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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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骑兵践踏更令人恐惧的声音了,那铁马冰河声曾是多少人挥之不去的梦魇,面对如此强悍的敌人,只要稍微流露出惊惧,就将永远在炼狱中沉沦。然而就在今日,那支南朝军队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迎难而上,直面恐怖。
古颜道:“他们是以命相搏,所以首战必须打得激进,抛弃恐惧,抛弃一切。”
真颜猛的拍案,军图剧烈震动了下,“三十万对十万,没有丝毫输的可能!他们即便有勇气冲锋,却根本无力抵挡我们的攻势,一旦时间拉长,他们只能惨败,现在他们撤到城外,后方也没有支援,只要我们集结兵力持续猛攻,他们绝无反抗之力。”他盯着不说话的古颜,提醒道:“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古颜抬头与真颜对视,眼神交汇时莫名有种针锋相对之感,终于,古颜心中叹气,不再争论,问道:“领他呢?”
真颜闻声重新坐了回去,“还没收到消息,估计还在南朝军队后方。”
此次和克烈命那塔氏三兄弟一同镇守清河城,领他是其中年纪最长的,相较于两个弟弟,他本人并无领军才能,于是负责勘察战场收集情报,古颜交代他去查清南朝军队的行军路线,已经有一阵子没消息了。
古颜道:“这些已经没用了,派人通知他回来。”
真颜用眼神示意怯薛去传令。
怯薛还未离开房间,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将军!”那通报声异常响亮,像是要用巨大的声音来掩饰内心的某种悚然,“城外军队有动静!”
古颜与真颜一听完亲卫说的,几乎立即抬腿往外走,脚步声又快又急,两人同时登上瞭望台,在望见远方那一幕时,两个人又再次同时定住。
原本尸横遍野的战场已经被白雪覆盖,雪地中央竖起一杆引人注目的黄金军旗,应该是昨日战场上被斩获的胜利品之一,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被悬吊在杆顶,风雪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吹得十分凌乱,但古颜与真颜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领他!?”
竟然真的是他!他应该在南朝军队后方三十里处的铁纳尔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是何时被南朝军队所俘?
两兄弟脸上均出现巨大波动,却都下意识强撑着没表现出来,真颜第一时间道:“没事!南国军队昨日一战强攻不下,他们比我们更急,既然当众将人提出来,想必是要与我们进行谈判。”他像是在说服古颜不要冲动,“再等一等,看他们想要如何做,倘若真的有关战事——那也只能以周国为重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远处领他身旁的南朝士兵抽出腰间錾刀,弧光一闪,手起刀落,黑色头颅与黄金军旗应声倒地,前一刻还在轻微抽搐的人瞬间停止抽动,雪地上一摊猩红污水。
真颜猛的瞪大眼睛,砰的一声巨响传来,几乎同一时刻,古颜双手握拳锤在墙垛上,巨大的力量让指节当场骨裂,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城中走,忠心耿耿的亲卫立即跟上去。
这是宣战,不降不和,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哀歌出自屈原的《招魂》,非原创。
第149章 清河之战(五)
恐惧令人怯懦,愤怒令人失智。
“回将军!领他已当众处决,头颅吊在旗杆上曝晒。”
士兵退下后,谢玦继续望着湛湛清江水,像是要穿过沉沉的水面,一直看清埋在河床泥沙中的残弓断剑,产自金陵的铁,在异乡的地下轻轻嗡鸣,一名参将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将最后一点倾倒在水中。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不出谢玦所料,在接下来数日,氐人出城发动十数次猛攻,与梁朝军队日夜激战,火焰将天幕照的亮如白昼,清河城的布局变了又变,十几日下来,梁朝前锋兵马几经换血。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中,北府军表现出极为强悍的战斗意志,将军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士兵扛着断裂的军旗战至终章,哪怕是倒在地上也要用最后的力气挥动錾刀砍断敌人的马蹄,没有一个人退缩,大不了就以命换命,这种凶悍的打法即便是久经沙场的氐人也是头一回见,简直大开眼界。
自古军队士气只有由盛转衰,从未见过越打越盛,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
谢玦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是一场注定艰难的战争,勇武是他们唯一的武器,即便最终真的无法拿下清河城,他们也必须不计代价为谢珩、赵慎拖住这三十万大军。
他们的战术起了作用,被牵制住的古颜很快发现,十几日过去了,他与他的大军依旧被牢牢捆在清河城据点中。
与普通围城战不一样,由于双方战略布局不同,急于解放骑兵的古颜其实比谢玦更渴望消灭对手,本该是三五日就该结束的战斗,却越打越漫长,竟是还有种敌人越打越多的错觉。
十万人如此经打吗?
好在再怎么死撑,这点人也终究是要打完的。
在发现南朝军队逐渐将作战重心转到防御而不是反击上时,古颜意识到,对方兵力跟不上了,决战的时机已到,这场表演确实很精彩,但一切该结束了。
谢玦也察觉到这一点,他让连日来打仗打得精疲力尽的军队在清江边重新驻扎,以防氐人绕后突袭,同时分拨另外两支两千人的军队日夜巡逻,杀气凝结如阵云,就连军营中年纪最小的士卒都猜出来,决战就在这一两日了。
“将军!”军帐的幕帘被一只手忽然揭开,正在商量战术的众参将同时停下来,最中央的谢玦抬头看去,在看清士兵脸上惊惧又激动的神情时,众人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谢玦道:“走吧!”所有人立刻跟上。
一步出营帐,刺骨寒风迎面吹来,但谁也没觉得冷,只有无穷尽的战栗。
南朝军帐东、南、西三个方向上,各有七万人的氐人军队沿着地势排兵布阵,依旧是投石车开路,骑兵在前,弓手与步卒在后。面对严阵以待的南朝军队,氐人指挥官用一种睥睨的眼神缓缓扫视人群,他曾经很看不起这群人,如今却觉得有几分失敬。
南国十三州,星罗棋布四千万人,除却西北将士外,原来还有铮铮铁骨。
号角声迎风传来,氐人指挥官抬起右手,旗令官骑马出列,“出击!”
黄金旗帜一分为三,轰隆隆的马蹄声拔地而起,三路黑甲骑兵自山坡上贯冲直下,每一支各两千人,劈山倒海而去。北府军熟练地摆出盾阵抵挡,一发现挡不住立即变阵,从极高空往下俯视,三支黑甲骑兵组成无坚不摧的鹰爪,瞬间将战场抓裂成三部分。
同一时刻,东西方向的氐人也一齐进攻,战场破碎成犁田,激起的雪雾之大,直接令太阳暗得像是白日金星,这才叫真正的天昏地暗。
“东南方向出现敌情!”
“西北方向出现敌情!”
“西南方向出现敌情!”
源源不断的战讯飞到谢玦手中,“出发!”没浪费一点时间,六位参将立即照原计划前往各处指挥。
“拖住,一定拖到天黑!”
“是!”众人把军令牢记于心,然后各自离开,谁也没有回头。
谢玦从未感到白昼是如此漫长,成千上万的人豁出去性命推动这迟缓的光阴,然而它依旧太漫长了。
东南方向,骁骑营主力已近乎全军覆没,连活着的战马都没剩下几匹,其余人且战且退来到清江边。他们是北府精锐,出身大名鼎鼎的京畿四大营,身为精锐理应顶在最前方,是以连日来,他们的伤亡全军最高。氐人已摸清他们的战术,决意先将其彻底摧毁,集中力量往东南方向持续猛攻。
青色军旗摇摇欲坠,骁骑营最后一名士兵孤零零地站在如血残阳中,望着不断涌上高地的氐人,他喘了一口粗气,啪一声丢开手中断裂的枪,从雪地里战友的尸体手中拾起一把剑,重新看向四面八方朝他冲来的氐人。
“天佑大梁,昌鼎千秋!”
潮水一样的氐人骑兵淹没了他。
正在西边指挥军队的谢玦收到骁骑营全部阵亡的战讯,他猛的回头,沉默一瞬,脑海中划过往日在盛京军营训练的岁月,紧接着传来消息的是五军营、天机营、左掖营,全线都在溃败,此时刚刚黄昏,谢玦明白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他调转马头。
等谢玦率亲军来到清江边时,不出所料这儿已升级为主战场,东南方被冲开的豁口成为氐人最好的突破口,铁骑如飞蝗一样迅速涌入,各大高地尽数被占领,其余驻点的北府兵不断抽调兵力过来防守,但一触即化。
势如破竹的氐人铁骑一路往前,几乎贯穿北府军的后方,直到撞上一排青色龙章军旗,谢玦率军挡在他们的去路上,氐人铁骑停下来,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与北府军真正的主力遥相对峙,他们像在等待着什么,不再蛮横地冲上前去,反而以一种平缓的速度往两翼让开。
“将军!你看那是!”
地上传来不一般的震动,谢玦阴沉着视线,盯着前方烟尘大起的方向,雷霆滚滚而来。
肉眼望去比人还要高大的胡马载着五千重骑杀出大雾,玫瑰色的甲光泛着冰冷妖异的光泽,一骑当先的古颜手中提着月弯刀,像一匹复仇的头狼,在他的身后,是潮水般争先追逐的进攻号角,有那么一瞬,天黑了下来。
“铁浮屠。”谢玦脑海中久久回荡着这三个字。
在这之前,他只在野史中看见过这种描述,胡人披白袍,乘红甲,以一当千。
据说数百年前,氐人在阴山山心处凿矿取材,得到一种奇特的石头,精炼后可以得到一种特殊的玫瑰色锻铁,刀砍不入,水火不侵,氐人认为这是武神的恩赐,用其为王室亲卫打造重甲,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传闻中神鬼莫测的红骑兵,第一次真正出现在南朝人眼前,展现出神话一样的扫荡力量,前排步兵瞬间被冲的七零八落,轻钢的月弯刀轻易夺去数十人的性命,马背上的古颜紧盯着谢玦,双方距离在极速拉近,地动震得平地剧烈颠簸起来。
在短暂的震撼过后,谢玦缓缓攥紧缰绳,他重新提起沉重的长剑,战马似乎感觉到他身上强烈的情绪波动,猛的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
“杀!”
他暴喝一声,平生所有愤怒都被提到胸口,双目瞬间猩红,一众将士听令一齐振动缰绳,毫不犹豫跟上那道一往无前的身影,正面冲向势不可挡的红骑兵,长风卷起衣袍,热血尽洒北土。
骑在马上的古颜看见北府军士气大振地冲过来,心神一震,目光锁定在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上,离得近终于完全看清了,年轻的南国将军率领千军万马进攻,眼中是一种令人过目不忘的冷峻神采,令古颜无端联想多年前在黑海外,曾注视着晦暗的雪山无声地崩裂汹涌。
手中的月弯刀渴血似的不断震动,领他人头落地的画面再次闪过眼前,古颜浑身毛发耸立起来,狂潮一样的念头在脑海中叫嚣着,来!与之一战!看谁才能旗开得胜!谁才称得上无畏之师!
“驾!”他猛的抽动马缰,上千黄金旗帜在他身后迎风飞扬,仿佛徐徐展开的武神羽翼。
骑兵与骑兵迎面撞在一起,世上最坚不可摧的铁甲,遇上最一往无前的枪,万千雪花为之凋零,天地间勃勃生机刹那间黯然失色,只有战争的血色在无限蔓延。
双方士兵在清江岸上咆哮着激战,天地间日月无光。
谢玦深陷在乱战之中,用剑快速斩下一名氐人指挥官的头颅,下一刻,他忽然看见一支红骑兵直冲自己而来,为首的正是那名氐人将领。亲卫被强行冲开,鬼魅一样的身影顷刻间已近在眼前,扬起的月弯刀即将割下他的头颅,谢玦毫不犹豫地抬剑去劈,兵刃撞上圆弧,刺啦一声,一大片火星溅射出来。
双方都被对方巨大的力量震慑了一瞬。
“将军!”谢玦的亲卫见到这万军中取敌首级的惊人一幕大吼一声。
漆黑长剑顺着钢铁圆弧划过一道,呼啸而出的杀意将风雪削开,转瞬间谢玦已经再次抬剑,直劈对方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李白
第150章 清河之战(六)
惊人的撞击力量令手臂瞬间失去知觉,两人身下的战马受到冲击猛的错开,往相反的方向疾冲而去,同一时刻,谢玦斩下对方肩膀上一大片红鳞,古颜割断谢玦半块白袍。
“还在垂死挣扎吗?”
谢玦忽然听见对方说话,不标准,但的确是汉话无疑。
古颜作为周国王室贵族,对汉化改革不屑一顾,学汉话的唯一目的是等有朝一日攻下南国,用来亲口嘲弄汉人,“你们的王朝都灭亡了,为什么不跟着一起死?”
谢玦拽过缰绳调转马头,盯着那张渴望杀戮的脸,战场上声音非常嘈杂,他仿佛没听见对方说什么,眼见红骑兵包抄过来,他甩动缰绳,带着一众亲卫直接冲入了清江,这一段河水并不深,只堪堪到战马的膝盖,但冲击的力量太强,激起数丈高的白色水花。
古颜策马跟上,短短一段河流瞬间涌入上百人,千斤重的泥沙全掀了上来。
双方在流动的黄色江水中追逐,岸边的战场上,氐人以二十人为一队,以压倒性的人数优势将北府军包围起来,逐个击破,胜负已隐隐可见分晓。
水越来越深,谢玦一把勒停战马,亲卫也跟着停下,一群人立在水中央回头望去。
古颜见对方已经陷入绝境,没有立即冲杀上去,停在河中与之对峙。
古颜欣赏着战败者的绝望,“我会割下你的头颅,亲自带去给你的大哥。”
谢玦道:“敕勒川的风景十分令人怀念吧?”
古颜没想到一个汉人将军还知道敕勒川,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杀意骤然凛冽,“你会后悔杀了他!”
古颜心中再次升起那种怒不可遏的感觉,领他与其他人不一样,他虽是那塔氏的后人,却没有继承先祖好战的天性,甚至称得上善良软弱。古颜清晰地记得自己劝说领他随自己出征,对方低声叹息道:“我怀念故乡的草原了……你真要出征吗?”
古颜说服他:“既然已经睁眼看到外面的世界,谁又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塞外之王?”
领他的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他本该继承祖先的王位,敕勒川的草原上,他的两个小女儿还在等着他回家,而这群污泥野草一样卑贱的汉人,竟然虐待他、侮辱他、杀了他!
古颜道:“你们汉人都不讲究一个精忠报国吗?你效忠的王朝都亡了,你也应该一同赴死啊!”
谢玦抬起头,天终于完全黑了,“大梁是亡了,却也轮不到蛮夷来指指点点。”
古颜下令道:“碾碎他们!”
水浪翻开,红骑兵应声而出,忽然,空中响起无数迅疾哨声,江上的风吹得有些密集,一时分辨不清那空灵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
一道惊诧的声音响彻军伍,“是弓箭!”胡语一喊起来,密密麻麻的白羽长箭自天空落下,瞬间十几个氐人被射落水中,古颜惊得扭头看去。
下一刻,被骑卫护住的古颜猛的抬头望向清江对岸,提前埋伏在雪中的上千弓箭手冲上山坡,一声号令万箭齐发,清江上空下起了一场滂沱箭雨,因为视野并不够明亮,箭是无差别射落的,连谢玦身边的人都被射倒一片,他与其他亲卫依旧骑马立在水月中,看不清神情,却能感觉到那股始终如一的平静。
古颜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远处清江城内,轰的一声,熊熊烈火攀着木质的防御工事一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