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第9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谢珩沉默着,雪不知何时慢慢停了,东天遥挂着一盏隐晦发灰的半月,夜晚一颗星也没有,只有那唯一一点黯淡的月光,照着这人间漫漫长路。谢珩忽然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一种雾气般的朦胧情绪笼罩在他的心上,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好像这颗心也随之丢在了遥远的原野上,陪伴着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一切都随着愈演愈烈的风雪所激涌起来。
谢珩道:“我去一趟雍州。”
裴鹤正觉得谢珩的神情不似平常,闻声愣了下,“大公子!您要亲自去找李稚?”在这种时刻离开盛京?连他都清楚,此刻京中绝对离不了人主持大局,何况走的还是谢珩!“大公子!雍州方面一直留着人在找,一旦有消息会立即传回来,您……”他迫不及待地想说句什么,可对着谢珩却怎么都说不下去,谢珩是什么样子的人,有朝一日竟是轮到别人去劝他顾全大局?裴鹤一时竟是语塞。
谢珩知道裴鹤想说什么,若论利害关系,没人能比他更清楚,这二十年来他留在这方寸大的盛京城中,无一日不为大局殚精竭虑,唯有这一次,他闭了一瞬眼,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又瞬间幻灭,“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裴鹤彻底愣住了,望着谢珩往外走,这是有生之年他第二次感受到这种令人毛发耸然的震撼,上一次还是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他目视着谢灵玉一步步转身离开谢府,有什么纽带似的东西在空中砰一声断开,冰雪砌成的廊桥仿佛迅速往下坠去,他自幼跟随谢珩,至今已有二十多载,谢珩这一生只做一件事,竭力维系着梁朝江山,此刻他身上所承载的一切却轰然坠地,在裴鹤的眼中,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天翻地覆起来。
清凉台一片寂静,沉闷的马蹄声响起,一路往雍州的方向飞驰而去,城外的地平线上,天渐渐亮了。
第113章
赵慎已经死了,但他想做的事尚未完成,李稚只要一息尚存,他必然会不顾一切回到雍州,然而谢珩在雍州沿途找了两个月,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李稚的消息。
西北三州是一片广袤的土地,在茫茫人海中想找一个失去身份的人,本身就难于登天,谢珩一直没有离开雍州,盛京早已一片哗然,谢照在得知他选择离开时立即愣住,过了半晌才命人前去查探,事情逐渐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没人知道谢珩究竟在找什么。
青州城中,有一个人也听说了这则轰动的消息,在了解完赵慎事变的前因后果后,她坐在佛堂中沉默良久,起身收拾东西。
第三个月,谢珩依旧没有找见李稚,却在雍州城中见到了前来寻他的谢灵玉,白雪覆盖的庭院中,谢灵玉站在廊桥下,温柔地望着他,谢珩发现是她时,立在原地有一阵子没说话。
谢灵玉第一眼就看出了谢珩的不同寻常,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谢珩要沉默寡言许多。红炉中烧着炭火,对着庭院中的纷纷雪花,两人在堂前坐下,谢灵玉道:“盛京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点没有变。”
谢珩道:“父不父,子不子,还有何好说的。”
谢灵玉深知谢珩的手段与能力,此番若非谢照用亲情布局,能算计到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这世上哪个为人子女的,会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设防呢?
谢灵玉道:“二十年前,王珣阵亡消息传回来的那日,他跟我说,他是父亲,父亲永远不会做错,但我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是父亲,所以他做过的事,都将算在我们的身上。”谢灵玉想了想,“这些年来,我并不恨他,父母将我们养育成人,供我们锦衣玉食,穷尽此生我也无法回报这份恩情,我只是后悔,是我害了王珣,错就错在,我救不了他。”
谢珩静坐着没说话,炉中的红色火焰在微微跳动,他的眼神也如静湖般渊深起来,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一道被风雪淹没的背影,与无数前尘往事交融在一起,最终全都模糊起来。
人间之事最难两全,谢珩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能理解谢灵玉的人,直到今日,他再回想起谢灵玉当年毅然离开谢府的背影,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浅薄,他那时能够体会到的痛楚实不及她的万分之一,一面是血亲,一面是挚爱,为人子女,她用自己的一生去替父亲赎罪,而她生而为人的爱与恨,则是随着王珣的离去,成为再也不能重提的风中往事,今生再不敢回首。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如谢灵玉所说,错就错在,他们救不了自己所爱之人。
谢珩低声道:“我一直在想,那一日我就看着他离开了。”
谢灵玉闻声望过去,谢珩坐在半亮半暗的光影中,已经变得昏暗的暮光披落周身,空中的尘埃犹如轻羽般上下翻飞着,她逐渐意识到了一些东西,道:“你一直留在雍州,是在找寻着谁吗?”
谢珩道:“是李稚。”
谢灵玉的记性极好,谢珩刚一说出“李稚”这个名字,她的脑海中自动跃出一张满是少年气质的脸庞,是他,当初她回京时在谢府见到的那名扑上去抱住谢珩的孩子,“我记得他,他出什么事了?难道他也被卷入此次的风波中了?”
谢珩道:“他是愍怀太子的次子,赵乾的亲兄弟,二十年前凤凰台之变,他没有死。”
谢灵玉一瞬间没了声音,这消息太过震撼,任是谁都要稍微反应一会儿,何况还是她这种远离政治中心多年的人,“那他如今的处境岂不是十分危险?”
谢珩凝神片刻,“我找不到他,什么地方都找尽了,或许是他不愿意再见我,又或许是……”他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
谢灵玉尚沉浸在这则简短的消息带给她的震撼中,下一刻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视线扫过谢珩的脸,她低声道:“你不顾一切自盛京赶来雍州,就是想要找到他。”她停了停,“你对他有情?”
谢珩望向谢灵玉,眼神漆黑深邃,“是。”
谢灵玉心头一震,庭院中落雪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种滚烫激烈的情绪从心脏中冲出来,她生生地定在原地。她瞬间就明白了一切,这太过相似的宿命感让她陡然有种回到当年的错觉,她像是想要说句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只从袖中伸出一只手去,她慢慢握紧谢珩的右手。
“一定要找到他。”她的声音无端低哑至极,像是说不出话来一样。
谢珩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他闭了一瞬眼,终于低声道:“长姊,一直以来,我是不是皆做错了?”
谢珩一生坚定,谢灵玉从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甚至都还没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一股没来由的悲伤便泛上心头,她强忍情绪,轻声道:“他不会有事的,他是愍怀太子的儿子,世上还有他尚未做完的事,他不会允许自己死的默默无闻。”
谢珩没有再说话,夜间,将谢灵玉送至歇脚的宅邸后,他一个人沿着无人的街道来到雍州府,忽然勒住缰绳。
他翻身下马,望向不远处的断壁残垣,王孙不再归来,昔年广阳王府也成为旧时故事,他注视着雪雾朦胧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片覆满衰草的旷野,以及那道若隐若现的瘦削身影,他的视线追随着那一行模糊的脚印,心不断地沉下去,却怎么也触不及底,万水千山,长夜漫漫,他一直站在风雪中没动。
这座广阳王府是赵慎大半生的心血所在,李稚若是活着,一定会回到此处,但没人知道他何时回来,或许是下一刻,又或许永远也到达不了。
谢珩站了很久,心中的怀疑愈演愈烈,一夜又过去了,他终于抬头望向天边飞白的微光。
天亮了。
第114章 上卷完结
豫州城外的荒庙中,清晨的第一缕光自穹顶飘落,照亮了一张毫无血色的年轻面庞。
李稚缓缓睁开了眼,他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梦中有一个人在寻找他,在他逐渐步入黑暗时,对方的视线如影随形,他终于回过头去,看清了对方的脸庞,同时也从无尽的混沌中苏醒过来。
眼前的画面模模糊糊的,他抬起冻僵的手摸了下额头,血窟窿已经冻住了,手掌中握着一块青玉的令牌,上面沾满了血污,他看了一眼,无意识地抓紧了它。
过了很久,他才稍微清醒了些,艰难地坐起身,再次看向左手中紧握的令牌,他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一日离开盛京后,他并未立刻前往雍州,十三州郡各处设有严密关卡,他为了隐藏身份,选择尽量穿行在荒山野地,最终绕远路来到豫州边缘。失血过多令他始终昏昏沉沉,唯一支撑着他在荒原中走下去的就是记忆中的那片滔天火光,无论是清醒亦或是昏迷时,它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
它一直就在他的梦中燃烧,仿佛永不止息。
李稚感觉到吃力,重新闭上眼睛,庙外的风雪还在愈演愈烈,伴随着不时的轰鸣声,像是天上的神仙发了怒,将整个世界颠来又倒去,赵慎刚起兵时,南方应景地下起了雪,那时谁也没想到,这场罕见的大雪将席卷北方六个州郡,李稚没有死在盛京士族的追捕中,却差点死在这场浩大的风雪中。
李稚原先并不理解为何南方关于风雪的谶言会流传得如此之广,如今他才明白,那些纷乱的流言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恐惧,积雪成灾,又逢内乱,对于本就活得艰难的百姓而言,这一切意味着浩劫将至。天灾人祸,兵荒马乱,这是一场彻底改变了他人生的旅途,他第一次得以浏览梁王朝的全貌,士族豪强割据,百姓流离失所,政治内斗不休,人生百态,苦难实多,这一切带给他的震撼是难以言述的。
在他的前半生中,他受着赵慎的庇佑,京州小镇远离俗世,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而盛京则是丝竹歌吹的风流皇都,沿途的宁州、永州等地作为士族的基本盘,十三州的泼天富贵汇聚于此,虽有民生多艰的抱怨,但大多被掩盖在士族高门的繁华之中。
他这一生实在太顺了,故而当初在盛京说服岳武出兵时,他虽能敏锐地感知到梁王朝的江山正摇摇欲坠,但一说起来却总有种读书人咬文嚼字的空泛,他尚不能真正描述“百姓置身水深火热”是一种怎样的面貌,直到他亲眼见到这大厦将倾的一幕。
他想起了苦苦支撑的谢珩,又想起死在烈焰中的赵慎,谢珩困守在盛京城中一生只为拨乱反正,而赵慎付出生命为代价只为践行遥不可及的理想,直到这一刻,李稚感觉自己才终于真正地理解了他们那种虽千万人我独往的一意孤行。
他想起赵慎对他说,父亲曾许誓创造一个泱泱盛世,那时的赵慎靠在碧绿的琉璃窗前,眼神如汤汤春水一样温柔,直到这一刻,李稚才终于明白了那道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一道虚幻的火光焚毁了那抹红色的身影,他忽然痛得浑身都蜷缩起来,赵崇光、谢珩、赵慎,一道道的身影、一代代的人才自他的眼前浮现,黄图霸业一吹即散,千年变更如走马,数阵激烈的情感忽然涌上心头,李稚痛苦地喘着气,濒死的感觉漫上来,那股毁天灭地的烈焰再次出现在眼前。
李稚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活着去往豫州,他伤得太重了,身体早就绷到了极限,只靠着最后一口气强撑到现在,他想活下去,也必须活下去,就在李稚攥紧那枚令牌浑身颤抖时,一阵冰凉的风突然径直吹入庙宇,像是神灵的手拂过他滚烫的额头,他不自觉抬头看去。
为祭奠亡者所建的庙宇早就荒废多年,高处的墙壁上还留着当初记录的墨痕:元和十三年,岁荒,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岁终大雪,死二十万人。
李稚下意识往下读,黑色字迹如蚊蝇般密密麻麻涌现,李稚骤然有种魂魄出窍的感觉,豫州二十年来的惨痛历史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无数人死于冰天雪地中,陈尸千里,最终却只在荒山野庙中留下这么一点微末的痕迹,风雪呼啸而过,没有留下一个名字的记载。
他记得,豫州是士族公认的富庶之地,被称为南国仓禀,豫州四大高门连在盛京都是声名赫赫。
那一刻李稚的眼前骤然再次浮现出赵慎、谢珩、赵元甚至是谢照的身影,最后忽然定格在杨琼离开盛京时的那个瞬间,对方虚无缥缈的声音似乎仍然盘旋在耳边,“都一样,秋天已经到了,风中的落叶无法控制自己往何处吹去,这个王朝不会更长久了。”
仿佛是一句幽幽的谶言,原来早就有人为他们讲述了这结局,李稚如坠冰窟,却又瞬间感觉到浑身的鲜血滚烫起来,一股难以自抑的战栗席卷他的周身,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手用尽全力捂着嘴,鲜血却仍是不断从指缝中涌出来,像是呕出来血淋淋的真心。
暴风雪盘旋在庙宇头顶,发出如雷的恐怖声响,像是怒目的神明降下最后的预示,追问着他、催促着他。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何去又何从?你想要什么?
流出来的鲜血像是在燃烧一样,李稚竭尽全力仍是无法直起身,长久以来折磨着他的伤痛却在这时忽然开始消散,他一点点喘着气,想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但整个人却好似骤然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幻觉此起彼伏,恍惚中不知是谁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低头用力抓着那枚青玉令牌,眼中终于落下泪来,却不知道自己为谁而如此悲伤。
同一座庙宇中,一个小孩正单手抱着膝盖蹲在门后,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神志不清的李稚,他背后那只手掌中藏着一块巴掌大的砖石,等李稚终于没有了动静,他悄无声息地游上去,借天光仔细打量那张血色全无的脸,为保万无一失,他拿出砖石对准李稚的太阳穴,用力地砸了下去。
李稚的身体应声倾倒,饥饿的小孩把砖石一扔,迫不及待地去从李稚的怀中翻找食物,他摸寻到一块东西,甚至还看不清楚那是什么,立刻塞到嘴里去,咔嚓声响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他像是一只饿疯了的老鼠蹲在地上大口咀嚼着饼块。
忽然间他停下动作,僵硬地抬头看去,李稚正看着他,他吞咽的动作猛的停住了。
小孩本就力气小,又加之逃难多日饥饿不已,砸的力道并不够,反而令李稚重新清醒了过来,李稚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小孩迅速扔掉饼块去抓地上的砖头,却又在李稚的注视中莫名不敢再次抬手,半晌才道:“我……我好饿。”
“你的父母呢?”
“没有。”
李稚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脸,“还饿吗?”
“饿。”
李稚从自己的怀中摸出另一包饼,慢慢递过去,小孩震惊地瞪大眼睛瞧着他,连伸手去接都忘记了,忽然他蹭的爬起来,一溜烟跑没了,李稚捏着那包饼,手中还沾着鲜血,一层层沁到油纸中,他像是一尊石化的塑像,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狂烈的暴风雪仍在用尽全力鼓吹着破败的庙宇,巨大的佛像垂眸注视着他,李稚无声地坐在枯草堆中,身上萦绕着一股气息,柔弱、安静、痛楚、哀伤,但于此同时,还有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气息逐渐从他的周身迅速涌现,它像是烈火一样无声无息地燃烧,暴烈得令人不能直视,风雨如晦三百年,这个王朝在等一个人,一个能改变一切、为它带来新生的人。
赵徽曾以为那个人是赵崇光,而谢照以为是赵慎,除了谢珩外,没人想到会是他,如赵崇光一样殉道无悔,却不为枷锁所困,如赵慎一样无坚不摧,却多了继往开来的决心,他好像是那一刻才忽然出现的,却实在令这个王朝、这个世道等了太久。
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