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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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颜带人一路穿过勾连的栈道,迅速登上城北瞭望台,当他往下望时,视线忽然停住,一种名为震撼的情绪席卷他的脑海,后脚赶到的真颜脖子往前一伸,同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怎么敢?”
黄昏的旷野上,脚步声排山倒海而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大雾渐渐散去,地平线上显现出南朝军队的身影,最前方的骑兵阵列率先停下,后面浩浩荡荡的弓步兵也不再行动,十万人的军队整齐划一地陈列在距离清河城两千步处,黑青色的连云旗帜在风雪中翻涌不息。
南朝的将军们提兵立马,与城楼上的氐人对视,古颜甚至能在这个距离看清对方的长相,为首的将军身披黑青铁铠,腰后配着长剑,很年轻,跟他差不多大。
谢玦也注意到他,一抬手勒停胯下的烈马,时隔三百年,那场旷世之战的两位主角的后人再一次在战场上相遇,空中刮起了风,寒色枪戟在嗡嗡作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感。
古颜一早就料到三日内南朝军队必会攻城,他早已提前在各个要塞布置大量兵马,坐等南朝军队用偷袭战术跟他们换人头,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兵力差距接近三倍的情况下,对方竟然正大光明地陈兵城下,要跟他正面打决战。
如果不是完全不懂战术的白痴,就是具备令人惊叹的勇气。
“喝!”
南朝士兵猛的用戟撞击雪地,十万人的叫阵声穿透虚空,传入每一个氐人的耳中,一声更高过一声,雄浑嘹亮的怒吼在战场上拖曳出数十万道残影,在那一刻,连时间都被无限拉长到断裂,上百万英魂应召而来,当的一声,古颜感觉到身后负着的黄金弓箭在剧烈共振,鲜血瞬间沸腾。
“他们在找死,那就别给他们离开的机会!”面对这狂妄到几近自大的挑衅,真颜在震惊过后第一时间做出回应,这个世上还没有哪支军队敢在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跟氐人骑兵正面对峙,对方身后也没有任何援军,这是在拿战争当儿戏!
古颜的眼睛颜色在黄昏光线中变了又变,他确实有点呆住了,但并非出于诧异,而是出于一种快要控制不住的激动,不不不!这绝不是找死!
如果说南朝定下的战略是玉泉、汉阳两线作战,那周国做出的应对就是多线支援,大京在面临百万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仍发兵二十万来到清江,绝不单单为了一个清河城,和克烈与安铎在得知南朝军队的进攻路线后,立刻决定围绕都思城建一道灵活的军事防御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襟连双城的清河城。
清河城无可取代的军事地位,是对于氐人而言的。古颜原本的计划是,利用布局优势,鲸吞蚕食对方的十万兵力,尽可能在降低己方伤亡的前提下快速结束战斗,再以清河城为立足点,率领骑兵沿着两线灵活支援玉泉、汉阳,草原骑兵,只有跑起来才能真正展现出毁天灭地的威力。
如今对方分明是猜中自己提前有所布置,果断舍弃一切夜袭、游击的战术,选择最危险激进也是胜算最大的一种打法,战争中最重要的策略是什么?不是进攻,也不是防守,是换血。
两军交战,用自己士兵的命,去交换对方士兵的命,这就是换血。
对方要强行跟自己换血,用最破釜沉舟的方式,与自己决一死战,这需要难以想象的勇气,古颜的目光望向最前方那一排骑马而立的南朝将领,能如此傲然地站在数量远超自己的敌军面前,气壮山河地喊出进攻的口号,这支军队以及它的将领拥有超乎寻常的斗志。
“明知打不过,硬碰硬搏一把吗?”古颜忽然感到一股久违的战斗激情涌上来,浑身骨骼在咔嚓作响,他彻底兴奋起来了。氐人骑兵早已迅速在城门处集结,养精蓄锐多日的将士从未如此渴望出战,焦躁的马蹄声惊天动地,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瞭望台上方的古颜身上。
真颜双眼射出毒芒,“出战吧!既然他们送上门来,就让他们领教下王骑的实力!我倒想看看,他们这一马平川的阵容能扛住几波践踏!”
用不着提醒,在己方优势如此巨大的情况下,古颜自然不可能避战,抬起的右手在夕阳下拉出一大片阴影,逐渐伸向远处那支乌泱泱的军队,四十万人的生死就掌握在他一声轻飘飘的号令中,城楼下氐人骑兵忽然齐声高呼起来,他们等不及了。
“开城门,出战!”
六扇城门瞬间应声而开,犹如开闸放水,黑潮冲涌而出,一行又一行身披黑鳞铁甲的骑兵从昏暗中出现,像是暗夜中收割性命的高大武神,在跨过护城河时,马匹借助提前打造的滑坡工事加速,六股军队以迅雷之势聚成一股黑色狂潮,地动山摇地冲杀过去。
谢玦用力勒住缰绳站在军队最前列,直视着那铺天盖地的黑色烟尘,那一刻他在心中感慨,果然只有从这个角度望去,才能真正感受到这股摄魂夺魄的威压,草原铁骑名震天下三百年,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南朝士兵身下的马因为强烈的恐惧而仰头长嘶,几乎要夺路而逃,若非谢玦与一众参将不动如山地站在最前列,抵挡着那鲸吞天地的恐怖威势,一般的士兵光是见到那数十丈高仿佛能吃人的烟尘都能吓得肝胆俱裂,更何况是拿起武器与之作战了。
在双方还有数十丈距离时,谢玦伸手握住冰凉的剑柄,一寸寸抽出腰间的长剑。
为将者,无畏也。
第148章 清河之战(四)
平坦开阔的旷野上,两股势力越靠越近,黑压压的军队剧烈相撞的一刹那,仿佛狂潮冲击谯石,迸溅出天崩地裂的声响,一时之间风云为之激变。
“变阵!”谢玦一声令下,青色旗帜在空中猎猎飞舞,穿透一切的号角声响彻战场。
南朝骑兵迅速往两翼散开,身后弓、戟、盾成阵排列,竭力挡住氐人骑兵第一波最暴烈的攻势。
“弓箭手!”
弓箭手迅速上前,士兵自盾甲后抬头,弓弦绷到将近断裂,银色箭雨呼啸而出。氐人铁骑迎着箭阵冲刺,手抬到肩膀,飞掷的投枪瞬间击穿精铁打造的盾甲,那是一种令世间万物都要胆寒的声音,乒乒乓乓,摧毁一切生机。
“抬旗!出云骑!”两道命令几乎同时下达,十几匹战马率先冲出队列,南朝将领身先士卒,为首的正是谢玦。
他迎着黑潮出战,手中长剑劈过冲上来的氐人,另一只手牢牢拽住缰绳,控制自己在人群中的方向,风雪激涌,他身后的南朝将士紧跟而上,千军万马一齐扑向氐人的先驱部队,怒海狂潮中,青色旗帜飘得更高,像是一跃而起的帆,要乘千里风,破万里浪。
氐人见第一波冲击没有将南朝军队摧垮,有些吃惊,骑射手迅速变阵,往两侧疾驰而去,像是放风筝一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进行环射,身后的弓刀手立即补上阵列,双方步兵冲撞着厮杀在一起,战场上空弥漫着嘶吼的声音。
谢玦一剑将迎面而来的氐人武士劈至马下,快速在战场上游走指挥,一众参将紧随他的身影,战场上几十列南朝骑兵如游龙惊影一样,每到一处就立即击穿氐人的阵型,氐人数次变阵,分裂成数个小阵,试图绞杀南朝的先驱部队,但旋即就被冲散。
瞭望台上,古颜盯着那一支变幻莫测的先驱兵马,“为首的是南国的将领?叫什么名字?”
真颜死死盯住战场,“管他叫什么,三十万人围都围死他们!”
双方鏖战于野,天光渐昏,随着太阳落下,薄暮的日光由猩红转而发灰,战场上的氐人指挥官渐渐着急起来,甚至还有点不可思议,料想中南朝军队一触即溃的情景并未上演,势均力敌的双方打得难分难解,因为前锋精锐没能及时抽身,早已备好的投石车也无法投入战场,而远处战线还在急速拉长,几乎溢出瞭望台的视野。
一支籍籍无名的军队不该这么强。
观战的古颜当机立断下令:“撤下投石车!十二营强推!一起上!”城楼上方的氐人闻令举起手中的牛角号,压着胸腔深吸一口气,仰头竭尽全力吹起来,乌——
古老苍茫的号角声自带奇异的环绕回声,仿佛自天尽头回推过来的大潮之水,负责战场指挥的氐人指挥官闻令调转马头,“集合!”
“将军!你看!”副官吼了一声。
谢玦一把勒住缰绳,扭头望去,眼神猛的一沉。
上千面黄金旗帜跃出人群,汇聚成一整条游动巨蟒,在原野外围划出一道凌厉的长弧,这是氐人骑兵最著名的阵型“上弦阵”,以旗帜为号令,弓骑兵协同作战,投石车作为辅佐,一旦完全成型,骑射交攻,兵家死地。在青州之战中,古颜使用这种先进阵型配合氐人的践踏战术,曾踏平大半个青州,给桓礼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副官的声音轻微颤抖,“他们变了战术!想把我们困在此地!”
谢玦果断策马驰过混战的人群,登上高地环顾四周,随着时间推移,双方人马尽数投入战场,氐人在兵力上的优势也开始显现出来,围绕南朝军队的包围圈悄无声息间渐渐成型,北府军后继无力,在骑射夹击中逐渐有了颓势。
氐人指挥官个个身经百战,对战机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察觉到南朝军队后劲不足,没给对方一丝喘息之机,果断下令强攻!
黄金旗往下一打,进攻的号角声响彻旷野,上万骑兵化身弓兵狂奔起来,包围圈刹那间急剧缩小,南朝军队瞬间阵脚大乱,东南方军队因为惊惧没有跟上全军步伐,只露出这一个破绽,上万氐人像嗅着血腥味的鲨群一样冲游而至。
原本细微的裂口被枪阵击穿,至少两万人的大军被蛮横撞开,像是被洪水冲垮的山坡,先锋军队瞬间被碾压成尘,余下军队急速往后滑去,无数南朝士兵死于氐人铁骑下。
“撤后!”发现战局失去控制的南朝将领呼喊起来,想要后撤稳住阵脚,但显然徒劳无功。
兵败如山倒,东南方的大变猛烈冲击着整个战场,不过短短一刻,南方枪盾防御阵型荡然无存,氐人骑兵最恐怖的一点就在于其悍然的机动性,速度才是制胜的王道,黄金旗帜几乎瞬间蜂拥而至,蟒蛇吐信,杀机毕露,优势如滚雪球般壮大起来,就在一切陷入黑暗之时,一束耀目的光焰忽然燃放起来。
火把光亮在夜幕中划出流星痕迹,谢玦率领指挥骑赶到,余光扫过满地尸体,没有下令撤退,反而策马迎上去,风雪在那一刻激烈飞扬。
千年清河城一直伫立在无边夜色中,静静看着这场血腥的战争,月光下年轻人仰起的面庞酷似他的先祖,暴烈的黄金巨蟒朝他张开血盆大口,他骑着一匹马,双目如炬、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龙章军旗在他身后咆哮着冲出一条毒龙,瞭望台上原本紧盯着战场的古颜神情一变,心脏狂跳不止。
指挥骑以惊人的神勇冲碎氐人先锋,黄金巨蟒的头颅被一刀斩下,翻涌的旗帜顷刻倒了一片,南朝骑兵势不可挡地冲出去,硬是把战场劈成两半。
“这怎么可能?”真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没看懂这是如何发生的。
古颜重重拍了一下城垛,不再说话。
谢玦劈开氐人旗阵后,不做任何停留,率领军队径直冲出包围圈。
等天空再次大亮时,精疲力尽的双方终于暂时停战,战场上满目萧条,这一夜漫长的交锋谁也没能彻底压过对方,一样的伤亡惨重,浑身是血的谢玦站在地势高处,与瞭望台上的古颜隔着大半个浴火的战场对峙,身旁是各自阵营中的大小将领,谁也没有上前叫阵,东天的日出将这一静默的画面渲染得猩红无比。
熊熊的血与火还在燃烧,仿佛是亡者的魂灵盘旋不去,谢玦一方退后三里驻扎修整,氐人同样降下旗帜,撤回到城防线后清点阵亡人数,原野上军马陆续散去,只剩下白色孤鸟在尸体间徘徊起落,一时变得前所未有的寂静。
清河城从东南西北延伸出去,各条大道上人头攒动,正如谢玦所预料的那样,更多的氐人部队接到命令,正源源不断赶往此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夜晚,休战间隙,南朝营帐。
月亮虽然升起来,却被阴云所笼罩,天地间乌蒙蒙的,像是在下一场雨,谢玦举着火把站在山坡上,注视着底下横陈堆积的将士尸首,十四位参将战死四位,士兵阵亡四千人,血水汇成一条河,流向千万里外的家乡。
有人在唱哀歌。
“魂归来兮,南方不可以止。”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归来兮,哀江南!”
黑色战马停在山坡上,仰头长嘶一声,谢玦缓缓抬起双眼,望向不远处重兵把守的清河城,在他身后,十位参将或是肃立,或是哀思,或是与之一起静静远眺,跳动的水声自背景中传来,南朝士兵们正聚在山坡下,用清江的河水一遍遍濯洗带血的长缨,等待下一次出战。
谢玦道:“将阵亡将士的尸首就地收敛,等战争结束,一起随军带回江南。”
副将道:“是!”
谢玦道:“先前抓到的那个氐人贵族身份查的怎么样?”
副将道:“已经查出来了,他叫领他·赫利叶·那塔尔,是周国王室宗亲!原本是要前往清河城,途中遇上我们的行军部队,自作聪明地跟在我们身后,被当场擒获!”
谢玦想了一想,“占据清河城的氐人首领全名叫什么?”
副将立刻道:“古颜·赫利叶·那塔尔!”
有参将听出其中关联,“我记得氐人王室取名字有个规矩,若是同宗同辈血脉就会使用同一个假名,难道他们是!”
过了片刻,谢玦忽然笑了一下,“兄弟,他们是亲兄弟。”
桓礼早已提前将查到的周国王室的资料传给北伐的将军们,古颜、真颜、领他,这是木阿蒙一脉最后的后人,那塔氏家族身负厚望的三兄弟这一次全都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天数。
谢玦注视着山坡下阵亡将士的尸首,“将那名氐人亲王提出来。”
“是!”
清河城内氐人的大本营中,古颜对着泛黄的军图复盘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脑海中不断闪过战场上那短短对视的一瞬,久经疆场淬炼出的直觉让他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命骑卫严密把守城池,接下来几日决不能掉以轻心。”
真颜沉默片刻,忽然道:“他们人太少,连这种程度的伤亡都扛不住,只好退到城外三里处重新驻扎,这一战依旧是我们占上风,接下来只要持续进攻,不断滚大优势,他们挡得住第一波,挡不住下一波!胜利毫无疑问掌握在我们手中!”
古颜打断他道:“兵马是对方的三倍,还是在全军备战的情况下,没能一战将其冲垮,这是耻辱。”
草原骑兵有一个明显区别于其他骑兵的打法,自古以来,重骑兵都是强军,训练难度很高,也正因为如此,骑兵十分珍贵,很少正面发动攻击,往往由将军率领,在战场边缘游走指挥,但氐人骑兵使用一种完全另类的打法,热衷于正面冲撞,且首战必然告捷。
这一来是因为草原上的人天生会骑马打猎,骑兵训练难度相对很低,二来则是因为,沉溺于厮杀的氐人很早就窥透了战争胜利的秘诀,让对方战栗、震惊、恐惧,直至完全丧失战斗力,所谓两军相遇勇者胜,一见面就要先用雷霆手段摧毁对方的军心,而后才能摧枯拉朽。
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骑兵践踏更令人恐惧的声音了,那铁马冰河声曾是多少人挥之不去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