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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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气躁。
李稚选择相信那是一片丹心。
岳城这个人,谢珩用对了,也是用错了。
岳城的神色微微发生变化,却不是因为被李稚所说动,他听出来了李稚话中有话,这人像是知道些什么。大约是李稚已经摆明了插翅难飞,岳城没有如平时那般胆小怕事,难得与他多聊了两句,但绝口不接他之前的话,反倒问他:“你们读书人不都是说,忠君爱国才是天道,你又为何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李稚道:“民重君轻,如赵徽这样昏庸懦弱的皇帝,天恶之,百姓无不厌弃,不忠也罢。”
岳城被他突然的直接怔愣了下,笑道:“真敢说啊。”当真是个人才,怪不得敢跟着造反,这绝非临时起意,看来是早有图谋。
李稚道:“这句话并非我所说。”
岳城道:“哦?那是谁说的。”
李稚道:“岳谦。”
始终气定神闲的岳城闻声脸色忽然一变。
门外等着的孙缪听见“岳谦”这名字,一时感到很耳熟,他用眼神问萧皓,萧皓道:“岳城的父亲。”
孙缪下意识嗤笑道:“嚯,他不是被他儿子气死了吗?”
萧皓打量着这不设防的内宅院,低声道:“你们来京之前,我们正调查这事,还没来得及给你们递送消息,我们从大理寺浩如烟海的狱案中翻出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封信。”
“谁的信?”
“岳谦的信。”
李稚伸手从案上取过笔墨,抽出张纸铺在案上开始默写了起来。
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那年面对着家族倾覆的巨大危机,十五岁的少年偷出叔伯与先太子的来往书信,凭此将自己全家送上了断头台,他污名化父辈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保全自己,终于苟且留下一脉。他的父亲因为好友桓亭帮着周旋说情,加之没有直接罪证,也侥幸留下一命,但五年后终是在外地抑郁而终。
当此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雀台那一场惊世大火以及王家人的壮烈悲剧上,却很少有人关注到那牵连致死另外四万人,他们死了,没能够留下任何声音,即便是后来谢家人的记载中对他们也是一笔轻轻揭过。四万人,足以令梁淮河血流漂杵,在这样的沉默中,岳武家事也显得平平无奇了,甚至还因为那少年大胆的检具,而多了几分意料之中的戏剧性。
应了那句话,当一大群人死到临头时,什么样的好戏都能看到,当时断案的人并没有多想,封存了档案便不再提起。但李稚今日却揭开了这桩家事另一层隐秘的故事。
没人知道这封信是如何出现在大理寺那封旧狱案中,李稚曾思来想去,只觉得唯一的可能或许是,当初搜到这封信的详刑官员也是一位父亲吧。
岳谦的书信行文质朴,仿佛只是想到了该说的,便随口说了两句。
“常星,收到了你的来信,往后不必再寄。
家事已尽数了却,看到我儿来信,说心有惭愧,生不如死,我亦默然良久,回信一封。我儿年仅十五,聪慧过人,通达世情,彼时已值大厦将倾之际,我儿亦想要保全家性命,可惜并无周全之法,只能将书信暗中转置,本该是我的署名,经尔伯父之手便换了姓名,不敢深思。家中无人怪你,叔伯们告诉我,朝廷要审,尽做些泛滥陈词罢了,外人议论不足道。
想起你的祖父曾说,自古谋事谋其全局,不可管中窥豹,所谓谋一时不如谋一世,宜牢记于心。今后留你一人于永州,再无父母叔伯庇佑,凡事多低调忍让,忌逞口舌之快,避免祸从口出。
天地有正义,赵太子一事,他日自有定论,只可惜大权仍然旁落,朝政不改,照旧置百姓水深火热。我于崇州略观之,二十年没有内叛也必有外忧,皆时天下自然瓦解,士族亦成旧时故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愿不复汉室之乱,百姓实苦。
谢照弑我君也。江照王昏庸懦弱,无明主之志而篡逆上位,天恶之,百姓无不厌弃,不忠也罢。古语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若是有朝一日大乱兴起,中原不幸倾覆,投明主而从善如流。
病中闲笔,你我父子分离两地,晨昏时见星子寂寥若小珠,想到我儿流落天涯,今生不会再见,不觉追看若久。还望临深渊而不堕其志,岳武家事,不足与外人道,绝笔。元德四年冬十二月。”
已过而立之年的将军慢慢读着近二十年前的这封家书,红色烛光映着他的脸,不见太多异样,他读了很久,始终未发一言。李稚觉得这是他平生见过的最隐忍克制却又最直抒胸臆的家书,全篇不见眼泪,然而每一个字读来都令人肝肠寸断。
岳谦逝于元德四年冬十二月,身旁没有任何人,宝剑深埋冤狱,忠魂散如白雪。
等李稚从岳武将军府中出来时,外面已经微微亮了,天空在祥和中莫名呈现出奇异的瑰红色,正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个载入史册的冬日,李稚站在风雪中,一身衣服被吹震得猎猎作响。
萧皓拧着眉,“岳城什么也没说,他会帮我们吗?”
“不管了。”孙缪对李稚道:“我们去找大殿下汇合!”
李稚望着朱雀台的方向,不觉在心中默念,“时候已经到了,若是你在天有灵,请你也保佑他,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论亲友团的作用》
赵慎:我去,弟弟,你这也太顶了啊。(发出喟叹)
谢照:我去,儿子,你这也太顶了啊。(发出喟叹)
第106章 流星(六)
雪下了有三尺厚,脚踩进去立即没入脚踝,护城河冻得苍白坚硬,停止了流动。
赵慎站在营帐外遥望盛京城的方向,鹅毛大雪飘落下来,夜晚的一切看起来无比安静,朝思暮想的霸业就在眼前,所有人都禁不住跃跃欲试,一种异样的焦灼情绪在军营中蔓延,对面盛京城中,枕戈待旦的金吾卫与禁卫军同样精神紧绷,每一个人都在静静等待,这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按照时间推算,这时李稚应该已经离开了京畿地区。赵慎将亲笔所写的密诏封入秘匣中,这其中记载着李稚的身份与来历,也是他始终放不下的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这个世上,唯有他还能够为李稚正名,他心中已有打算,若此番大事得成,江山重归愍怀太子一脉,他将亲自在崇极宫公开李稚的身世,将其立为储君。
他已经活不长了,不得不将身后事情计划得深远,若是此番不能成事,他没能斗得过士族,这封密诏也将跟着他一起化为烟尘,永远不见天日。找谁来保管这封密诏成了一个难题,他起兵匆忙,眼下身边能够信任与托付的人并不多。
当赵慎将那只存有密诏的封匣交给孙澔时,孙澔显然很意外。
赵慎神情自若,对他道:“我常听人说,天下悬壶济世之辈,前身皆是菩萨转世,故而有济世渡人之仁心,这封密诏便还请由先生代为保管。”
孙澔神情微妙,再三确定对方并非试探或是开玩笑后,他道:“这我可拿不得。”他行医有两条铁打不动的规矩,第一则是不论对方身份高低贵贱皆一视同仁,第二则是绝不掺和政治,何况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他道:“我只懂治病,对政治一窍不通,恐怕有负殿下嘱托。”
赵慎见他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倒也没有逼迫。
孙澔本来已经转过身继续收拾药材,没听见赵慎的声音,又回过头看他。两人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孙澔自觉医者仁心,认为自己既然答应救治赵慎,便一直尽心尽责,一来二去竟是也处出些从前没有的感情来了。他已经知道外界传闻不实,赵慎并非暴虐无道,相反,这人在私下总是沉默寡言,或许是久病磨去了他的刚锐,赵慎此刻看起来格外的温柔平和。
孙澔道:“你为何将东西给我?”
赵慎道:“既然先生不愿意,那便算了。”他接下去道:“先生是道德高尚之人,这阵子先生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都说医者父母心,实不相瞒,先生有时确实令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要多谢先生,风雨如晦,你我便就此别过吧。”
赵慎第一次把话说的如此抒情缓和,孙澔闻声心中微微一动,“你做什么去?”
赵慎脸上病气还没全褪,血色淡淡的,他道:“时机已到,我要去做些我本该做的事。”
这阵子军中各路消息自然是瞒着孙澔这种身份的人,但孙澔也不是傻子,每天外面都摆出如此大的阵仗,赶路跟飞似的,哪有这样进京述职的呢?他心中早已经有了猜测,此刻他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年轻皇子,一时整颗心跌到谷底,还夹杂着几分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我会安排先生离开盛京。”
赵慎转过身往外走,帘子卷上去,风雪吹进来,孙澔忽然道:“你非要这么做吗?”
赵慎停下脚步,刚好站在了一片晶莹剔透的雪光中,他回过头看向孙澔,却并没有说一句话。孙澔眼见着他重新转身往风雪中走了,心莫名一空,下意识想开口喊他,却来不及了,人已经走远了。
大雪席卷天幕,赵慎立在山坡上遥望那座辉宏的皇都,想起了过去的事,他低声道:“忽然很想再听一遍《踏莎行》,也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够听见。”
既然早已没有选择,那只能迎面而上,用最后一击去撞碎粉饰的太平。他慢慢负起手,有那么一个瞬间,岁月之手揭开尘封,从那双漆黑的瞳仁中绽出一道光,照亮了千秋鸿业,洞穿了生死云烟,久违的杀气逐渐涌回他的周身,浇铸成坚不可摧的铁甲。
副将们早就无声地聚在他的身后,等待着那道放手一搏的命令,二十年的成败就在今日。
“攻城!”
“是!”
盛京城东、西、北三个方位上分别散落有六座边城,作众星拱月之势护卫着皇城,其中石头、淮春、望江三座边城中设有三营京畿武备,在收到叛乱消息时已经迅速调动起来。左都尉钟陵奉谢照之命镇守石头城,这两日他内心压力颇重。
石头城又名鸿都,从名字便可以看出其来历非凡,实际上最一开始皇城的选址便是定在此处,可惜鸿都城外地势平坦开阔,一眼不见任何屏障,若有外敌进犯,极容易长驱直入攻进皇宫,所以后来主城便迁移到如今盛京所处的位置,而鸿都则成为了盛京的一道壁垒,一旦有人从北边进犯,鸿都城首当其冲,这也是钟陵昼夜难安的原因。
近日城中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传得越来越邪乎,一会儿说赵慎手中至少有十万雍州兵马,一会儿说中州已经烂为白地,一会儿又有人说见到先太子显灵,堪称是群魔乱舞,钟陵被搞得焦头烂额,同时他这心中也跟着直打鼓,赵慎带给人的压迫感实在太强烈了,一想到他正在黑暗中注视着你,便有一种动弹不得的错觉。
正好近日来雪雾滚滚,伸手不见五指,他深觉这是个好时机,便每晚都暗中驱策一队兵马前去城外打探军情。
夜半时分,被派出去的探子和平时一样回到城中,城墙下传来事先约定好的短哨声,守城的士兵听见后就将绳子甩放下去,等对方抓紧后,再用力将他们钓上来。二十几个人刚堪堪被拽上来,嘴中就惊慌失措地呼喊着,“来了,来了!”
那语调都吓得变了,众人立刻睁大眼睛全往外看,遮天蔽日的雪雾遮挡了视野,“是什么?”等他们一扭头却见到数张近在咫尺的陌生脸庞,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扮作探子的雍州士兵立刻扑向他们,一排人头摔滚在雪地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从城墙上掉了下来,一闪而过时照亮了约莫十步的范围,在城墙外的那片黑暗中,密密麻麻的雍州士兵正稳步往前行军,像是一片铁铸的鬼影,他们的靴子上绑着布条用以遮掩脚步声,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冒着不能直视的寒光,麻绳不断甩放下来,他们一把拽绳子,一脚蹬上已经冻得皴裂的城墙,迅速往上攀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就被策反的二十几个探子主动在前面带路,领着他们进入城中街巷。鸿都城长官钟陵尚在睡梦之中,一觉醒来却看见床边围满了人,所有人都正低头盯着他看。
鸿都不费吹灰之力即被拿下。
淮春城。
太守韩频正在家宅中饮酒作乐,他喝得醉醺醺的,歌姬弹着琵琶,坐在了他的怀中,软声劝他道:“大人,别喝了,你该去巡城了。”
韩频道:“巡什么城?你怕赵慎打进来?”他喝得舌头都大了,“有我在,你还怕他?”
歌姬们全都围簇在他的周围,“我们听闻那广阳王世子穷凶极恶,京城的公卿们都怕极了他,大人不怕吗?”
韩频不屑地笑笑,“赵慎算什么,我祖上乃是平洲韩氏,我八岁就当上了紫金将军,官职二品。”他伸出两个手指,“我八岁拜将,镇守过宁州、青州、崇州,他赵慎若是敢来,我正好借他的头颅,助我再加官进爵。”
歌姬们一阵天花乱坠的吹捧,韩频顿时飘飘然,瘫坐在座位上笑道:“何况咱们这淮春城位于鸿都、望江之后,他赵慎要打也是先打鸿都,让钟陵操心去吧,咱们就作壁上观,要是真不行了,大不了跑吧。”他笑起来,“你们接着奏乐接着跳舞,这也是一种退敌之策,让赵慎以为我们成竹在胸,必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正是兵家之道。”
“大人英明!”
“大人!”一声尖锐的叫声打破了莺歌燕舞的气氛,狼狈的卫士冲了进来,“大人,赵慎的军队攻城了!快要打进来了!”
韩频一个激灵,“鸿、鸿都呢?”
卫士大喊道:“他们已经攻克鸿都!兵分三路,势不可挡啊!”
韩频一个没坐稳当从座位上跌了下来,卫士与侍卫连忙上前去,“大人!”众人将韩频边抬边扶架到了城楼上,在亲眼看见夜幕中那排山倒海的火焰光芒时,他被震撼得无以复加,任凭守城卫士如何大喊着催促他下令,他却只是浑身哆嗦,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黑色的军队侵掠如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往前推进,两更鼓敲过,便已经漫过高耸的城墙,淮春的守将们毫无抵挡之力,一切如摧枯拉朽般在韩频的眼前覆灭,他咚一声瘫倒在地,从始至终连一道命令都没有下过。
雍州的将士攻入城中,两名副将清点武备时,看了眼满身酒气、躲在楼梯一脚发抖的韩频,没有停顿地往前走了。
淮春城被攻下。
望江城。
太守司马崇负手站在城楼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东南与西北方向的冲天火光,原本做拱卫作用的两座城池在叛军的夜袭下已经顺势而降,它们唯一发挥出的作用便是:两座城的斥候在最后关头点燃了报信的楼塔,给南边的望江城与盛京以提醒,叛军已经势不可挡了。
天空犹如一面水镜,折射出瑰红与灰蓝两种颜色,交融着上升的火光,光是那宏伟壮观的一幕,便足以摧毁军心。望江城的守将颤抖着声音汇报道:“将军,鸿都、淮春都已经被叛军攻克,只剩下望江城了。”
“将城中一切兵马调动起来,守在城楼上,叛逃者斩!”
与钟陵、韩频那种士族中普遍存在的无能之辈不同,司马崇是个经验老道的将军,他本是个羽扇纶巾的文臣,为谢珩所提拔,当上了都督扬州军事,此前他本是要调往宁州,还未走马上任便赶上了“凤凰城之变”,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