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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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侍者来通报,“小公子们,将军派人来传话,说我们将要在盛京小住两月,待会儿将猎物都带回武安府去。”
“太好了!”几个年纪偏小的少年蹭一下窜起来,兴奋道:“我还正说今天没有尽兴,想要到处再转转呢!”
年纪稍长的如霍耀等人要稳重许多,听见这则消息时眼睛一亮,互相对视一眼,笑了起来,顺手摸摸弟弟的脑袋。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时,一道不合群的声音懒懒地响起来,“我要回幽州。”
众人全都顺着看去,却是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霍玄。
霍观一脸晦气,拧眉道:“又是你?你又要干嘛?”
霍玄拍拍自己的鹰隼,“回幽州。”
霍观不耐烦道:“你刚没听啊?伯父说我们要在盛京多住一阵子。”
霍玄想了想,还是说:“我要回幽州。”
霍耀立刻拦住暴躁的霍观,对霍玄道:“我们在盛京多住两个月,到时再回去。”
霍玄听懂了,一拍手,转身往外走,霍耀立刻喊道:“你干什么去?”
霍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回幽州。”
众人目瞪口呆地瞧着他的背影,霍耀还想阻止,却被霍观一把拽回来,“别管他!让他自己走!幽州幽州,永远待在幽州才好,他这辈子我看也就这点出息了!”
霍玄好似没听见背后的说话声,仍是带着鹰顾自往前去了,一路走了很久,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停下来,转而望着一个方向。
人生东西南北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大哥,权力这条路,自古艰苦卓绝啊,各自珍重吧。
他重新看向肩上的鹰隼,“走吧,就我们两个回家。”
第93章 身世逐渐解开
麓山狩猎结束后,李稚一直有意避免再见到谢珩,像是做了一场颠三倒四的梦,不敢回头细想。夜间睡不着,李稚起身来到侧居,坐在窗前吹了一整晚的风,屋中没有点灯,外面反倒更加亮些,夜光荧荧照着他的脸,雨中不时夹杂着几道遥远晦涩的更鼓声,听着莫名寂寞。
李稚闭上眼睛,心中隐隐感到后悔,却又无话可说。
霍燕心向士族一事已经板上钉钉,但李稚思索再三,仍想要再争取一下。霍燕不愿见他,于是李稚找上长公主赵颂,希望借对方的名义举办一场夜宴,邀请霍家人参加。赵颂看起来已经得了些消息,对此并不热切,“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此事变数不大。”她暗示李稚道,“有消息传来,并侯病得愈发糊涂,恐怕是很难捱过这个冬日了。”
李稚立刻懂了,霍家最看重家庭与孝道,并侯如今病重,霍燕作为长子本该服侍病榻,可他却在此刻远道来了盛京,显然这并非是他自己能拿的主意,这只能是他父亲的意思。霍荀意识到自己恐不久于人世,为子孙后代考虑,嘱咐儿子来到京城与士族结盟,霍燕有家族使命在身,无论李稚如何费尽心思游说,他也不可能更改心意。
李稚无从得知并侯为何忽然转变心意,他记得赵慎与他提起过,并侯是一位聪慧长者,对方虽从未在明面上表露过政治立场,但为了维护西北边将共同的利益,他与广阳王府的关系要更密切些。赵慎鲜少做无把握之事,他既然这样说,意味着霍荀在摇摆中更加心向广阳王府,然而出于利益亦或是其他无从得知的考虑,霍荀最终还是选择士族结盟,如今想要再争取,李稚身在盛京无从入手,只能让西北的赵慎或是赵元再试试。
李稚离开长公主府后,新写了一封信交给萧皓,让他立刻寄到西北去。
他转身去大理寺,隔得也不远,他拦下了前去安排马车的侍从,一个人往前走了。他刚到街口,远远地看见一个书吏在立碑阴影中握着手走来走去,神色焦虑,一见到他刷的亮了眼睛,仿佛见了救星似的跑过来,“大人!”
李稚用眼神示意他别着急忙慌的,书吏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话,李稚忽然看他一眼,沉默片刻,他低声道:“我知道了,别怕,你先去做事吧。”
李稚在大理寺府衙前徘徊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往里走了。府中众人倒是各司其职,但见到他时均停下手中动作,神色紧张地瞟向同一个方向。李稚直接越过竖碑似的侍卫往后堂走,穿过两道门,伸手两指拨开珠帘,看了眼内堂中那道坐着的金青色身影,眼神微微一动。
李稚站着看了有一会儿,直到谢珩察觉到回过头来,两人隔空对视。
自从麓山狩猎后,两人有十多日没见了,李稚刻意避让,却没想到对方会前来大理寺,这事情传出去恐怕又要引来一阵风波。他在谢珩对面坐下,见案几上空空荡荡,对跟进来的书吏低声道:“上壶茶吧。”
书吏哪里见过这种万年难得一遇的场面,空白着表情,忽然反应过来,忙点点头,扭身退下去了。
李稚十指松扣着坐在案前,能看出他的紧张,思忖片刻,他看向谢珩,“谢中书难得有空来大理寺,所为公事?”
谢珩上下打量着李稚,“躲了我好几日了,身体还是不舒服?”
李稚忽的哑了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微微低头掩饰尴尬,“没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笑了笑。
谢珩看着他那并不到眼底的笑容,视线慢慢扫过他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裳,“入秋后天气冷一些了,多穿两件衣裳。”
李稚莫名语塞,“嗯。”
谢珩道:“谢府有两年没办过家宴了,过两日是中秋,提前搬回来吧,一起在家中过个节。”
李稚有好一阵子没说话,像是没料到,又像不知从何说起,按着手道:“我……没想过搬回去。”
谢珩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为何?”一句简短的话,分辨不出任何东西。
李稚语气认真,脸上仍然是客气地笑着,“我不能离开大理寺。”
“这是为何?”
“大理寺这么多人,我若是离开,留下他们将要怎么办呢?”
“尚书台会另行安排,若确有真才实学,不会没有用武之地。”
李稚揉了揉眉头,想了想,低声道:“多谢中书的好意,只是我恐怕不能答应。”
谢珩有一阵子没说话,看着他道:“你到如今仍然还要为赵慎当差?”
“我是朝廷命官,只为朝廷当差。”李稚停了停,继续道:“我原本不过是一介典簿,蒙受世子殿下器重,得以身居高位,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够背弃他。若中书今日是为了那天麓山的事才重新问我,其实那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中书实不必放在心上。”
他看起来并不十分在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时刻紧绷着,见谢珩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像是说一个故事般,娓娓道来,“实不相瞒,第一次于永陵道上见到中书,皎若玉树临风前,一时之间惊为天人,从此心中爱慕难舍,如今既已得圆满,再不敢有所奢求,我也从未想过能回到谢府。”
李稚尽量把话说的委婉,但拒绝之意仍是从眼神与语气中清晰地表达了出来,这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露水情缘,一码归一码,他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私情而改变政治立场。
谢珩忽然笑了下。李稚已经有许久没在他的脸上见到笑容了,下意识怔愣,一时猜不懂那笑的涵义。
谢珩也没有多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李稚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心神不宁,脑海中不断闪过谢珩最后的那个笑容,连侍者进来上茶都没听见。
李稚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刚开始认为谢珩最后的笑容是对他的警告,但细想来实在又不像,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渐渐明白过来一些。谢珩看出他的抗拒,也猜到他如此坚持必然有所隐情,但那番暗含了“见色起意、好聚好散”的话确实伤人,明知道是托词,听见时仍然是令人无语。
然而谢珩没有为难他,也没有拆穿他,唯一的反应只是很轻地笑了下。
他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呢?
李稚神情莫名发怔,一个人垂着头在堂前坐了很久,金色的暮光落在他的肩上,他像是咽刀子似的把许多话又重新慢慢咽回喉咙。他抬起头看外面庭院中的花草,草木无情,沐浴着闪亮的金光,顾自生生发发,若是人心也能够和草木一样,世上的事情或许能够简单许多。
李稚忽然用力地按住了额头,指节寸寸发白。
谢珩一离开大理寺,脸上的表情消失,转而回谢府,一路上皆在沉思。
谢府门口,一只自京州寄来的匣子刚刚送到,额外还附着一封夹边密信。
裴鹤从驿使手中接过这两样东西,“你先回去。”他拆了信,一边往回走一边读,渐渐的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一直到把信完完整整读完,他的眉头紧拧着,像是不可置信般,哗啦抖动信纸,重新再仔细读过一遍,他忽然收好信调头往外走。
早在数月前,李稚刚投向赵慎那会儿,谢珩就曾下令让人查了李稚所说的他与赵慎的那段疑点重重的旧情,秘密地交由裴鹤负责。谢珩相信李稚所描绘的故事是真的,但李稚隐瞒了更重要的东西,又涉及到赵慎,他必须弄清楚。
因为李稚只是个平民小孩,底细干干净净一查就透,于是不久裴鹤转而从赵慎的方向入手,但一来年代太过于久远,二来这种巧合的事本身便很难摸查出具体的东西,当时只知道赵慎当年确实去过京州,与李稚偶遇、包括他曾救过李稚都是可能的。
两个月前,谢珩忽然下令重新彻查此事,他要这件事完整的前因后果,包括李稚与赵慎究竟是如何相识、赵慎所谓救过李稚的细节,还特意强调了一点,查明李稚在京州的生平。收到命令的裴鹤于是下令让隐尉重新调查,却在整理李稚的过去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事。
李稚自幼丧母,有个父亲名叫李庭,据说当年曾倒卖过盐铁,二十多年前他带着两岁的李稚搬到京州乡下躲避风头,一直住到如今。此刻李庭人并不在京州,邻居说他前阵子离家与朋友去黄州做生意,小半年一直都没有回来。李稚的信倒是照常寄回家来,李庭说怕孩子担心自己,临走前托付邻居代回信,瞧着一切倒是很正常,然而隐尉循着李庭做生意的脉络去查,却始终没有找见人,当时只是怀疑他是否外出做生意时遭遇了不测,直到雍州那边传来消息,原本查赵慎的人竟然在雍州无意间发现了李庭的身影。
这则消息很快传回到盛京,裴鹤问过谢珩的意思,当时谢珩给的命令是暗中跟着保护李庭,查查他为何会出现在雍州,先别惊动对方。然而隐尉这一跟却发现这个名叫李庭的人身上藏了个惊天秘密。
谢珩刚从大理寺回来,裴鹤立刻迎了上来,“大公子,京州刚有消息传回来。”他一向面无表情,此刻眉宇间却有罕见的凝重之色,事情的走向与他们所有人之前的猜测都截然不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神来之笔,他迫切地想要与谢珩汇报,连等到晚间都来不及。
谢珩看了他一眼,收了思绪,来到书房。
裴鹤道:“雍州刚出了事,李庭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故意装作失足坠水,隐尉不得不出面救他,李庭发现确实有人在查他,果断选择了自尽。”
谢珩闻声忽然拧了下眉,“人没事吧?”
裴鹤摇头:“已经救回来了,目前身体没有大碍,但他是个太监。”
书房中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第94章 大胆猜想小心求证
李稚面对谢珩时,几乎没有说过谎话,即便是说了,也能够被那双眼睛轻易看穿,所以没有必要。但他隐瞒了许多东西。谢珩那天在麓山上的确罕见地被李稚激怒了,李稚现在实在太不像话,但当他真的将人拽回来后,他很快发现李稚的反应太过生涩,他意识到李稚是第一次。
谢珩一直都知道李稚心中藏了事情,但李稚不愿意说,真要逼迫他,他宁可自残,这样刚烈倔强的性子,谢珩也无可奈何,只能够暗中派人去查,查了将近半年都不见任何异样,直到今日才偶然揭开了一小道口子,但漏出来的东西却实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在这个世上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隐匿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珍贵的秘密,像是深埋在地下的蝉,数十年如一日地等待着时机,在将来的某个日子,他们将羽化钻出地表,秘密公诸于众,黑色的蝉鸣将铺天盖地淹没这座王城,在此之前,他们必须保持绝对的静默,不能惊动任何人。
当日李庭离开盛京后,以跟着朋友做生意的名义离开了京州老家,其后他一直隐姓埋名居住在青、雍两地接壤处。恐引起赵元的注意祸连到李稚,他从未与赵慎直接联系过,大隐隐于市,他彻底人间蒸发,直到前阵子雍州局势动荡,坊间风传赵慎与赵元不合,在当地闹了不小的乱子,李庭于是打算远离雍州,却在使用假文牒时留下了痕迹,正好被暗中调查的隐尉所察觉。
李庭是个太监,从小就是,这种人只能出身宫廷,李稚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在李庭口述的故事中,他当年一时鬼迷心窍,偷盗了宫中的财物逃离皇宫,为了防止被人追罪,所以才躲在京州乡下,李稚是他当年在路边捡来的孤儿,至于选择自尽,是因为他这些年日夜都在担心东窗事发,心中煎熬不已,见到有人追查自己,一时惊恐下才有的冲动之举。
李庭看起来已经被惊吓得魂飞魄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番回答也能够自洽,直到隐尉从外面领了一个人进来,要确认他的身份,当年担任御马丞的老太监打量着面前面容枯黄、状似老农的李庭许久,眼神从迷茫逐渐转为震惊,嘴中喃喃地低声道:“季大人?”
三个字落下的瞬间,李庭脸上的表情短暂地凝滞了,根根倒竖的鬓发出卖了他那一刻激荡的心境。
季元庭,当年也曾是出身名门旁支的富贵孩子,后因长辈在士族政治斗争中落败,家中一脉被屠戮殆尽,自己也辗转流落宫中当了太监。因为名姓较高,又会识文断字,被太子赵崇光提拔为黄门侍郎,官职等同四品,从此侍奉东宫,直到朱雀台案爆发后,变得下落不明。
李庭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但铁证如山不容他抗辩,并由此逐渐揭开了另一桩天大的秘辛。
“京州当地百姓证实,季元庭正是在朱雀台案发生那一年带着李稚来到乡下隐居。愍怀太子夫妻自焚而死后,留下一双遗孤,普遍被认为死在了逃亡途中,但也一直存疑。那两个孩子中,年纪小的皇孙名叫赵衡,那孩子如果还活着,今年也正好是二十一岁,与李稚同岁。”
裴鹤对着谢珩说完最后一句,仿佛是漫长的故事戛然而止一般,一切风起云涌顿消。
谢珩伸手慢慢打开了案上的梨花木匣,里面是一本尘封已久的宫廷起居注,其中一页收录了当年太子妃卫文君为刚出生的幼子赵衡所写的短章。在那个遥远午后,母亲从摇篮中抱起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点着他的下巴轻轻逗弄他,孩子的眼睛清澈得像是泉水、明亮得像是金星,一旁的父亲期待地说他将来要行志学、好文术、辅佐他的兄长治理天下。母亲说天命不可知,只感念先祖福泽深厚,庇佑赵家子孙。
朱雀台血案后,太子府的一切也付之一炬,这一本珍贵的起居注记载了太子府过去的琐碎杂事,只言片语中提及了那孩子的长相,这也是关于那孩子唯一一笔还存留于世的记录。
谢珩显然也被此事所震惊,神情晦暗难辨,他缓缓合上了那只匣盒,收回手时甚至有难得的顿歇。朱雀台案当年由谢照一手策划,奉行斩草除根的原则,对太子一党斩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