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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天意风流-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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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珩穿着身服帖的玄黑色圆领衫,若非脖颈一侧还隐约漏出白色,完全看不出他身上有伤,见李稚不自觉盯着自己看,他提醒对方赵慎正望着他,李稚扭头看去,赵慎却早已收回视线。
  三方将领各自落座,今日虽说是商议,但实则众人心中对于是否继续追击早有定论,纵观南梁三百年历史,各方势力相互制衡争斗不休,从未出现过如此众志成城的一幕,这一刻,赵氏皇族、西北边将、京梁士族全都放下过往仇怨齐聚一堂,雍阳关外百万兵马蓄势待发,将士们压抑已久的怒火开始燃烧,冲往汉阳、广渚、天水,一直到那遥远的贺兰山。
  这场恶战打到现在,从最一开始的全境溃败,到绝处逢生,再到如今打出南梁三百年来最强国力,所有人的脑海中都不禁浮现出那个贯穿整个南梁历史的词汇——北伐。
  何以止戈?今日他们找到了那个答案:以战止戈。
  时机已经到了啊,老师。
  座上的赵慎望向李稚,李稚领会到他的意思,第一个开口道:“自先汉覆灭,氐人之乱威胁梁朝三百年,上至君主下至百姓无一日不担惊受怕,此番氐人卷土重来,若是不能将其彻底打穿,河内将永无宁日,止戈为武,以暴制暴,这是结束战争的唯一办法。”
  李稚的声线并不凌厉,反而独有一种文臣的温和,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恰恰相反,收复中原是历代南梁人的夙愿,如赵熙、王珣在内的无数人曾为此前赴后继,甚至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自木阿蒙灭亡先汉,到今日他们再次踏过雍阳关北上,这段三百年的流亡史终于到了终结的时刻。
  他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三百年成败在此一举。”
  赵慎赞赏地望着李稚,回头看向左右分坐的桓礼与谢珩,忽然话锋一转道:“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实不相瞒,此战之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坐下与二位共商大事,家国有难时,像我这样粗鲁迟钝的人还不明所以,承蒙二位挺身而出,挽狂澜之即倒,西北三百万生民之所以能保全,尽是二位的功劳。”
  都是倾轧朝堂多年的权臣,又彼此打了这么多回交道,谢珩自然懂得赵慎当众说这番话的用意,今时今日,没有比北伐更重要的事,他为了救李稚与西北,能将京梁士族百代基业付之一炬,对方也愿意为了国仇放下家恨,二十年来不死不休的仇恨,在这一刻间涣然冰释了。
  赵慎道:“今后我们就将并肩作战了。”
  桓礼道:“大殿下言重,诚如殿下所言,国家有难,我辈当仁不让。”
  赵慎像是有感而发般低声叹道:“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苦苦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今生还有一个心愿尚未达成,恢复中原,建都长安,亲眼得见那海晏河清的泱泱盛世,真有那一日,想必虽死而无憾。”他抬头望向在座的人,“我相信诸位的能力,三百年来荣辱沉浮,天下千万生民的性命皆寄托在我们身上,‘莫失莫忘’四个字,愿与诸君共勉。”
  李稚目不转睛望着赵慎,他能感觉到赵慎此刻内心的汹涌澎湃,这一番话绝对是真情流露。
  谢珩对上赵慎凝视的目光,终于道:“神州沉陆三百年,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皆应运而来,殿下既有收复中原的决心,承袭先祖志向,事无不成之理。”
  李稚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收到前线的消息,氐人将领们尚未死心,固守汉阳一带等待周国派兵支援,既然他们执意要赌国运,那我们奉陪到底!”
  众人已达成共识,萧皓取来军图,摆在正中央的长桌上,伸手刷的一把推开,壮阔山河铺面而来。
  赵慎率先起身,他打量着那张古老的军图,伸出两指点在明山岭上,一路往北慢慢推过去,最终准确标在那片延绵不绝的山脉上,抬眼一一扫过在场的人,从李稚,到谢珩,再到桓礼,他低声道:“兵分三路,从东、西、北三个方向推入都思城,我相信诸位的实力,只要日月仍照耀我辈一日,不教胡马再度阴山。”
  最后一句话落地,顿时化作古战场上呼啸不止的风雷。
  李稚鲜少有像这般心情激荡的时刻,但那一刻对上赵慎的视线时,他确实生出一股久违的酣畅淋漓之感,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志同道合者全都聚在身边,他丝毫没觉得忐忑不安,听着赵慎思路清晰地分析战术,一扭头却发现谢珩正望着自己,与之对视片刻,笑了笑。


第144章 晋河之战(七)
  众人聚在议事厅中商量详细的作战安排,傍晚各自离开,谢珩忽然叫住李稚,赵慎已经出去了,李稚用眼神示意萧皓先跟上去,他朝谢珩走过去。
  “怎么了?”
  谢珩对他低声说了两句话,李稚双手撑着桌案,略偏着头,像是有点没听懂,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些。
  谢珩打量着他这下意识的放松神情,深感自赵慎归来后,李稚确实整个人的精神风貌都不一样了,“一起出去走走吧。”
  李稚犹豫道:“外面风大,你身上的伤……”
  谢珩道:“无妨。”
  李稚点了头,他转身回屋拿上披风,抖开从后往前披盖在谢珩的身上,三两下系好了带子,“走吧。”
  谢珩垂眸看了眼披风,浅灰色的纤细绒毛轻轻擦在他脸颊上,他重新看向李稚,两人来到营帐外,傍晚的阳光洒在苍茫的山岗上,白金色的雪坡延绵不绝,这是失落三百年的故国,第一次迎来如此深情的注视。李稚有意走在谢珩的右侧,替他挡着自北坡吹来的风,自己的头发却在飞扬,有一种难得的少年恣意感。
  李稚道:“你要跟我商量些什么?”
  谢珩道:“我昨夜梦见了贺陵,他仿佛一直留在盛京未曾离去,见到我时聊了许多,我这些年想为梁朝找寻一条出路,却终究是找错了,耽误了他这一生,是我对不住他。”他注意到李稚的神情忽然变化,“怎么了?”
  李稚道:“我也梦见了他。”
  谢珩心中微微一动。
  李稚道:“老师一生清醒,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绝不会责怪任何人。何况他的理想早已后继有人,我们脚下正是他所朝思暮想的故土,从今往后,我们还将一步步走得更远。”他强调了“我们”两个字,不是我,而是你与我。
  谢珩实在太喜欢李稚眼中的焰光,燃放时瞬间驱散一切黑暗,这才是令贺陵、谢晁苦苦等待的人啊,他道:“我自幼随祖父住在宁州,听他讲述汉家千年历史,那时如贺陵这样的名士,或是写信,或是亲自登门拜访,我常听他们与祖父议论国事,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谢珩道:“那年祖父听闻王珣收复汉阳,狂喜到泣不成声,他醉醺醺地给贺陵写信报喜,回头对我说,你们这一代人生来肩担收复中原的重任,除了你们还能有谁呢?我在他眼中见到十数代人的压抑与伤痛,从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今生将以北伐为己任,然而回首一生,我却没能做成哪怕一件事,我无颜面对他。”
  他低声道:“我做不到的事,今日却得以在你们的手中实现,我确实从中得到了一些宽恕。”
  李稚的眼中光芒流转,这是他第一次听谢珩主动提及自己的心事,他凑近盯着谢珩看了很久,“不,你并非一事无成,你已经付出一切,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评价你,这世上谁也没资格评断你。”
  谢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李稚如此锐利的眼神,令他也短暂怔住。
  李稚道:“我来证明你的付出是值得的,梁朝已不复存在,薪火却仍代代相传,终于换来今日这场改天换日的新生,这其中也凝聚着你的心血,我会竭尽所能达成你的心愿,告慰老师他们在天之灵。”
  袖中的手被紧紧攥住,似有滚烫的触觉传来,谢珩注视着李稚的眼睛,说不上来是何种心情。
  李稚忽然笑起来,“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一起留在北方,建都旧长安。”
  谢珩也不由得笑道:“好。”
  李稚被那道笑容晃了下神,眼中不断波澜起伏,忽然他深吸一口气,“人的一生才区区百年,如果有来世,我还要走进山间那座道观。”
  谢珩道:“那我也还在那儿等着你。”这一句实在温柔极了,仿佛是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李稚忽然停住,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谢珩缓缓握紧他的手,朝着他笑了笑。
  谢珩曾觉得这一生过得实在没有意思,少时他问祖父,人究竟为何而活,谢晁那时已风烛残年,面对这问题默然良久,摇了摇头,多年后谢珩才明白他为何不回答,人这一生本就是活了一场空梦,根本不值得,他那时留在盛京城中,每一日都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天,若有来世,他想做一只鹤,就这样飞出去吧。
  他是真的厌倦了做人,可当李稚说下辈子还要走进那座道观时,他的心却像是被触动般颤了下,那只鹤应声落了下来,他愿意等着李稚,无论今生来世,亦或是生生世世,他永远都等着他。
  李稚吻上来时,谢珩低头揽住他,千山一色,风月无边。
  另一头,一望无际的雪地中,赵慎正抬头望向遥远的夜幕,北风徐徐吹拂他的衣襟,一切都寂寞极了,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些没来由的感慨,原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像这样波澜壮阔的山河了,却不料还能再次置身其中,这一生与命运争斗不休,上天究竟是待他公平亦或是不公,早就分不清了。
  只觉得,人生真像是一场梦啊。
  他来西北前,孙澔对他道,“我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像殿下这般心志的病人,这病我治不了,将来只看殿下自己能支撑多久。”
  “还有多少时日?”
  孙澔不敢妄下定论,摇头道:“照理说本该……但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赵慎听着他这谜语一般的回答,道:“两年?”又道:“一年?”孙澔全都摇头。
  他仔细想了想,“够了。”
  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这一生曾屡次濒临生死绝境,却最终都能苏醒过来,或许是因为在这世上仍有放不下的东西吧,是亲人,家国,还有那双如水的眼眸,赵慎对着那白雪皑皑的远方,眼神渐渐缱绻起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右手伸入怀中,摸出一枚白玉制的双鱼平安扣,摩挲许久,翻手将红色挂绳卷了两圈,轻轻搭在手背上,然后重新负手。
  长风吹动衣襟,千里江山依旧,阔别多年的故国还记得那群失乡之人吗?
  周国皇宫。
  相较于南朝捷报频传的盛况,周国境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军队大败的消息接连不断传至大京中,气氛前所未有的肃杀。
  对于京中的王爷来说,明明看着局势一片大好,古颜不久前还夸下海口将直取盛京,结果不过短短一个月,战况竟然急转直下,把青州吐回去了不说,连一场胜仗都再没打过?
  周国的王爷们被这当头棒喝给打懵了,若是僵持也就罢了,可军事要塞一个接着一个的丢,连京中支援都等不及就一溃千里,前方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数月不到,双方的心情和刚开战那会儿相比正好对调。
  在得知明山岭一场惨败史无前例地葬送掉二十万北部精锐后,大王爷和克烈下令召集八部亲王入宫商议对策。
  脚步声在深夜显得有几分杂乱,冷风吹鼓着大氅,八部亲王不约而同地阴沉着脸色往前走,侍者提着灯快步给他们领路,却仍是因为动作过慢被其中一位脾气暴烈的王爷猛的踹了一脚,“滚开!”那侍者摔在地上,磕了满脸的血,也不敢哼声,忙迅速爬起来退到一旁。
  金帐宫中,被侍者叫醒的小皇帝厄叶塔真已经穿戴整齐,他惴惴不安地坐在父亲生前所坐的黄金椅上,椅子骨架太大,而他的身形又太小,像是深陷金色流沙一般,他只能紧紧攥着袖中的手,靠在母亲的右胳膊上。母亲感觉到他在轻微颤抖,不着痕迹地贴近他一些,柔声道:“没事,今夜王爷们要商议要事……”
  周太后的话尚未说完,大王爷和克烈的亲侄子真颜直接道:“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诸位王爷还是要站出来说两句?要不要继续打,还能怎么打?”他语气极冲,全然没有平时稳重的样子,葬身明山岭的北部精锐中有四万人出自他的部族,可见这战讯有多令他气急败坏。
  周太后的话被粗暴打断后,倒也没有别的表情,只默然抱着四岁的小皇帝。
  安铎一派的亲王们神情晦暗地坐在对面,听了他这话也没去接茬,真颜早就憋坏了,一开口根本停不下来,道:“说好打三个月,拖拖拉拉打了快半年了,本来草原上就连年闹灾荒,年底又撞上了几百年都没见过的大雪灾,流民翻了五六倍,这仗要继续这么输下去,周国先被拖垮了,怎么打?”
  安铎的弟弟皇雀只觉得那声音聒噪难耐,终于高声道:“说得好!但仗为什么一直输,难道不是要先问问打仗的人吗?我也是觉得奇怪了,一月前还说什么轻易拿下盛京,结果青州一战输掉后,就怎么都打不赢了?溃逃了三百多里地,京中派兵过去接应,全都有去无回,又搭进去多少人?!”
  真颜听出他在骂自己的弟弟,一时更怒,“你别扯其他的!仗打到今天,乌力罕不也是没赢过?你要说打仗的将士不行,难道是所有人都不行了?当初是谁声称梁朝绝不会出兵,为何打到一半会冒出百万人的军队?一点准备都没有你说怎么打?”
  本就战事失利着急上火,又被当众甩了一口黑锅,皇雀暴跳如雷想要反驳,却被人伸手阻止。
  安铎一直摩挲着袖口的雪羽花没说话,此刻他起身对众人道:“南朝向西北发兵确实是我没有料到的事,前线失利,这是我的过错。”
  他的语气低沉平缓,和克烈终于抬眼看向他,安铎对上那双洞火般的眼睛,继续道:“将士们为了周国出生入死,哪怕是输也没有一个人投降,他们皆是草原上万里挑一的勇士,此刻他们还在战场上苦苦坚持,这绝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刻。”
  众人闻声全都不再说话,安铎示意亲卫上前汇报详细的消息。
  亲卫道:“青州被我们攻破后,以梁朝前丞相谢照为首的京梁集团反对出兵,但随即梁中书令谢珩弑君,梁皇帝赵徽身死,谢珩立永江王的儿子赵新为皇帝,杀光了朝廷大臣,自那之后,十三州陆续向外发兵……”
  他话都还没说完,几位大王爷早已失去兴趣,全都是些汉人名字,夹杂着些拗口的官职名称,看似讲述权力更迭,实则说了半天也没讲到点子上去,听得人头晕脑胀,一位王爷直接打断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亲卫一听这话顿时没了声音,在安铎的示意下退后两步。
  安铎道:“南朝对外发兵确有其原因,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他没管其他人,只对着始终没发话的和克烈道:“这场仗打到今天,周国已投入大量的兵马物力,一旦停战就是前功尽弃,想必草原八部都不会同意,要想解决眼下周国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攻下南朝,无论输掉多少场仗,只要最终能打赢,眼下这些失败全都不值一提。”
  和克烈道:“这样一直输下去,如何打下南国?”他一开口,大宫中顿时安静下来,连真颜都不再怒气冲冲,转而端正坐好,仔细听他说话。
  安铎道:“古颜是那塔氏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孙,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都清楚他的资质,若论指挥作战能力,在座的年轻人没谁能比得上他,大王爷将黄金弓箭交给他,也是相信他能重铸先祖的荣光,但眼下的情况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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