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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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领,只有这样的人才有机会带领他们走出荒凉的草原,重新寻得一丝生机。
遥想当初,野心勃勃的亲王们用黄金、粮食、女人等战利品许诺时,举国臣民都为之疯狂,而今方知,一场不义的战争,一个错误的选择,要用一代人的生命去抵偿,再用数代人的苦难去修正。
对北上的氐人而言,死亡之旅才刚刚开始,这道铭刻在所有人身上的伤口将在今后的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内持续流血,成为一整个民族最刻骨铭心的伤痛。
死者长已矣,生者永悲戚,他们终于清醒过来,却已经太迟了。
赵慎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给予氐人一个投降的机会。汉阳战役是三大战中持续时间最长的,也是总阵亡人数最多的,他亲眼见到数十万彻底绝望的氐人能爆发出怎样的战斗力,他们毁灭自己,也摧毁别人,人世间最深刻的悲剧、所有不能直视的黑暗在那场战争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今战争已经胜利,没必要让南国将士再做无谓的牺牲,哪怕只是一人。
李稚自然支持赵慎的决定,妥欢帖睦尔的降书很快会传遍大江南北,北伐胜利的消息将迅速点燃整个王朝,失落三百年的疆域被重新收复,这片土地将迎来真正的天下之主,他将率先奉之为王,亲眼目视他登临万人之上。
他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太久,除此之外再无他念。
谢珩比谁都更懂得李稚的心思,所以当霍玄发现自己劝不动李稚,转而往他身上投来注视时,他什么也没说,李稚不在乎所谓的首功之名,他志不在此。
傍晚,众人陆续离开,李稚心情愉悦,一抬头却见霍玄正望着谢珩,等霍玄与众将一齐退下后,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群背影,“我总觉得霍玄对你的态度,”他别过脸看向谢珩,“很不一般。”
谢珩道:“是比旁人更尊重些。”
李稚摇头,“不止,他在意你。这是一种自己人与其他人的区别,他将你视作自己人,别人都是其他人。我记得他夜间时常找你闲谈?”
谢珩道:“偶有一两次。”
李稚的眼神不动了,“聊什么?”
谢珩一下子的确没回想起来具体内容,“也没有什么。”
李稚道:“他从不找我夜聊。”
萧皓本来还站在一旁,听着听着好像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忽然转身出去了。
李稚看了眼自觉消失的萧皓,重新看向谢珩,“当初在玉泉城时,他也主动递信给你,在这军营中,他只信你一人。”他慢慢拧眉道:“你说他会不会是倾慕于你?”
谢珩道:“他不敢。”
李稚不解。
谢珩道:“小殿下生性霸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相信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李稚原本只是想同他开个玩笑,没想到被一句话就给反杀了,“……别这么称呼。”
谢珩看上去也不在意,只是望着他,鸦羽似的眼睫下倒映出一片温柔光影。
李稚似乎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说的是霍玄。”
“我知道。”谢珩停了下,“幽云毕竟有功于社稷。”
李稚感慨道:“他像他的鹰,渴望一飞冲天,翱翔于九霄,纵横于天下。”他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谢珩道:“再等等吧。”
李稚道:“那下回他若再找你,你要同他说清楚,你已是我的人,不容觊觎。”
谢珩似乎笑了下,“好,我会告诉他,我已心有所属,再难理会他人。”
李稚一直看着他,心中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何诗中君子总要以香草美人自喻,“今晚留下来吧。”他伸出右手,按住他的手臂,“我也有话想对大人说。”
谢珩望向一个方向,李稚察觉到异样,也随之回头望去,突然一愣。
裴鹤立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脸上没太多表情。
走慢了。
李稚显然没搞明白他怎么在这儿,在他的注视下,裴鹤转身往外走。
屋中静了片刻,“这……”李稚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反过来握住,他一抬头撞入对方眼中。
“人生短暂,有约不赴,岂不辜负一片真心?”
李稚盯着他,眼睛犹如春江明月,一点点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稚:霍玄咋不找我聊天呢?
萧皓:聊什么?聊你杀他爹,杀他哥,还是杀他全家?
李稚:他要是想听,我也不是不能聊。
霍玄:……想破我防是吧?这是能说的话吗?你们这什么小剧场,你们针对我,我举报你们血腥暴力!淫秽色情!封掉!统统封掉!
破烂的小剧场被霍玄举报,没得了。
第164章 天下英雄(二)
李稚下令驻军的地方是一座荒城,它有一个古老的名字,灞州,据说,在这儿埋葬着汉室一位通晓音律的皇帝,南国军队驻扎在荒草埋没的山坡下,旌旗当空,不见当年帝王冢。
周国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全军将士为之躁动,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声像爆炸一样传遍山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地相拥在一起,为了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雍州将士连续三日三夜聚在军营中喝酒,这一次是真的酣畅淋漓,不醉不休。
众人喝得高了,叫嚷起来,要将全军大将都聚集起来,比拼谁的酒量最好,就连只是牵马路过的霍玄都被他们拖过去。
幽云人身上多任侠之气,霍玄推辞不过,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司马崇惊叹道:“想不到霍将军的酒量如此之好!”
霍玄道:“我少时荒唐浪荡,爱在街头厮混,时常与人斗酒,一入军营光阴似箭,如今想想,那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司马崇道:“谁年少时不爱银鞍白马豪气干云,又何来荒唐浪荡一说?只恨当年没机会去幽州,否则当与少将军在街头共醉三千场!好就好在如今也不迟,这碗酒我先干为敬,这辈子能与诸位生于同一时代,一起驰骋疆场,亲眼见证神州收复,千秋功成,三十年值了!”
孙荃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有建功立业之心,吞吐宇宙之志,我与诸君并肩作战,干出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便是共饮完这一坛酒,即刻就死又何妨?”
司马崇已经喝得很醉了,他连连摇头道:“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霍玄笑道:“绝不后悔!”
酒碗相撞在一起,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尽兴时。
人间又见三月天,北国春来迟,山林中下起雨来,枝头挂了一点青。
灞陵的山间有一小座亭子,风吹雨打,木石皆旧,谢珩见军营如此热闹,他来到亭中坐了会儿,脚步声交杂着雨水声响起,他回过头去,示意裴鹤先行退下。
一只鹰、一个人出现在漆黑的山林中,霍玄冒雨而来,左手拎着一只小巧的红泥酒坛,常年挽弓勒马的右手则是提着一盏昏暗的灯,浓郁的酒气在雨中弥散,清冷光华照亮他的脸,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谢珩似乎早就知道他要来,为他预留了一个位置。
霍玄坐下后,将酒坛置于石桌上,又变出两只杯盏,他像是深深惊喜于在这无人的山中找到一位同好,“我想起去年从幽州来到北地,途中与祁都、崔嘉率军与氐人交战,天空忽降暴雨,将士深陷泥泞寸步难行,苦战十数个日夜后,终于险胜,想要夸兵庆祝,却没有酒水,忽见山涧有一处泉水,想起酒泉之名,便摘下酒壶倾倒在泉中,让全军共饮,今日大功既成,来到此地,不能不喝。”
谢珩闻声抬起手,接过他递来的那盏清酒,两人喝了会儿,霍玄本就浑身酒气,此时醉意愈深,眯着眼默然不语,这山间的雨越下越大,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尖顶上,间或幽光闪烁,像有神龙在吞云吐雾。
“谢大人,你见过龙吗?”
“将军说的是潜游于深渊的龙,亦或是行走于人间的龙?”
“自然是人间的龙,既是神物,又岂甘心潜龙在渊?”霍玄双眼迷离,抬头时却崭露出一道光芒,他确实喝得很醉,一张口便滔滔不绝,似乎要一次性说个痛快,“我少时不爱读史,却偏爱钟群的《鸟兽志》,龙腾九霄,鲸吞天地,鹰飞四海,一鸟一兽都在竞相争辉,这才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大千世界。谢大人博古通今,看这万类相争,像不像当世群雄,在大地上竞先逐鹿?”
谢珩道:“将军是想要数一数这世间群雄?”
霍玄看他,“谢大人觉得,当今天下有几人称得上英雄?”
谢珩道:“这要看将军心目中认为何谓英雄?”
霍玄道:“善战者有赫赫之功,却无左右天下局势之心,如孙氏兄弟、司马崇等人,虽百战不殆,却格局不显,不足以称得上一个‘雄’字,当列为名将,流芳青史。”
“又如尊甫大人,乃至故去的广阳王、愍怀先太子等人,虽有左右天下局势之心,却无横扫寰宇之力,功败垂成,也不足以称得上是英雄。”
“亦或是当今军中两位殿下,”霍玄说到这儿忽然停下,“赵乾有澄清玉宇之心,也有长驱六举之力,他本该是个英雄,只可叹病体残躯,天生遗恨,这是上天降下的命运,他虽有英雄之名,却注定有名无实,有始无终。”
谢珩道:“既然他们都难称英雄,那除此之外,还有几人?”
霍玄道:“在我眼中,何谓英雄,胸有千万丘壑,气吞江山如虎,一举一动皆能牵动乾坤,一念起就能左右天下大势者,方为英雄。如我所言,世间英雄仅有三人,赵衡、我,与谢大人你而已。我们三人中,赵衡将机锋潜藏于下,绝不轻易示人,他无需争夺名号,待将来新朝始立,赵乾病退,他自当在帝王列传占一大篇。”
“二殿下的路始终是那一条,只是还不知谢大人与我,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借酒发挥也好,醉后真言也罢,他最终仍是把这番话给说了出来。
谢珩心中一声叹息,望向山中,暴雨成阵,轰隆声不绝于耳,“新朝近在眼前,看来将军是想排云布雨,为这天下先划一划势力范围?”
霍玄满眼醉意,两指捏着杯盏,不轻不重地敲击石桌,“双王固然功勋卓著,但幽云众将也为北伐肝脑涂地,金陵十万子弟长眠于清江,三方势力携手并进,才共同成就这不世之功,今日的战果该由众人共享,那这天下又为何不能共有?一统中原又如何,三分天下又如何?”
他忽然抬眸,眼底波涛晦暗,“什么是改朝换代,是天下一新,是天翻地覆,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如若新朝统一,赵氏登基,双王势必要扫除旧势力,金陵首当其冲,建章谢氏六百年簪缨,谢家人为北伐流血无数,谢大人当真能眼见着它消亡于历史中?若不愿,又为何不肯一试?”
权谋,其实跟情爱一样,讲究一个藏而不露,欲语还休。霍玄平日沉稳谨慎,但今日却一反常态,谢珩知道他为何非说不可,因为来不及了,再过两日,赵乾就将入主都思城,天下统一之势将不可抵挡。
幽云,古称燕赵,当地豪侠之风盛行,人人脑后生反骨,忠国却不忠君。对霍玄而言,一个大一统的新王朝绝不是他想要的,三足鼎立、划江而治才是他自始至终的心愿,这世道乃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然是英雄,又岂甘于屈居人下?
大争之世,不就讲究一个“争”字吗?
然而幽云虽有独立之心,却不可能自立门户,他必须拉拢一股更强大的势力,联合制衡双王,在霍玄眼中,作为士族掌舵人的谢珩,从一开始就与他利益与共,只要两人联手,天下局势尽在掌中。
北伐战争中双王大放异彩,威势一举冲到巅峰,四海莫不臣服,这背后是谢珩主动将自己的功绩隐去,任劳任怨为新君铺路,世人总下意识会将他当做一位谋臣策士,但霍玄心中清楚,这人身上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的手能轻易地从乱世中扶起一位帝王、一个王朝,他的想法也将决定着这天下未来十年的走向。
霍玄道:“江山如画啊,大人心中当真不曾有任何留恋吗?”
酒喝不尽,话说不完,人间的苦雨下了多少个春秋,山中忽然传来一两声狐狸叫,谢珩终于道:“此地名为灞陵,葬着汉代一位皇帝,凄风苦雨经年不绝,曾经的风水宝地也变成荒山野岭,多少弦歌再也听不见了。人生短短数十载,留恋的东西太多,能得到的又太少,帝王将相,天下共主,几十年后也终不过山中一堆滞骨罢了。”
“汉室灭后,天下纷争不休,南北隔绝三百年,才终于迎来今日统一,万众一心,大势所趋,非一两人可以阻挡。将军若是问我,人心所向,亦是我平生所愿,中原疆域不可分裂,没人想再起兵戈,江山确实如画,但只留这一眼在心中便足够,历数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谁又能永远拥有它?”
“争雄之心,人皆有之,将军是忠勇之人,”谢珩望着他,“喝完这盏酒,放下吧。”
山中风声如吼,霍玄迟迟没说话,谢珩的眼睛犹如一汪深湖,任凭人间风风雨雨,始终波澜不兴。
“双王登基,新朝一统,世间可就再无建章谢氏了。”
“三百年乱世已过,功成身退,世间本就不再需要建章谢氏了。”
霍玄久久地盯着谢珩,良久,他重新端起眼前的酒杯,对着谢珩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李稚换了身衣裳,从军营中回来,正好撞见裴鹤,对方朝他行礼,“见过殿下。”
李稚随口问道:“你家大人呢?”
裴鹤道:“与霍将军在山间亭中闲聊。”
李稚闻声笑了,往后山方向望去一眼,雨下得又密又急,什么都看不清,“你在这儿等他?”
“是。”
李稚道:“你去找司马崇他们喝酒吧,他们都在军帐中。”
裴鹤明显迟疑片刻,“是。”他转身离开。
李稚并未上山去寻找,他将手中的提灯随意地挂在树梢上,烛光一碰到雨水立即晕散开,金灿灿地照亮一大片树林。
风雨转小后,谢珩离开亭子,沿着山道往回走,在行至山涧时,他停下脚步,望向那道撑着竹骨伞立在光雨中的清瘦身影,他静静地看着他,一直也没有发出声音。
李稚等了大半个晚上,此刻正借烛光看山中雨景,枝头鸟雀突然飞起来,他回过头去,在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他轻轻地笑起来。
谢珩道:“等了很久?”
李稚道:“没有,刚到。走吧,一起回去。”
李稚又道:“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下山?”
谢珩没有说话,李稚想了下,“罢了,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
第165章 天下英雄(三)
谢珩很早就知道霍玄的心思,暗藏野心的眼睛总是与众不同,李稚也有所察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正如两人私下商量时所说的:“幽云毕竟有功于社稷。”
自古能征善战的将军往往都骄傲非凡,霍玄看似谦卑,实则一身枭雄骨,以幽云在北伐中的功绩,只要他能克制争雄之心,战后必将名列开国功臣,列土封疆,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东西,李稚给不了,也不可能给。
有些话一旦从李稚口中说出来,其意义将截然不同,所以与其说是谢珩拒绝幽云的联盟邀约,倒不如说是李稚希望借谢珩之口规劝他。
霍玄是个聪明人,谢珩今夜已经明确立场,没有旧士族的支持,仅凭一个幽云,绝不可能在新朝搅弄风云,审时度势乃是政治的第一要义,今晚过后,这番对话将与这场夜雨一同永远埋葬在荒山中,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于谢珩而言,他今夜劝霍玄的话字字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