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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天意风流-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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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不敢说,臣眼中却揉不下沙子,君为臣纲,他们忘记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就要有人来提醒他们。”赵慎说着推了杯子直接起身,他抬手对着元帝行礼,“今日进京,臣见金吾卫身披白素戴礼花,自古只听闻过臣子为君守节,没听过君主为臣子守节的道理,金吾卫失了皇室禁卫的尊严,臣实觉得陛下不该对谢家人宽纵至此。”
  元帝盯着他瞧,他注重养生,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但这一刻却抽了下眼角。
  赵慎迎着他的视线,一脸平静无波。
  过了不知多久,殿中才终于响起一道低沉叹息的声音,“这番话,还真的只有你敢说。”
  元帝并没有发怒的意思,他好像又从君王的身份中抽离出去,变成了那个清心寡欲、躲在皇宫中逃避世事的道士,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又变得平和,抬手让赵慎重新坐下。
  赵慎坐了回去。
  “你能说这样的话,我听了心中其实很高兴,至少还有你愿意对我说实话。只是不要去外面说,传到外人的耳中,又不知要生出什么样的风波来。”元帝沉默了会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怕谢家,但我不怕。山中两虎相斗,谁先恐惧谁就输了。”赵慎直视着元帝,“我不会怕,陛下也无须忧虑。”
  元帝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有着些不易察觉的欣赏,终于他轻叹道:“终究还是令谨最深得我心,你的父亲、叔叔、还有你那些扶不上墙的堂弟们,他们全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个。”元帝说着又笑起来,“这世上的事情可真麻烦啊,要我说,索性不如他日咱们二人结伴上山修道去,不再理会他们了。”
  “我不去当道士,也不去种地,我要养上一千匹马,践踏死这世上所有狼子野心。”赵慎的声音轻飘飘的,他仿佛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去,慢慢地转着手里的琉璃杯子,冰冷明艳的光彩照在他的脸上,他看向元帝。
  殿中静了一瞬,元帝看着眼前这个慢条斯理说着话的年轻子侄,那一瞬间,影子投在纱笼上,他仿佛看见一匹嗜血的猛兽在仰头嗅着无形的血腥,它有着毒蛇的瞳仁,鹰隼的利爪,狮子的獠牙,它在黑暗中耐心地寻找,在角落里安静地窥伺,等待着□□的那一刻。这是国之重器,也是国之煞器,元帝莫名想起赵氏供奉在上元神宫中的那柄不祥之剑,开刃必见血,不是劈向敌人,就是砍向自己。
  元帝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寒意,他们真的能够握住这把刀吗?
  身后的纱笼中忽然传来一阵东西倒地的声响,元帝回头看去,“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打扮成道童模样的小太监立刻伏跪在地,脸色惨白。
  “回陛下,是道祖像坠地了。”
  今年九月份时,江州府尹杨庐送了一副道家先祖李耳的画像入宫,从落款以及脚注来看,这画乃是五百年前晋中名画师吴道冠的真迹,吴道冠夜游洞庭湖,忽见一艘小船停在江心,船上有个衣袖当风的老人,两人谈笑一夜,天将亮时吴道冠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一只白鹤徐徐飞过江心,他这才意识到昨晚遇到的那人原来是道祖李耳,他回家后作了这副著名的道祖画像,被认为是道教圣物。
  那副画像一直挂在崇极宫,刚刚却忽然震落下来,元帝一听脸色骤变,匆忙起身朝着后殿走去,“怎么做事的?”他喝退那群抖若筛糠的黄门太监,弯下腰从地上毕恭毕敬地拾起那副珍贵的画像,轻拾去上面的尘埃,“真是亵渎神灵!罪过,罪过!”
  待画像重新悬挂好,一直默诵着《太上无极心经》的元帝这才稍微缓和了神色,他扭头吩咐黄门:“这三日我不服食水,留在这殿中打坐告罪,你们这帮蠢物不必进来伺候了。”
  “是。”
  赵慎刚刚跟着元帝进来,他抬头看向那副尊贵的道祖画像,又看了眼元帝,元帝头戴着香叶冠举着三炷香正朝着道像举拜,洞彻的烛光中,那张乍一眼看去年轻白净的脸上,原来也爬满了无数皱纹。
  元帝想起赵慎还在,缓和了声音,“你先回去吧。”
  “是。”赵慎隐去眼中的光。
  赵慎离开皇宫,他没有骑马,改坐了马车,那匹凶神恶煞的黑骊驹气宇轩昂地跟在后面。赵慎支着下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忽然无声笑了下,带着些嘲讽。
  前面是朱雀街,大雪落满了朱雀台,赵慎抬起两指揭开帘子望了一眼,眼神平静。
  元和二十三年春,愍怀太子娶了卫家独女卫文君,第二年两人诞下长子赵乾,皇长孙三岁识千字,七岁辩文理,见者无不称奇,从长相到性格,他与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实在是太像了,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还有那双漆黑的眼睛,清澈仁和,说话时生出光来,让人想起落着桃花的镜湖。
  愍怀太子非常喜爱这个儿子,给他取名乾,寓意是太阳,泽被万物、光芒万丈。他上哪儿都带着这个儿子,骑马、打猎、访客,父子俩形影不离,他为他请来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教他识文断字,又教他治国安邦之术。太子妃说小孩子听不懂,太子每每就笑着说:“我解释给他听,他都听懂了。”
  那时朝堂庙堂风云诡谲,但太子府中始终风平浪静,赵乾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长孙,母亲总是担心他会被溺爱惯坏了,但他却完全没有沾染纨绔的习性,十岁时他和太傅在望江楼中坐而论道,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傅季少龄感慨道他与他的父亲小时候一样,是个仁慈优雅的孩子。
  愍怀太子自焚而死,太子妃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故人,送走孩子前,她微微颤抖着手,摸着长子的脸对他说,“保护好你自己,还有你弟弟。”
  赵乾含着眼泪点了下头。
  赵乾让黄门太监季元庭带着两岁的弟弟离开,他独自一人跟着接应的斥候来到黄州,在那里他见到了母亲所说的那个可以信任的人,出乎他的意料,等在那儿的不是他外祖父家的人,而是他的四叔,广阳王赵启。
  下着滂沱暴雨的夜林中,浑身是血的赵乾坐在马车上,手中抓着黑色的缰绳,与前来救他的人对峙。
  “你的母亲她……”
  “死了。和父亲一起在朱雀台自焚而死。”
  “你的弟弟呢?”
  “也死了。”
  对面的人深深地叹气,“跟我走吧。”
  “窝藏罪太子遗孤,这可是送命的事情,四叔为何要帮我?”
  “我与你的母亲……”对方像是仔细地斟酌了,“是故交。”
  赵乾盯着对方看,他并不信任对方。
  “我会为你安排好一个新的身份、一张新的面孔,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孩子,广阳王府的世子。”
  十五年过去,言犹在耳。
  马车迟迟地行驶过长街,绑着绷带的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赵慎垂着眼沉思,一整块漆黑的瞳仁泛着点幽光,像淬火的金。
  过了会儿,他又想起另一件事,眼神柔和起来。话说那孩子怎么会出现在盛京?不得不说,确实吓了他一大跳。
  元帝赵徽此人,虚伪、愚蠢、堕落、毫无用处,但他曾经有句话说的很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骨肉血亲。
  赵慎记得他当初无奈之下将弟弟交给黄门侍郎纪元庭,后来这两人就丢了音讯,直到三年后,一封来自京州的密信忽然通过旧的暗哨寄到他手中,他收到信后立刻暗中带着四个大夫去了一趟京州,当时他十五岁,身边危机四伏,做这事冒的风险极大,甚至很可能会丧命,他本不该留下任何痕迹,可当他听说那孩子的病情后,他实在不放心,没忍住站在门口张望了两眼,谁料那孩子竟然看见了他。
  好在纪元庭很快随机应变,说他是神仙,那孩子病得迷迷糊糊,也真的相信了。
  他仔细地打量着那孩子,他长大了一点,五官长得像母亲,其中眼睛又像父亲,那是他的手足,是他的血亲,他们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血,身上背负着同样的宿命,他们同血同源,一脉共生。
  他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父母留给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了,别的他一样都没保住。
  他转身离开时,那孩子忽然出声喊他,那一瞬间,他心头涌上无限酸楚,却不能说一句话,他抽出身上携带的笛子,抬手吹了支曲子,一直到那孩子睡了,他才低声问季元庭,“他如今叫什么名字?”
  “李稚。”
  “好名字。”


第18章 
  谢珩从尚书台出来后,他没有回谢府,对裴鹤道:“去一趟国子学。”
  李稚上午得罪了广阳王府,回到国子学后一直心绪不宁。他在盛京待了快小一年,有关赵慎的传闻也听了不少,盛京官员一听见这名字脸色就变,用来形容他最多的几个词是:滥杀无辜、喜怒无常、残暴嗜血。
  正常人做事没这样的,赵慎是真的随心所欲,对他而言杀人如吃饭一样随便,物以类聚,围绕在他身边的鹰犬也都是些恶棍、疯子之流,这帮人早就声名在外。
  这种人一般不会对小人物的得罪耿耿于怀,因为大多当场教训完了,不太会专程寻仇,除非是得罪狠了,为了一件黑色的衣裳应该不至于。对这种疯子毫无办法,李稚只能告诫自己留个心眼避开他,真有第二次他怕是没今日的好运气了。
  这次真是多亏谢珩出手相救,李稚心中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登门拜访。恰好贺陵此时不在,李稚作为学生起身出门帮老师接待客人,一走进庭院他看见对方愣了下,“谢大人?”
  刚刚他还想着的人,这会儿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谢珩问道:“你老师出门了?”
  李稚回过神来立刻道:“老师上午出了门,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大人您怎么来了?”又道:“大人您快请进。”
  话音刚落,正巧贺陵慢慢踱回国子监,他站在堆雪的牌坊下,望着不远处那有几分熟悉的背影,“谢中书?”
  谢珩闻声回头看去。
  四方的堂屋中。
  琥珀色的挂席卷了一半上去,庭院中的雪景仿佛是一卷屏风画,贺陵与谢珩在屋中对面而坐。李稚作为贺陵的学生在一旁侍茶。
  梁朝师生规矩重,仅次于君臣之礼,老师等同于父亲,老师会客时学生如果在场,就要立在一旁伺候。贺陵虽然不讲究这些,但每次会见重要的客人,他都会带上李稚,他这个学生出身不好,做老师的也只能多照顾点,帮着递递拜帖。
  贺陵心性高,对谁都是一副严肃冷漠的样子,可面对谢珩却多了几分温和之色,“谢中书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是有何事吗?”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确实是有件事想要和贺大人商量。”
  “哦,是什么事?”
  “我想要向先生借一个人。”谢珩说着话将视线投向一旁正在沏茶的李稚,李稚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一怔。
  贺陵看出来了,“中书莫非说的是,我的学生李稚?”
  “谢府正在主持编纂《金陵实录》,缺一个掌章奏文牍的典簿,我有意想要他请过去。”他看着李稚道:“不知你是否愿意在谢府任职?”
  李稚哪里敢说话,这会儿他人都要傻了,“我……”他下意识看向贺陵,贺陵笑道:“谢中书问你话呢?你该回他去或是不去,拿眼睛瞧我做什么?”
  李稚忙放下手中的杯盏,重新看向谢珩,“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谢珩转开视线望向对面的贺陵,像是在问他的意思,贺陵道:“学生愿意,当老师的也没有拦着的道理,何况还是个好差事。”说完又对李稚道:“以后你每隔五日送一篇策论过来,别的事情便免了,谢中书看重你,你今后好好地为谢府当差,不要出什么岔子。”
  “是。”
  谢珩道:“看来这事就这样说定了。”
  李稚点点头,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看,“嗯。”
  贺陵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当初李稚还是谢珩推荐到他这里来的,若想要李稚过去当差,谢珩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了,根本没必要当众亲自登门拜访,他如此隆重而正式地将人请过去,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从此李稚是谢府身份尊贵的门客,他为谢府当差,身上有谢府的蔽荫。
  尽管典簿的职阶不高,但这桩差事所代表的政治意义却是非凡。贺陵虽然不知道谢珩为何忽然决定这么做,但于情于理这都是好事,他自然不会反对,帮着成全了这场礼遇高才的戏码。
  李稚也明白过来了,他刚得罪广阳王府,谢珩这是在给他庇护,他心中震动,看着谢珩说不出一句话来,谢珩也在望着他,冬日的暖阳照进来,他静静地坐在那片水色辉光中,眼神温柔和煦。
  李稚送谢珩出门,他低声道:“多谢大人。”
  谢珩道:“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同我说。”
  李稚点头,“是。”
  马车停靠在台阶前,谢珩原本该走了,见这孩子一直盯着自己,又停下来,“我时常觉得,国子学所在的这座园林要远胜过盛京其他园林建筑,这里的雪景被列为《金陵实录·风物志》第一篇,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稚想了下,“因为这座园林是三百年前堪舆名家齐灏所筑?”
  “并不全然是这样。”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片园林中有许多珠玉一样的年轻人,从他们的身上能够看出这座千年古都的气数。”谢珩语气温和,“我很高兴看见他们有这样的风貌,衷心希望他们木秀于林,不被摧折。”
  李稚的眼睛刷得亮起来,眼见着谢珩要转身离开,他忽然开口喊道:“大人!”
  谢珩回过头去看他。
  李稚却没了声音,终于他抬起手,低声道:“恭送大人。”
  谢珩望着站在雪里朝自己行礼的李稚,他莫名多站了一会儿,李稚抬起眼睛看他,双方视线交汇的一瞬间,谢珩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光,大约是因为太过激动,对方完全忘了掩饰,谢珩看见了一双极亮的眼睛,像明月从漆黑的海上升起来,那双眼中带着崇拜、带着感激、带着热烈的深情,被盯住的一瞬间,连他都下意识地顿了下。
  李稚一直用那眼神望着谢珩。
  谢珩轻声道:“回去吧。”
  “是!”


第19章 
  傍晚时分,徐立春来到湖心亭,谢珩正一个人在亭子中下棋。
  “大公子,尚书台刚传信过来,他们定下了新任吏部尚书人选,是吏部侍郎汪循,那边想要再问问您的意思。”
  自文晏因玩忽职守被革职下放后,吏部尚书一职已经空置了小半年。这两年吏部大大小小的风波不少,尚书台的大人们其实也颇为头疼,原本这人选早就该定下的,不过前阵子不巧撞上谢府的丧事,就一直搁置下来。
  谢珩在听见“汪循”这名字时,眼中浮过波澜,“这是他们自己定下的?”
  徐立春点了头,“是士族一齐推出来的。如今吏部这情况,能挑选的余地本就不多,汪循是吏部老人,门第出身也看得过去,他自己已经看准这个位置,听说这阵子他在尚书台上下打点,大家也都认同他。”
  “你觉得如何?”
  “汪循从前在老大人手底下当过差,我记得他办事还算妥帖。”徐立春说的老大人是谢珩的父亲谢照,前些年谢照还没退仕,官任丞相,汪循在他手下当过多年的中府令,也算是熟面孔了。不过自谢珩执掌谢家后,一朝天子一朝臣,谢珩没再启用过他,算是没有跟上谢府新旧权力更迭节奏的那批老人之一。
  徐立春觉得这人选还算合适,不过他很快注意到谢珩没有说话。
  “大公子是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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