笑了下,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脸上第一次出现笑容,然后他垂眼看向案上那盒还温热的糕点。
第15章
谢珩尝了两块糕点,没有继续动了。
庭院中窸窸窣窣地又下起了雪,隐约有颂德的道曲声传过来,一两声而已,听不分明。
谢珩见李稚一直望着自己,问他想不想出去走走,李稚立刻点头。
下雪的夜晚,天要比平时要亮一些,青黑的湖水中倒映着廊下的灯。
李稚跟着谢珩来到湖心亭。
谢珩停下脚步,一双眼望向长湖上空的飞雪。天地间一时变得寂静空旷,极目所见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檐下琉璃灯散着昏暗的光华,不时有风从亭外吹进来,翻起来头发晶莹如丝,谢珩一直没有说话,他看起来只是想安静地待一会儿,一张脸上没有疲倦之色,只有波澜不兴的沉静。
李稚默默地陪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他。
远处长湖岸边有人在垂钓,只看得见抛出来的长竿,看不清人影,应该是群小孩子,岁数小不知事,只知道今夜终于不用守夜了,便偷偷地跑了出来玩。生离死别这种事情对他们这个岁数而言确实太过遥远深奥,对于家中连月的丧事,他们不明白其中意义,也感觉不到哀伤。
这原是不合制的,但谢珩没有让人去打扰他们,小孩子玩了一会儿,大约是看钓不到鱼,天又很冷,很快跑了,湖边于是再次安静下来。
谢珩在亭子里站了很久,雪花被风吹进来,触及脸庞的即刻就融化了,还有一些沾落在孝服的领子上,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隐约地感觉到他周身萦绕着的冷清。
李稚似乎能切身地体会到对方心中的那种哀伤,几乎难以察觉,但那确实是一种哀伤,让他也跟着喉咙发紧。
雪逐渐下得急了,溅落在屋檐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李稚不知道自己陪着谢珩站了多久,身上也感觉不到冷,他整颗心完全被另外的心思占据了。
他安静地陪着谢珩看着外面的雪。
过了会儿,李稚悄无声息地退下去,等他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件刚向徐立春要来的狐裘披风,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将披风抖开,抬手轻轻地披在谢珩的身上。
谢珩感觉到身上被裹抱住,有些意外地扭头看去。
“大人,夜太冷了。”李稚解释道,他动作很快地把披风整理好,系上了带子,“这样看雪也不会感到冷了。”
谢珩原以为李稚早已经离开,才发现他还在这儿站着,“夜这么深了,你还没走?”
“我……我站这儿看亭子外面的雪,忘记了时辰。”
谢珩想起自己刚刚没怎么说话,这孩子应该是没敢出声提醒他,就这么陪自己站了大半个晚上,“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大人,我想再看一会儿雪,我陪您再待一会儿吧。”
“你不困吗?”
“我不觉得困。”李稚看了眼天色,“我平时写文章也时有写到现在这时辰的,大人您若是想再待一阵子,我陪您多待会儿。”
谢珩自然能看出李稚在想什么,见他如此坚持,也不再多说。
迎面一阵冷风吹来,狐裘翻开雪浪,檐下的灯晃动了下,谢珩的脸上有光与影流转而过,他目视着前方的大雪。
李稚一直想开口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试着开口道:“大人,您刚刚在堂中是在写什么?”
“是篇祭文,最近思绪纷乱,一时不知道如何落笔了。”
“大人是为谢太傅所写的吗?我听老师说了谢太傅的故事,高山景行,俯仰日月,谢太傅其人令人肃然起敬。”
“你老师同你说了?”
“是。老师听闻谢太傅逝世后,心中悲痛,一直在翻看过往与谢太傅来往的信稿,他和我们说起过去和老太傅相识相知的事,听了很让人动容。”
“他们是多年好友,你老师年岁已高,不宜劳神伤心,你要劝他保重身体。”
“是,我会照顾好老师。”李稚看着谢珩道:“大人,您也多保重身体,谢太傅在天有灵,他也会一直牵挂着您。”
谢珩看他一眼,又看向两人所处的这座亭子,“那年这座湖心亭原定是要拆除,祖父听说后,说想起从前看见儿孙在这亭子中玩闹的场景,觉得十分怀念,于是把它保留下来。”
远处的灵堂中,灵柩已经撤去,只点着成列的蜡烛,烛光遥遥映着风雪,恍惚间仿佛先人的魂魄还没有离开,在湖心亭中慢慢地转着,趁着这场雪还未尽前,最后看一眼这座亭子与那些玩耍的孩子。
白狐裘的绒毛在风中翻涌,谢珩重新看向长湖上空,夜光中昏暗的一双眼,倒映出漫天飞雪。在他的脸上看不见悲伤,有的是一种肃穆宁静,在他的身后,是风吹雨打簪缨门庭。
李稚想起坊间流传的湖心亭夜宴的故事,那年谢晁酒后指着年幼的谢珩欢喜地道:“有其子必将荣耀谢氏门楣。”他不知道谢珩是不是想到这些旧事,又或者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怀念着那位在所有人的描述中都温柔和煦、和蔼可亲的老太傅。
李稚没有再说话,静静地陪着他,过了会儿,他也移开视线看向谢珩望着的那片雪,一切全都安静下来了,亭外前后左右全都没有人,只听得见簌簌风雪声。
天快亮时,下了一夜的雪停了。
谢珩离开湖心亭,他上午要去一趟尚书台,这个时辰他看起来也不打算睡了,直接去书房,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那篇祭文还没取。
李稚一直跟着他,立刻道:“大人我帮您去取!”
谢珩看向李稚,点了下头。
李稚来到谢家大堂,他很快在灯案上找到那篇压在镇纸下的祭文,开篇是:维元德十四年,岁次庚午,十月甲寅朔,白虎出于星野……只写了个开头,再之后是一片空白。
李稚确认无误后,他将文章仔细地收好。
他来到书房,守夜的侍者帮他卷开帘子,他走进去看了一眼,忽然停住脚步。
屏风外点着一盏白纱立灯,一侧的窗户半开着,谢珩坐在案前,手支着额,看起来是在短暂地闭目养神,屏风上画着竹影,隔着一层看不清他的面容。
李稚没有继续往前走,也没有出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稍显模糊的身影,眼神柔和起来。
等谢珩醒过来时,天刚刚好亮了,房间中里没有人,原本已经解下的狐裘不知何时又披在他的身上。他下意识看向窗外想要看看天色,却发现窗户被关上了,听着冷风扑着窗棂的哗啦声,他正思索着,徐立春从庭院中走进来。
“大公子。”徐立春早已备好马车,他是来提醒谢珩的,今天是广阳王入京的日子。
谢珩记起今天上午原定去尚书台,正要起身,随意一低头却发现右手边压着三四张纸。
他将那叠纸拿起来看了眼,最上面是他写了一半的那篇祭文,下面却还有几张纸,他抽出来扫了眼,视线忽然一停。
悠悠苍天,茫茫下土。
嘒嘒关声,渊渊罄鼓。
文祖桑荫,举拔汉室。
砥柱中流,匡立新府。
圭璧零落,神州沉陆。
雍雍君子,穆穆其仆。
靡靡行迈,哀伤痛哭。
谢珩一张一张慢慢地往下翻,八百多字的祭文一气呵成,窗外遥遥的似乎有吟唱着的道曲声传来,他的眼神逐渐发生变化,他看到最后一句:“上天同云,雰雰雨雪,关山故里,漫漫其途。”
谢珩的眼神动了下,他看着那满纸端正清秀的字,久久没说话。
一旁的徐立春不知道他为何翻看着东西忽然就静下来,但也没有出声催问,只耐着性子等着。
庭院中,大雪已经停了,马车在府门前等候着,淡金色的晨曦照在台阶上,落了一地雪色梅花瓣。
李稚往国子学的方向走,他一夜没睡,但脑子却意外的清醒,走过朱雀街时,迎面有一大群人骑马过来,为首的人穿着朱红色的骑射锦服,出现时把周围的雾天都照亮了,这附近是三省府衙,前面就是清凉台,能在这片街道上骑马的人身份都不简单。
李稚正想着自己的事,没留意对方是谁,只凭借着在清凉台当差的经验,下意识让开了路,双方擦肩而过,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刚刚骑马路过的那人忽然猛地一把勒住缰绳,回过头看向李稚远去的身影,眼中有利剑出鞘似的锋芒。
萧皓没想到他会停下来,也匆忙勒住马,扭头看去,“怎么了,世子?”
“像是看见了个人。”
“谁啊?”萧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大清早街道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李稚还没有走远,他穿着黑色衣服,沿着笔直的朱雀街大道往前走,从背影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官吏或是年轻学生。萧皓没看出什么名堂,“世子看见谁了?”
“应该是看错了。”马背上的人打量了会儿,收回视线,“走吧。”
第16章
李稚被团团围住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刚刚过去的那队人马又折了回来,惊雷似的马蹄声不停震响,一骑烈马从身侧街道冲过来,为首的人一把勒住缰绳,拦在他的去路上。
李稚看向对方,对方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眉宇拓然,没有表情,骑在一匹红鬃烈马上,胸前刺着金银二色的白虎图腾,一双眼睛微微眯了下,盯着自己看。
李稚不认识对方,但他知道四象图腾是梁朝最尊贵的纹饰,能穿朱衣用这种纹饰的绝不会是普通官吏,他下意识抬手行礼。
对方依旧是在盯着他看,“你叫什么名字?”
被拦下的李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浑身来者不善的气质,他回道:“国子学学生,李稚,见过大人。”
对方听他报上姓名,不知道是不是李稚的错觉,他觉得对方的眼神忽然更不善了,那道锐利冰冷的视线将他从头到脚慢慢扫视一遍,那眼神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意味。
“国子学的学生,没见过金吾卫?”
李稚看向对方身后的卫队,这两个月因为谢家的丧事,皇帝下令让城中卫队全部披素,金吾卫的衣服也换成了黑色,然而对方身后的卫队却仍是穿着金蛇袍,又因为冬日寒冷披罩一层白绒裘,他这时才看清他们胸前散着寒光的金蛇纹章。
金吾卫开路,是梁朝皇室特有的待遇。
他反应过来立刻低身跪下了。
“这国子学的学生,胆子倒是很大啊。”那骑在黑骊驹上的男人看向自己的侍卫,“萧皓,你说呢?”
“是很大。”
被围住的李稚心中是懵的,刚刚马过去得这么快,本就看不清,这街上的行人和他都是一样的反应,但唯有他被追上来质问,这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
“大人恕罪,我刚刚没有看清楚。”
对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穿身黑色是做什么?家中有丧事?”
“回大人,我刚刚去拜访经历过丧事的人家。”
“这一进城就撞见个穿身黑的,真是晦气啊。”
李稚顿时没话说,他不久前刚从谢府出来,他去刚经历过丧事的人家自然不可能穿的鲜艳,这路就在这里,他天天从这里走,也从没听说穿黑色就不准上街的规矩,他抬头看向对方,却对上一双深邃玩味的眼睛,他忽然反应过来,对方是故意的,对方挑的不是他这身黑衣服的茬,而是挑得他这个人的茬。
李稚确定自己从没有见过对方,心中更奇怪了,“是我无意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对方道:“把衣服脱了。”
李稚闻声一下子僵住。
“怎么,不愿意啊?不是说冲撞了我让我恕罪的吗?”
李稚差点不敢置信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一圈围着的金吾卫全都坐在烈马上看着他,马蹄践踏声不时地响起来,整个画面有股从上而下催压的气势,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李稚冷静了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袖中的手攥了下,他抬手解下自己出门前披在最外面的外套,看向对方。
对方点了下头,“继续。”
李稚的眼神有点变了,他终于道:“不知道我是何处得罪了大人?”
对方一听这话就笑了,“这话说的,什么得罪不得罪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言下之意,你一个卑微的小人物,整你需要理由?看你不顺眼而已。
李稚看着对方没说话。
对方笑道:“这就忍不了了,就你这样的,怎么在盛京当的差?”
“若是我有无意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明示,我向大人赔礼致歉,无论如何还望大人海涵。”李稚把脱下来的外套搭在手臂上,说话声音不卑不亢,对方有意为难,他说什么做什么也没用。
对方拧眉打量了他两眼,“你知道上一个这么阴阳怪气跟我说话的人是什么下场吗?”他微微欠身,“我让人套住他的手脚,把他拉死了,四十匹马来去地践踏,一刻钟后,什么也没有了,就在你脚下正站着的这条大街上。”
李稚一听这话,眸光忽然动了下,他蓦的想起一件刚入京时听过的传闻。对方嘴中轻飘飘地说出来的这件事,确实曾经发生过,且当时一度轰动了京师,死的那人并非籍籍无名,而是礼部一个位高权重的侍郎,被人活活地当街打死、分尸,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毁尸灭迹,起因仅仅是他跟人争辩了两句。
而动手的那个人,事后却什么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