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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天意风流-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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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钟陵、韩频那种士族中普遍存在的无能之辈不同,司马崇是个经验老道的将军,他本是个羽扇纶巾的文臣,为谢珩所提拔,当上了都督扬州军事,此前他本是要调往宁州,还未走马上任便赶上了“凤凰城之变”,谢照任命他为望江太守,作为盛京城最后一道锁锏,他尽忠职守,发誓要将赵慎挡在皇城外。
  司马崇料到赵慎势必要夜袭,命人日夜密切巡逻,是以当鸿都、淮春传来异动时,他立刻警觉。他命士兵站在城墙上,由上至下放箭,箭矢上缠着桐油与火焰,上千支箭射放的瞬间,混沌雪雾被照得透亮。司马崇借着光亮看向远处,一条线上的军马正朝着望江城步步逼进,将士们身穿精铁的铠甲,化作黑色的潮水,雪地被层层染黑,每一个人都手执兵器,带着封侯册王的决心,山呼海啸而来,一眼竟是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
  司马崇大受震撼,果断下令道:“紧闭城门!一旦叛军行军至射程内,即刻放箭!”
  副将迅速将他的命令传达下去,然而意想不到的一幕却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燃烧着的白羽箭密密麻麻射向叛军,却完全阻挡不了他们的步伐,披坚执锐的将士们迎着那火色的汪洋往前泅渡,一步又一步,一往无前,所向披靡,身旁有同伴倒下去,他们便从他的尸体旁走过,继续整齐地朝着望江城进军。与夜袭鸿都、淮春的那两支军队不同,他们早就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他们的眼中毫无惧意,反倒闪耀着灼然的光,一步步走进那场足以摧毁一切的暴风雪。
  司马崇显然被深深地震惊了,“为什么?这并非雍州的嫡系军队,赵慎究竟做了什么,不过短短的时日,竟是肯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死?”
  过了片刻,他忽然又更加震惊地想:“难道、难道梁王朝真的已经不得人心至此?”
  心腹一齐望向他,司马崇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按下心底那可怕的念头,逼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场恶战上。
  叛军迎着汹涌的箭雨开始攻城。
  “列队!射箭!射箭!”伴随着吼叫声,惊惧的守将们一刻不停地射箭,最后成堆的箭筒全都空了,城下遍躺烧毁的尸体。
  司马崇经过大半个晚上的固守不出,天亮时他终于回过神来,对方看似人多势众,实则攻城的势头早就渐渐弱下去了,不过是因为夜幕的遮掩,没让他们发觉。
  借着天光,司马崇仔细观察战场上叛军的动向,他这时才意识到赵慎兵力不足,看对方昨晚借夜袭虚张声势,此时又佯装撤退,这是想诱自己出城打一场速战速决的大仗,然而诡计未成,反倒先泄漏了外强中干的底细。打量着城外的光景,司马崇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抛弃谢照对他的叮嘱,决意出城迎击。
  你着急地想要我出手,那我便将计就计。
  司马崇一向是标榜稳健的将军,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十分胆大的决策,然而昨晚这支叛军那不计后果的凶猛打法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有种为将者的直觉,这支军队必须用最迅疾、最猛烈的手段完全摧毁,否则他们必将迅速卷土重来,并且在盛京城中引起另一场更猛烈的暴风雪,届时整个王朝将为之覆灭。
  这是他做出的最错误的决策,没有之一。
  “到底是文臣啊。”赵慎望着那团上升的烟尘,在心中想。
  先以小缕兵马用以引诱,其后布置军队进行伏击,这已经是兵家用滥的伎俩。司马崇做出了一个很准确的判断,赵慎并没有足够分量的后招,或者在他的心中,即便对方留有后手也不足为惧,这些判断全是对的,但却他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军心。
  司马崇是临危受命,他并非京中将领,在禁卫军中的声望也不足,无法做到令行令止。他确信赵慎兵力不足,但手下那群将士根本不敢信他,众人眼见着城外叛军那锐不可当的气焰,只感觉雍州城的精锐已经倾巢而出,大军兵临城下,俨然已是王朝末日景象,行伍中都在打听议论先太子,猜疑皇帝会不会奔逃,这种一触即溃的情势下,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但司马崇即便明白,他也很难做到,究其根本,他不了解自己的士兵,他的士兵也不了解他。
  军心这种东西,并非严酷军法可以巩固。有的人即便身处绝境,但所有人就是坚信他能够带领他们杀出重围,推翻腐朽的王朝,改变残酷的世道,他们发自真心地追随他,并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那是一种信仰。
  一支军队有了信仰,即为王师,何况他们刚刚飞越十几座边城,正是锐不可当之际。
  雍州的军队经过一夜失败的攻城战,损失极为惨重,侥幸活下来的士兵也早已精疲力尽,司马崇趁机发动攻击,他亲自领兵出城,雍州军队果然仓皇溃逃。司马崇刚追击了两里路不到,雪雾中忽然冒出乌压压的伏军,甲胄耀目如金鳞光,开合间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人。
  “有伏击!”
  令司马崇始料不及的场面出现了,禁卫军一看见伏兵大惊失色,他还来不及发号施令,只见原本拱簇着他的军马瞬息间乱了阵脚,一泻千里,原来是众人感觉陷入伏击,也不管自己的长官,连忙逃命去了。司马崇根本没预料到这如此夸张的情景,呼喊不住,一时惊愕不已,也只能急忙调头回城,结果又被人从后方截抄,顿时阵脚大乱。
  所有人都在自顾自奔逃四窜,这哪里是军伍,简直是乌合之众!
  “不许回城!所有人往东去!正面迎敌!违令者斩!”司马崇拼命想要稳定局面,然而自己也在混乱中坠马,摔得满脸是血,等爬起来后,他已经在冲涌的人潮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纵是他想破脑袋也没明白这一切是如何能在片刻间发生的。
  “是骑兵!”一个士兵惊恐地大吼了一声,司马崇立马回头望去。
  马蹄声惊天动地,黑压压的骑兵呈现出品字队列,如三道飓风压过地平线,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沿途的防备工事如纸糊的堤坝般被瞬间摧垮,那样无坚不摧的气势,千军万马也要为之退避,司马崇立刻认出来了,那是广阳王府的精锐亲卫!雪浪自两侧排开,为首的那人有一张熟悉的脸庞,被拥在白色的雪中,像是他带来了风雪,又像是风雪带来了他。
  司马崇的眼神冰冻住了,脑海中只有两个字。
  完了。
  一支骑兵临时转道,将他所在的山岗团团围住,司马崇看着那人勒马在自己的面前停下,他虽然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却最终仍是败给了对方,他并未选择逃回盛京,而是留下来与最后的亲卫一起血战到底,直到剩下他最后一个人,他慢慢松开了捂着腹部血洞的手,终于道:“恭喜世子殿下,夺下最后一座望江城。”
  赵慎一身银铠骑在马上,像是融入了冰雪背景中,出乎司马崇的预料,他并未洋洋得意地彰显胜利者的身份,他望着战场上攻城而死的士兵尸体,尸山血海倒映在他的湖水般的眼眸中,一切安静极了,“谢家人选中你,眼光确有独到之处。”
  司马崇丢下手中的断剑,“殿下果真胆识过人,几千人敢正面打几万人,耍得众人团团转,令人钦佩,我留下殿下一两千人,也算是为朝廷尽忠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恶战,赵慎为逼他应战,至少折进去小一千人,以赵慎如今的体量,恐怕也称得上是损失惨重,司马崇自知难活命,话锋一转,“只不过,盛京城尚有数万守军,恐怕胜利还远远谈不上是殿下的囊中之物,这仗接着要怎么打,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只好在黄泉路上拭目以待了。”
  赵慎看着他,“我也在想,为何盛京没有发兵救你?”
  司马崇忽然想到由岳城负责调度的那两万援军,按照事先约定,鸿都、淮春、望江各自镇守盛京一角,而岳城手中则握着两万军马负着驰援,望江城之战打了一整晚,若说鸿都、淮春是已经被攻破无法支援,那岳城手中的兵马呢?他们本该在此刻神兵天降打得赵慎措手不及,然而令司马崇感到疑惑的是,那两万人至今没有任何踪影,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头顶。
  不对劲。
  一声城门轰然倒塌的巨响,司马崇猝然回过头,望江城应声而破。


第107章 流星(七)
  岳城正置身于距离盛京城西边二十里的小城宛都,他已收到了淮春、鸿都方面传来的消息,在他的面前的桌案上平摊着一大张军图,正中央画着一长条直线,像是有人用刀锋干净利落地劈了下去,将军图一分为二,形势看上去不容乐观,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并不在其上。
  他在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那封深埋在狱案中近二十年的家书,没有哪个儿子会不记得自己父亲说话的语气,哪怕是过了二十年。
  源源不断的紧急军报被送进来,无比嘈杂的声音围绕着他,然而他的灵魂却仿佛穿越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安静的夜晚,他又变回了那个茫然失落的少年,站在庭院中一遍遍地呼喊着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则朝家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记起自己幼年时,叔伯们谈笑间指着庭院中的树对他道:“岳武家便如同是这参天之树,我们是地上的枝干,你们小孩子则要做那高高的枝桠,我们在下面托着,你们只管往上,将来这株树会长得与青云那般高,咱们岳武家也会枝繁叶茂,气节长存,别说是百年,便是千年、万年、万万年也不会衰败!”
  他曾一直觉得自己当年所做的是正确的事,在倾覆之际,最重要的是保存家族血脉。朱雀台案牵连将近四万人,士族为了斩草除根,无数人夷族而灭,岳武家却成功保住最后一缕单薄的血脉,作为长兄,他必须保护自己年幼的弟妹,为此即便是担上万世骂名,他也绝不后悔。
  这二十年来他没有一日不为家人的死而痛彻心扉,如果用死能够挽回一切,他绝不会有片刻迟疑,但他不能够死,一旦他死了,将再没有人保护岳武遗族,而他的伪装也将不攻自破,为此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心中也绝没有一刻的动摇,直到那封信出现在他的眼前。
  谢照,弑我君也,这六个字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回响,振聋发聩。
  他始终以为岳谦恨他,他为此痛苦不已,却也怨怪父亲不理解自己,自己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直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的父亲、他的那些叔伯从来没有责怪他,他们一直都能够理解自己的隐忍,但自己却从未真正理解他们的坚持。有些东西在年少时无法明白其分量,他用尊严保护了岳武的遗脉,而他们则是用死保全了岳武的气节。
  岳武受汉室所封,自第一代起便追随赵氏明君,从此无论进用退废,世代永为汉臣。正因如此,当先太子找上门来时,他们果断地放弃了士族所应许的一切,如同自己的先祖曾承诺的那般,忠贞不二地追随于他,这正像是古书上所写的:君奉之以诚,臣报之以忠。
  一份知遇之恩换来了千百年来最忠贞的誓言,他们最终用鲜血践行了当初的承诺,他的父亲岳谦至死也未承认赵徽是君,并认定谢照弑君。
  岳城的视线慢慢落回到面前的军图上,尽管谢照收回他的部分兵权重新分配,但此举却并非是对他忠诚有所怀疑,只是出于协调一致的考虑,于是仍命他担当统帅指挥,关键诏令照旧由经由他的手转递。三城同时告急,这已然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所有人都在心急如焚地等待将军下达命令,但将军今日却格外谨慎,迟迟不肯行动,望江城的情况愈发糟糕,司马崇的心腹已经来了三趟,催命似的要他们下令驰援。
  耳边的嘈杂声响忽然间烟消云散,在将军的眼中,那张泛黄的军图开始放大,犹如雾霾吹散,山川河海刹那间变得清明起来。
  “转奏兵部,情形尚不明朗,择虎贲营中一万人调往淮春,经由此道前往望江查探,其余所有人,按兵不动。”最后四个字莫名轻了一些,像是沉稳的剑客终于抬手,一招将剑尖轻抵住对方的咽喉,杀机无声弥漫。
  望江城失利的消息被递送到盛京时,清凉台瞬间轰动,三省官员们从睡梦中醒来,猛地一听说赵慎率二十万人来攻,均是如同遭了晴天霹雳,来不及收拾便急忙动身奔赴府衙。到了厅中,人人皆是衣冠不整、头发鞋袜湿透的狼狈样子,一问才知道三座外城都已经落入赵慎之手,嘴中不停大叫着:“怎么会如此快?这可如何是好?”
  很快,宫中传来消息,召百官入宫。皇帝也收到了消息,急忙要找人商量对策。
  光武大殿中,赵徽厉声质问兵部尚书原融,“你们为何没能杀了赵慎?作战一再失利,你们是想要朕做亡国之君吗?要死一起死!你们也别想跑!”皇帝像是只发狂的凶兽,坐在皇位上猩红着眼睛咆哮,原融出列,却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也不敢抬头看向右前方默然而立的谢照,此次京中布防,兵部不过是听从上面调度,一切皆是谢照安排,但这话他却决不能说出口。
  韩国公卞蔺出列周旋,“兵部确有失职之处,但眼下恐非问责之时,当务之急仍是要解决叛乱,依我看,还需立即派人驰援司马崇保住望江,把战火挡在盛京城外。”
  原融终于找到能接的话,忙道:“兵部早已命岳阳率兵马驰援望江,周围州郡援军也即将抵达盛京,诸公不必多虑。”火烧眉毛的时刻,他这话说得既没底气也没说服力,诸公卿都没接他的话茬,他意识到这里没他说话的份,闭嘴不敢多言。
  赵徽红着眼问道:“赵慎究竟是有多少人马,竟是让你们毫无还手之力?”
  原融支吾地答不上来,“据说有四五十万之数,具体不可胜数。”
  赵徽直接喝道:“荒唐!雍州城统共才四十万军户,他上哪儿召集五十万人?”
  原融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困窘不已。
  光禄卿杨枚站出来道:“司马崇毕竟正直年轻,不如贼寇心机深沉,当下勤王的军队还未抵达,外面仍需尽力拖延,不如便以广阳王为质,派人与贼寇谈判,朝廷许些好处,同时胁以性命,缓和一阵再徐徐图之。”他说着抬头看向赵徽,小声建议道:“毕竟他也是赵氏血脉,陛下能否以亲情动之?”
  赵徽气疯了,冷笑道:“你第一天认识他吗?他都起兵逼宫了,你觉得他还听你讲骨肉亲情?还赵元?他巴不得赵元死了没人跟他分皇位!”
  杨枚无话可说,卞蔺接上他的话,“无论如何,谈判作为缓兵之计,倒确实值得一试。”
  正在公卿们商议之际,宫外突然有斥候慌忙来报。皇帝连忙叫侍中董桢将人引进来,那人汗涔涔的,喘着粗气跌跪在地上,一开口便直白大声道:“赵、赵慎他从真武门打进来了!”
  一句话不啻平地惊雷炸开,皇帝蹭的从皇位上起身,连谢照也惊得回头望过去。
  来得这么快?
  盛京城外的官道上一片骇人的兵荒马乱,三座边城皆被叛军攻破,上万人正在拥挤着溃逃,仿佛天时地利皆到,一阵急促的风刮散了多日沉积的雾气,三城的守将们一面仓皇地往盛京方向逃跑,一面来到了最高处的山坡上,那一刻他们回过头去,终于得以看清局势的全貌,然而眼前的真相却令他们震惊不已,追赶了他们一整夜的雍州兵马,最多不过五六百人,所谓的势不可挡,原来不过是借着雾气遮掩,几十人骑着马拖着滚木来去奔驰,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假象。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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