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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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立刻往后退,“等等!”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一只手揭开了漆黑的帘子,马车中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左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满脸冷汗愣是不敢抬手擦一下,右边则是揭开帘子的那位,年轻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的场景,“挺热闹啊。”
那道声音落下的瞬间,四下顿时安静。李稚还没能回忆起他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身体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一股寒意直接顺着脊柱蹿了上来,他回头望去,这个角度并看不见对方的脸,同理对方也看不见他,李稚只看见了对方的手。
猩红的袖子,滚烫的刺金,修长的手卷揭着车帘,在晶莹夜雨中耀出一团红光。
李稚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有根弦骤然绷断了,铮一声响。而在场有这种反应的显然也不只是他一个人,尤其是正对着马车的那群京梁纨绔,车帘掀开的瞬间,他们显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
卞昀的反应比他的那群狐朋狗友要慢一拍,主要是他一直坐在马上懒得下来,这个高度并看不清楚马车里的人,他只觉得周围忽然静下来有些奇怪,正想要喊句什么,马车中的人已经下了车,站在了暴雨中负手望着他,他的声音瞬间消失在喉咙中。他这时才明白过来,刚刚那个车夫之所以会吓成那样子,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马车里的人。
而最惊恐的大约要属这马车的真正主人,他原不过是个吏部六品小官,本来也没资格来赴寿宴,他回家的路上,天下忽然下起了暴雨,街边有个人拦下了他的马车,说是没带伞要借他的马车避雨,他心想出门在外也不容易,便答应了,结果一看见对方的脸他差点没从车上滚下来。
刚刚坐在马车中听着外面传来的污言秽语,他简直是听一句就觉得自己离死又近了一步,而如今看着外面的一幕,他觉得或许刚刚昏死过去才是个好主意。
国公府前的大街上,整幅画面像是静止了一样,骑在马上的卞昀,围在马车边的侍从,一众跟在卞昀旁的狐朋狗友,退到台阶处的李稚,四下停靠着其他官员的马车,阶前站着众多鸦雀无声的各家侍者与随行官吏,所有人全是面如土色,一言不发。而马车前的年轻男人则是垂着眼打量着他们。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在想同一句话,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卞昀之所以敢对谢府的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正是因为他知道老国公与谢珩的交情匪浅,即便是打了人,就凭他爷爷与对方的交情,对方也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他在清凉台横着走,对百姓一口一个贱民,把低阶的官员视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看似无法无天,可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本质上最欺软怕硬,面对真正的凶神恶煞反而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他知道这是他爷爷也招惹不起的人。
赵慎望着那位国公府的世孙公子,这人看着年轻,其实年纪比李稚还大八岁,已经快三十岁了。
卞昀躲不开那道注视,终于从马上慢慢翻下来了,也不敢对赵慎对视,看上去是想要默不作声直接回府,李稚心中暗道真是绝了,惹了事情第一反应是回家躲起来?还是要找爷爷去?前一刻还知道指着鼻子要人家道歉,如今轮到自己倒是一句话不说,绝了!
卞昀刚走到台阶处,身后传来了声音,“站住。”那声音并不算大,但他的脚步还是应声停住了,仔细看他浑身似乎在颤抖,一味地低着头也不说话。
悬挂着“永德同辉”四字的大堂中,韩国公正在与同僚举杯宴饮,忽然砰一声巨响,大门被一脚直接踹开,一个人形的东西被踢了进去,滚到了大堂中央,年轻的男人负手逆着光站在门口,一身的朱衣映出彤红的光,一路赶着跑过来想要通报的侍从见状直接跪在了台阶上。
“广、广阳王世子到。”
作者有话要说:
老国公:你说你惹他干嘛???这孙子不要了,不认识。
第45章
赵慎坐在明堂上,右手中转着刚刚顺手拿的一支射壶用的白羽翎箭,一双眼睛扫视着下面的混乱场景。
老国公一扶起卞昀,刚看清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瞳孔猛地放大,颤着声音大喊了声“子昭!”,卞昀已经昏死过去了,也没个声息,一群士族高官急忙围上去看,看清是卞昀时全都吓了一大跳,有明白人惊呼了声“快去请个大夫!”不知所措的侍者这才急忙爬起来出门去了,正好与赶来的李稚擦身而过。
卞昀稍微清醒过来,一看见爷爷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眼泪涌出了眼眶,刚嚎了一个“啊”字,老国公忙一把抱紧了他,“不怕不怕,没事了!”手掌摸着卞昀的脸,他猛地回头看向堂上的赵慎,却在对上对方视线时没了声。
年轻的男人坐在高堂之上把玩着那支羽箭,朱衣胸前用金银二股线刺着白虎图腾,那影像在抖动的烛光中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无声无息、睥睨众生。一个被皇令驱逐的罪人,堂而皇之又出现在了盛京,仿佛将他们这帮大臣视若无物,明明他只有一个人,可在场没有却任何人敢上前,视线所过之处,阶前的那群侍者甚至控制不住地想要跪地山呼殿下。
老国公眼神微微动了下,猛的压住了涌上来的震怒与心惊。
还是赵慎先懒洋洋地打破了寂静,“两年不见了,诸位大人别来无恙啊?老国公大寿,我正好路过,进来敬杯酒,祝老泰山万寿。”
老国公卞蔺搂抱着卞昀,终于缓声道:“多谢世子美意。”他怀中的卞昀被踹断了数根骨头,痛得眼泪直流,他娇生惯养哪里遭过这种罪,见所有官员都关切地围着他,向来宠爱他的爷爷也紧紧抱着他,他忽然叫起来道:“阿爷!是他打我!我要弄死他!”
一句愤怒叫痛的话还没说完,右脸传来剧痛,原本抱着他的老国公毫不犹豫甩手扇了他一记耳光,七十岁的老人用上了全力,连手掌都被震得发麻,卞昀完全被打懵了,泪水还在眼眶中打转,只听见老国公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叫什么叫!还不快给人赔不是!”
卞昀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从小到大他再胡作非为,老国公也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加之浑身疼痛难忍,顿时觉得委屈得要死了,猛地仰头用尽浑身力气嚎了起来,一口气没有上来,重新昏死了过去,老国公见状忙下意识想将人抱住,却又停住手,心中骂了一句“孽障!都是孽障!”他对着旁边的侍者低声喝道:“把他带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呆住了的侍者连忙上来接手,扶过了卞昀。
赵慎坐上面看戏似的看完了全程,从始至终垂着眼,连表情都没变一下。老国公回过头来,对着他拱手道:“世子,家中孙子顽劣,全因下官教导无方,若孩子有什么冲撞了世子的地方,还望世子海涵。”他不再问事出何因,只先赔了个不是,看上去一脸惭愧。
赵慎打量了他一会儿,轻声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老国公对孙儿的爱护之心,感人肺腑。”
“确实不敢当,这孩子今日之所以如此顽劣,全是我的纵容之过,我还要多谢世子替我教导这不肖的子孙。”老国公说完又道:“今早有个道士说远望我这宅院中有五彩之华光,我还百思不得其解,说是何来的华光,原来是贵人大驾光临,令府中蓬荜生辉,今日是下官七十岁的寿辰,世子既然远道而来,不如也坐下与我们一同宴饮作乐,权当是为世子接风洗尘。”
老国公这番话一出口,原本还不知该表何态度的众官员立刻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改了和缓的脸色,老国公的门生跟着附和道:“是啊,大喜的日子,只管高兴,诸事不提。”
赵慎慢悠悠地转着没有箭头的翎箭,“我记得汪循死后,在座诸位大人联名给皇帝上书,不惜触柱而死也要将我置之死地,如今竟然肯愿意请我喝酒,这酒能喝得吗?”
短短两句话落地,刚刚缓和了些气氛的大堂中顿时有如冰封。
赵慎的眼睛扫视着堂下这群噤若寒蝉的高官权贵,梁朝的官员或许是真的被“清流”两个字给毁了,听说先汉时期的名臣都是器宇轩昂,不卑不亢,即所谓的一身浩然正气,然而眼前的这群人却畏畏缩缩、步步小心,虽然口口声声都说出身名门,但骨头却乱塌塌的,这副样子确实很容易令人生出轻蔑之意,但若是真的瞧不起他们,却又是大错特错。
这群士族文官看似软弱好欺,其实却是大梁朝最不可撼动的一股势力,他们将自己牢牢地绑在一起,供养了一株名为京梁士族的参天巨树,盘根错节霸占了朝堂,天下十三州十之八九都位于那颗大树的阴影之下,砍掉一批,却又生出新的枝桠来,所有轻视他们的、威胁他们的,最终都无迹可寻,或是埋骨树下做了他们的垫脚石。
赵慎道:“这酒呢我今日就不多喝了,不过话倒是还想多说两句。这趟我回京,我知道在座诸公心中恨不得我即刻就死,如今这装模作样的是怕我弄死你们,说句实话,这是多虑了,我确实也看不上你们。”
屋中愈发静了下去,连咳嗽也不闻一声。
赵慎道:“我这个人向来信奉一条,愿赌服输。汪循之事是我失算,你们趁机弄死我,不管成没成,我没话好说,谁都有棋差一招的时候,真没了那也就没了。”
他望向老国公卞蔺,“当然同理,你们在座诸位也是如此,胜者生,败者死,这道理你们这把岁数恐怕比我懂多了。我知道诸位想要什么,只要记住愿赌服输,尽可以来取。话呢我就说到这里,大喜的日子,我还是要祝诸位大人……”他转着箭思索了会儿,接了上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他抬手翻出案上新的杯子倒了杯酒,对着老国公一饮而尽,倾杯一滴未剩。
全场被训得鸦雀无声。
赵慎起身离开,李稚原本站在角落的阴影处,见状立刻不着痕迹地低下头,避免对方注意到他,而赵慎也好似真的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在迈出大门前,赵慎袖中的手腕动了下,原本用来射壶玩乐用的白羽箭直射而出,钉在了那块“永德同辉”的“辉”字上,那块象征着士族德馨的匾额摔裂在地。
哐当一声巨响,仿佛是一个山雨欲来的讯号,又仿佛是示威战鼓的第一声,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朱红的背影消失在夜雨中,简单负手。
一片沉默的狼藉中,老国公忽然抬手捂着胸口倒跌了两步,好在身旁眼疾手快的门生连忙去扶他,“老国公!快去叫大夫过来!”
老国公抬手示意他没事,他重新沉着气在案前坐下,顺了两口气,他抬头对着宾客道:“这宴会出了些岔子,这皆因国公府没有安排周到,诸位见笑了,小辈们继续宴饮吧,别害怕,来都来了,不要失了兴致。”
一群人忙应和他的话,老国公起身离开席位,四位尚书台的老臣也转过身跟进去,余下的人则是留在堂中继续聊天喝酒,没有人再提一句刚刚的插曲,但谁都能察觉到酒宴的气氛大不如前,且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侍者进来默默又迅速地收拾了那块摔碎的匾额,又很快地退下去,只有长案上那只琉璃杯盏还没有人收,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投去一眼。
李稚扭头望了过去,他盯着那只流转着精光的杯盏,许久才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内心被深深震撼的不只是李稚,国公府后堂中,老国公正在与同僚讨论今日之事以及商量对策。
“他怎么会回来了?是皇帝将他召回来的?”
后堂中你一言我一语,众人都觉得赵慎此次入京必然是为了复仇,慌慌张张说了堆没用的,没有一个说到点子上,老国公重新躺靠长椅上静静养神,仿佛周围同僚的议论声音都不再入耳。
这一头,李稚提前离席,出了国公府,身后宴会上,那群年轻人全都扭头看向他的背影,眼神微妙。李稚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汪循之死能够发酵到如此之大、影响如此深远,可以说与他脱不了干系,当日正是他指证赵慎,才最终逼得扎赵慎仓皇逃到了雍州老家,对方阴沟里翻船自然印象深刻,如今赵慎再次回来,以他的性格,势必不可能放过自己。
在国公府前,李稚当时一察觉不对劲就先退到了暗处,没有引起赵慎的注意,饶是如此,他还是被震住了。他不是怕事的人,但局限摆在眼前,他很怕遇到两种人,一种是卞昀这种全然意气用事的莽夫,还有就是如赵慎这种……纯粹的疯子。那一脚又一脚结结实实地踹上去,他笃定赵慎当时是想要卞昀的命。
李稚不是死脑筋的人,他既没有卞昀的家世背景,也没有卞昀常年习武的好身板,没必要拿命去硬碰硬,这阵子还是先不出门躲着些,沉住气总能把这件事慢慢解决了。李稚总觉得过了这两年,那位广阳王世子似乎比过去更加深不可测、也更为疯狂了。这是件好事,对方说,愿赌服输,而李稚想的是,久赌必输。
人在何时最疯狂?灭亡的前夕。李稚甚至怀疑那位广阳王世子的身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并不是没做过赵慎回来复仇的打算,若他是赵慎,要么等五年之期结束皇帝亲自召入京,这是下策;要么是在边境得了赫然战功回朝受封,这是中策;而最稳妥也是最实在的上策,则是干脆不再回京,一力经营老家雍州,盘活西北,反制盛京,谋时而动。
在梁朝,混迹西北边境的武将都懂一个朴实无华的道理,边将远朝堂。所以李稚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赵慎究竟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入京?还是孤身一人,不带兵马没有召令,就说来就来了。除发疯了以外,找不到别的解释,又一想,或许这就是真相。
也许不是每个人做事前都会思虑再三,像赵慎这样的皇室子弟,含着金汤匙出生,十几岁就手握兵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信奉的法则也一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边境待得憋屈了,就不管不顾想要回来耀武扬威一番,他自信他能够全身而退,只把这当做了一场游戏、一场赌局,或者正如所说,他其实压根看不上他们这群人。
但李稚又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李稚走在暴雨中,他想着事情走着神,没有注意到有辆马车一直不远不近地与他并行,等他察觉到不对劲,那辆马车已经跟了他一路了,他忽然反应过来,马车怎么可能和他走路一样快?撑着伞的手顿时僵硬了。
他没敢扭头看,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遍地都是溅开的晶莹雨花,那辆马车正是之前国公府前与卞昀差点相撞的那一辆,一个身影坐在前面架着车,暴雨模糊了他的侧脸,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虚虚地握着缰绳,却并不用力,马就自行拖着车辆在雨中慢慢踱步。
如果不看那透明雨水中映出来的红光,这一幕或许还有些自然风流,李稚压着彻骨的凉意,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可他刚动了这心思的瞬间,左手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如此专心致志地想了一路,是想些什么呢?”对方回过头来,些许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庞,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声音却轻飘飘的。
李稚像是被一只手从前往后猛的扼住了喉咙,再也不能往前挪动半步,漆黑的巷子中有穿堂风吹过来,暴雨落在伞上发出巨大的哗啦声响。
赵慎打量着犹如被定身的李稚,轻声笑道:“我还在想,刚刚在谢府门口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等下了马车却再也没见着人影,我还道是我听错了,原来是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