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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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决裂(下)
房间中,李稚试着重新撑着站起身,因为跪了太久,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好在地上铺着冬日的地锦,加之谢珩并没有强迫他行标准的跪礼,倒是没有他想象中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其实更多的来自于心中。他站了好几次没能站起来,撑着几案的一角缓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都黑了下来,他才终于起身,一出门却看见了裴鹤。
此刻的庭院中相当热闹,侍从们远远观望,也不敢如往日一样进去点灯,长廊下漆黑一片。赵慎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以他胡搅蛮缠的性子,自然不会离开。眼见着谈不下去,赵慎的脸上有几分不耐的意思了,广阳王府与谢家虽说阵营不同,但这些年来彼此都默契地留有余地,联系过往种种来看,他不觉得李稚真的会出事,所以态度并称不上强横,倒更像是顺道过来打听,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今日的谢珩却一反常态,主动提及西北,有敲山震虎之意,事情立刻变了味道。
赵慎的意思也很明显,今日若是见不到人,他不会离开。局势剑拔弩张之际,一道突然出现的声音阻止了赵慎硬闯的心思,“世子。”赵慎回过头望去,视线停住了,李稚从长廊侧门中走出来,他走得明显比平时慢一些,因为光线昏暗,赵慎乍一眼没有看清楚。
谢珩立在未点灯的飞檐下,一张看不清表情的脸掩映在夜色阴影中,他也望向了李稚,裴鹤跟在李稚身后两三步处。
李稚走到了烛光中来。
“李稚,你没事吧?”
李稚却没有看向出声询问的赵慎,反而是制止了他的动作,他继续往前走,在谢珩面前的台阶下停住脚步,抬起头看去,谢珩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光线过于昏暗,那面庞上落着一片透明的影翳。李稚感觉那道从上而下的视线笼罩着自己,显得对方的身形愈发高大,而他则是愈发渺小起来。
李稚重新揭过衣摆,面朝着谢珩跪下,身后赵慎的神色发生了变化,随即却听见李稚低声道:“多谢世子牵挂,我没有事,今日的事乃是我与谢中书两人之间的私事,与其他人无关。”言下之意是让赵慎不要插手,又道:“我另有两句话想要单独与谢中书说,还望世子能够退避。”
那声音虽然轻,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平静坚持之意,能看出其态度之坚决,赵慎见状皱了下眉,又看了眼谢珩。
谢珩垂眸看着李稚,李稚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珩道:“你想说什么?”
李稚的脑海中确实是想到了许多事,深山道观的那场奇妙夜雨开启了一场梦,梦中有城西长街上绚烂的万家灯火,有湖心亭纷纷飘零的鹅毛大雪,最后转至广玉楼外寂寞萧索的空巷,梦醒了,是时候该结束了。他想到了少时夏夜在灯下抄书读过的乐府诗,登西北之高楼,见斯人如明月。喝得醉醺醺的私塾先生慢悠悠道:“近在咫尺,远在天涯,触手可及,遥不可及。”他彼时不解其意,如今却是觉得难怪叫摧心肝。
他终于低声开口道:“我原不过是京州乡民,生逢太平之世,怀抱效国之意,于是进京投奔前程。我自入京以来,多有无知犯错的地方,承蒙谢中书提点照拂,才得以在盛京闻达显迹,过往种种我铭记于心,点滴不敢忘。然而人各有志,随时势迁,世事漫如流水,人心也没有永恒不变,这两年我经历了许多,亦有了自己的抉择与所爱,我明白大人今日所施惩戒,是不赞同我所作所为,想要我迷途知返,但人与人的境遇并不相同,心意也无法相通,我既然认定了我所选择的道,绝不更改。”
这番话像是说给谢珩听,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胸口传来未名的震痛感,再次抬头看向谢珩时,少年的眼神却已经变得安静坚定,“道不同,不与谋。事已至此,我亦是无可奈何,大人的恩情,我心知恐怕无法再偿报,唯有请大人原谅宽恕。若是大人实在恼怒,我愿付出一切代价,还望平息大人的怒火。”
说完他抬手对着谢珩低头一拜,左手叠着右手扣在面前的台阶上,架成了一个小型的三角,他没有抬头看谢珩的连,右手猛地用力,手臂传来激烈的疼痛感,颤抖了下仿佛要躲开似的,却被他自己反手用力压住,骨头折断的声音响了起来,很轻,但是很清晰,浑身的冷汗一瞬间全都逼了出来,手中却愈发用力,那是一种断腕的决心,代表着粉身碎骨,此志不改。
不远处的赵慎一开始还没看出来,见到李稚浑身都在发抖,猛地明白过来,立刻想要上前阻止,却被李稚喝止,“别过来!”他喉咙中第一次发出这种怒喝声,竟是比平时要粗厉很多,像是用生锈的刀重重劈过金石,那完全不像是他的声音,胸膛中像是有东西正在歇斯底里地爆发。他的眼睛一片赤红,谢珩竟是没有阻止,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类似于震惊的情绪,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李稚看,袖中的手下意识伸了下。
骨头断裂时发出骇人的声响,没有见血,却有种血腥的气息爆裂般蔓延开,李稚浑身的青筋全都绽了出来,手中还在继续用力,能够分明的看出断骨错位后的痕迹。对于读书人而言,右手写作赋诗,无比重要,他却用此举来证明自己的决心,但求解脱。
“你!”谢珩终于说了一个字,难得低声急促,李稚却没有抬头,他像是在做一个了结,又像是疯狂的人在诉一份热烈的衷肠,断裂的右手死死地握着,五指蜷曲在一块,剧烈的疼痛让他五脏六腑都皱缩起来,更清晰地感受到心中猝然升起来的那团暗火,它燃烧着,像是将他整个人都烧焚殆尽。
谢珩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稚身上那股平山填海似的决绝,少年宁可用最极端方式还掉这份恩,但求个一刀两断,求一个恩断义绝。他死死地盯着那只剧烈蜷缩的手看,眼中的黑色迅速深起来,瞳孔锁紧,他能够长篇大论地警告赵慎,此刻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脏前所未有的震动抽搐着。
李稚听见了一个极为清晰的字在头顶响起来,“滚!”
李稚骤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汗水划过额头,从充血的瞳仁中流过去,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对方的脸。谢珩盯着他看,气息有些难得不稳,李稚的余光中看见那截金青色的衣摆猛地往右撇开,对方转过身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的左手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下,像是下意识要去抓住些什么,他按住了那道被微弱烛光映出来的影子,随着脚步声远去,那道影子也离开了手背,他终于闭了一瞬眼睛。
“多谢大人成全。”
赵慎终于冲上去低身一把捞住了李稚的肩,李稚却突然抬起左手挡住了他,示意他不要扶自己,“没事。”赵慎同样是难掩震惊地看向他,李稚却是面色平静,深吸了一口尚带着血腥味的气,抬起头重新睁开了眼,视线越过漆黑的飞檐看向皇城上空那一轮皎洁明月。庭院深处正堂中,正在走着的那道身影也在黑暗笼罩中猛地停住了脚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李稚在心中想,先生,这就是您说的那十六个字的真意吧,近在咫尺,远在天涯,触手可及,遥不可及,是天上月,是心上人,是诸多无奈与求不得。
回王府的马车上,赵慎立刻让萧皓去找大夫,他握着李稚的手臂帮他简单地正骨,内部的大量出血让手臂呈现出异样的浮肿与淤青,赵慎快速找准位置,手下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响,他抬头看了眼李稚,李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另一只手按着额头,他已经不再颤抖,仿佛陷入了另外的沉默中去,也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赵慎道:“你原不必如此,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李稚低声道:“没事。”
“你与谢珩……”赵慎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稚鼻腔中满是刺激的血腥味,他吸了下,“你说什么?”
“没什么。”赵慎忽然抬手一把按住了李稚的头,拥抱了他,李稚没想过他会忽然这么做,而赵慎则是在这个间隙中手中猛地用力,将那截骨头推了回去,李稚因为突然爆发的剧痛控制不住抖了下,赵慎立刻用力地按住了他的头,“没事没事。”
李稚听见那道温和带着鼻音的声音,剧痛颤抖着散去,可浑身的血却冲到了头顶,热了又冷,冷了又热,他像是此刻才终于恢复了久违的知觉,一颗心像是被撕碎了,难以想象世上还有这种非人的痛苦,他用左手碾按住了胸口,喉咙中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死死地抓住了赵慎的手臂,“哥我……”他说了两个字,然后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慎将他抱紧了些,什么也没多说。长街上没有行人,万巷萧条的漆黑夏夜,马车徐徐地驰过空旷的街道,赵慎的心中忽然想到了另一道身影,人心并非铁石,亦有留恋之处,然而今生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注定了要放弃许多,唯有此才能够保全所有人,这是他很多年前就明白的道理。他对李稚道:“没事了。”
李稚用力抵着他,控制不住地痛哭起来,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战栗仿佛永远无法止歇。
第79章 过渡章
隐山居中,谢珩坐在堂中一天,门外日升月落,空旷的房间有如一方日晷的石盘,以他为中心,拖长了的影子在地板上慢慢旋转,直到陷入了一片黑暗。外面下起了雨,十二扇大门一齐敞开,风一阵阵地怒吼着从屋外灌进来,成片的竹林哗啦摇摆,漆黑的影子投映在潮湿的地板上,风雨如晦,谢珩右手中缓缓碾着一枚黑色的玉质棋子。
徐立春奉命进来,提着盏灯立在阶下等候,像一束幽暗的魂魄。
谢珩将手中的棋子抛了出去,在地板上弹跳了数次,门外的徐立春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听得见黑暗中那咚、咚、咚的沉闷声音,一颗棋子跳出了门槛,落在了他面前的雨水中,他低头看那枚棋子,屋内传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寄封信到西北,将赵慎调离盛京。”
徐立春道:“是。”
徐立春跟随谢珩多年,少见他动了真怒。昨晚李稚跪在阶前自残时,他也惊到了,都没想到李稚会这样做,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对于上位者而言,背叛与不忠是不可容忍的,甚至高于无能,何况是再三给了他机会的情况下。
李稚是谢珩一手教出来的,他身上到处是谢珩的影子,谢珩指点他如何分析政事,如何推行国策,允许他自由翻阅梁朝机枢的密件,为他解释疑惑,若说贺陵是李稚在文章上的老师,那谢珩则是他在政治上的领路人,他行为处事中处处有谢珩留给他的印记,没有谢珩,便没有今日的李稚。
人对于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总是带有格外的宽容,即便是犯了错,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规劝与管教,谢珩给了李稚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却最终换来了对方断腕明志的举动,不得不说,这一次确实是他看走了眼。事已至此,谢府对李稚仁至义尽。徐立春原以为谢珩会下令处理掉这件事,可他等了许久,屋中也没有其他吩咐传出来,于是他先行退了下去。
谢珩依旧坐在堂中,案上摆着一只漆黑的四方锦盒,其中盛放着一对温润晶莹的玉佩。他闭了一瞬眼,心中竟是静不下来,黑暗中只剩下行军似的风雨声,嘈嘈切切。他站起身往房间中走。
赵慎很快收到了消息,搁置已久的雍、青两府军营重整忽然重新提上了议程,需要他即刻赶回去处理。除此之外,一直隐忍不发的士族近日接连向皇帝上书,抖落出大把旧事,皇帝招架不住,与赵慎商议先让他离开盛京。这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事,赵慎看得一清二楚,看来是有人想要他马不停蹄地离开盛京。赵元那边给的压力与日俱增,原本他就已经预备着离开了,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了皇帝。
回到王府的赵慎与李稚商量这件事,“看来他已经是对我忍无可忍了。”
李稚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自从谢府决裂之后,他没有再收到过有关谢珩的消息,谢府也再没有派人来找过他,他心知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已经令谢珩彻底寒心,求仁得仁,双方划清界限再无往来,这次是真的如对方所说,到此为止了。他对赵慎道:“据我了解,他不是轻举妄动的人,若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出手,势必要一贯到底,盛京城毕竟是士族的地盘,你在这儿多有掣肘,回到雍州去反倒更如鱼得水,也会更安全。”
赵慎道:“我倒是不担心自己,我是在担心你。”
李稚闻声看向他,半晌才道:“这边的事情交给我,你放心。”
赵慎觉得李稚自打从谢府回来后,仿佛是一夜之间变了个人,性子前所未有地沉淀下去,一双眼睛也变得深不见底起来,变化还是很明显的,李稚再没有提起过那一夜的事情,赵慎也从没有问过其中的内幕,但隐约能够猜到几分,“这些事你能够应付得了吗?”
“能。”李稚只说了一个字,眼神平静深邃。
赵慎又问道:“谢府那边呢?”
李稚知道赵慎在担忧什么,道:“谢珩不是公报私仇的人,以他的性子,他既然已经与我划清界限,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再多看一眼,自然也不会插手,这事我心中自有分寸,你放心。”
赵慎看着他确定的眼神,原本想要再交代的话也咽了回去,点了下头,“小心行事,暂避锋芒。有事可以与赵颂商量,长公主府与皇宫我都打点过了,萧皓留给你。”
李稚点了下头。
赵慎见他看着自己,“怎么了?”
“你的身体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不过那名叫孙澔的御医看起来确实有几分本事,再调理一阵子看看吧。”赵慎想起了那个新用的大夫,觉得有些新鲜,这世上的人大多畏惧他,那大夫却是个怪胎,一上来就开宗明义般对他道,若是完全按照他的办法进行调理,再续三四年性命不成问题,调理得好,兴许能再活个十年,只是从此都要遵照他的医嘱,不能有任何质疑,若是不信,则另请高明。赵慎第一次看见如此傲物的大夫,觉得试试也无妨。
赵慎见李稚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好像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对他道:“我会好好活着,我们还会再见面。”
李稚眼中的波光极轻地动了下,“一定。”
赵慎笑了下,“一定。”
赵慎已经尽他所能帮李稚把脚下的路铺好了,他其实并不放心此时把李稚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盛京城,可他心中也清楚这反而是相对最安全的一条路,而他自己不得不离开。他知道李稚仍是担心,于是又给出了一个珍贵的承诺,他知道这对李稚来说意义非凡,其实对他而言也是一样的。他抬起手放在了李稚的肩膀上,“会好起来的。”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慎离京那一日,李稚前去送他。赵慎和从前无数次离京一样,选择了乘船,李稚站在渡口目送着白色舟帆在雾气中远去,久久没有说话。赵慎此番离京很低调,故而没有多少前来送别的人,清晨的渡口冷冷清清,这个时辰,古老的皇都还很安静,李稚看着烟波万里送行舟,晨曦照在了他的脸上,他在那一瞬间有种错觉,赵慎在离他越来越远,他们或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那道重若千钧的承诺此时发挥了作用,咚一声沉在心头牢牢拽住了他的思绪,可怪异的感觉仍是不断漫上来,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萧皓立在李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