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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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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我就难以忘记自己。而那颗心,一路上不停的在我手上悸动、震
动,提醒我。

我上了街,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是不是该找个人吃顿饭?还是到公园
去逛逛?还是去买件衣服?我最后决定到园湖边去绕池走走。四天四夜没睡
觉,累了。我走到牛津马戏站去搭地铁。中午时分,都是人。我觉得很不自
在,但却不需担心。在伦敦,我敢说,你就是脱光衣服在路上走,也没人会
回头多看一眼。

我搭扶手电梯下月台,看着旁边上行电梯上经过我身边的脸孔,那是
我的习惯。我边看边想(这也是我的习惯):这些陌生人竟会和我在这种场
合相遇,多么奇怪,更奇怪的是我们再也不会相遇,又或,即使再遇,自己
也不会知道。我走到了拥挤的月台上,看着一张张脸孔(那也是我的习惯)。
然后上了车。车厢人很多,我找到了一个座位;虽没有上下班时那么挤,但
都坐满了。我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决定睡一会儿。太累了。刚要入睡,
却听到一个女人自言自语,其实是高声宣告:

“一个香烟金盒子,唔,不错,

可不是,我说,一个金盒子,对。。”

那声音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使我张开了眼:在我座位另一面,大约离我
八个座位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士,身上一件廉价的绿色大衣,手上没戴手套,
脚上咖啡色平底鞋,长袜是黑耳线织的。她一定家境相当不好,这年头,这
种装束的人不多见。引我注意的倒是她的姿态。她半扭着身体坐着,扭头从
左肩回望,对准她邻座一个老头的肚子。但她显然视而不见,她那对年轻的
眼睛,并没看到任何东西,她看的是里面。

她显然是单独一人,在拥挤的车厢里,她这种举止倒并不叫人太难为
情。我看看周遭的人,大家咧嘴微笑,或是相互交换眼神,或是眨眨眼,或
是理也不理,各有不同。

但她对我们所有的人,一概视若无睹。

她突然伸直了身体,转身坐正,看着正对面的人说道:

“那你是这么想的了,你这么想,

你这么想,对不,你,你想我会

在家等你,可是你给了她一个金

盒子,而。。”

然后单薄的身体顺时针转动,带着浅色头发的狭长的头向左半转,空
洞的眼神越过左肩,再次怔怔地瞪着那男人的肚子。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我
探身向前,一个一个观看我那一排的人,只见她对面那个人,一个年轻人,
脸上的表现也很不自然,但却兴趣盎然。我发现我们大家都在看着她,这个
年轻、单薄、苍白、惨遭不幸的人。她却无视我们的存在,大声说出她所想
的。而又一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没有什么预示,在站与站之间,
她突然向前扭了扭身体,显然不是因为火车在邦德停了又开,惊醒了她的梦。
她向坐在她对面的人说道(那年轻人已下了车,换了一位头发曲卷、半自的
标致妇人):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假如你回来时

一脸笑容,一脸欢愉,那我就知道,

可不是,不用你说,我已知道,我也已对她说了,我

说,我知道他给了你一个香烟金盒子。。”


说到这儿,她突然带着同样的顺时针动作,停了口,可能是被迫,也
可能是接不下去,她半转过身去瞪着那大肚子——那中年男人仍坐在那儿。
火车到了大理石拱门站,他下车去了,投给车厢,应该说是车厢里的人,一
个宽怀的微微一笑,似乎说:相信你们一定知道这位不幸的女人铁是神经有
问题。。

他的座位没人去坐。那一站没人上车,而两个站着的人不想去坐她旁
边,接受她的瞪视。

我们都坐着不动,平静地看着前方,对自己,或对他人假装不知道那
可怜的女人神经出了问题。事实上,大家应该采取点行动。可是我连该怎么
向她说都不知道,我该说:太太,你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还是:可怜
的东西,别这样了,没什么用的,你知道的。离开他吧,那样他会清醒过来。。

而过了一会儿,经过她的内在机制调整之后,她又转回身来,对那标
致的妇人开口说话,妇人极为克制地接受她的指控:

“对,我知道!啊,没错!还有我的

鞋子呢,鞋子呢,一个香烟

盒子给了她,死女人,

一个金盒子。。”

她停嘴。转身。开始瞪视,向身旁无人的座位。

太奇特了。那是种冻结的悲哀,怎么说呢?那是种没有激情的激情。
我们看到的是一段十分具体的不快情绪,看到了某人悲惨的骨髓,或者说,
一出悲剧的骨髓。然而剧中却没有感情。她像个演员在上演“告夫记”,或
是“薄幸郎”,还是“偷情记”什么的。她只不过在背台词,只要背对了,
其他的懒得理会。

不论她是半扭着身体,眼睛一眨不眨瞪视青绿色的,丑陋的毛椅套,
还是坐直了身体,指控对面标致的妇人,她都有一种死板,十分吓人,对,
那也是我们感到可怕之处。

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她很有可能(假如内在机器失灵的话)变得一言不
发,永远,就着她半扭,或是坐正的姿势,或是两者之间——对,我们都想
象得出,她那某种毫无道理的姿势,永远僵住的情况。我们似乎看到了某个
女人的外表正在经历某种事先设定的动作。

她根本不在那儿。坐在那儿的是什么,是谁,我们无法知道。当然我
们也可以想象,她消瘦温和的小脸粲然一笑,完全忘怀她所扮演的。然而她
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大理石拱门站和皇后道之间的火车上,也不知道她当众指
控她的丈夫,还是情人,也不知道我们在看她。

而我们,看着她,感到窘困、羞愧,却与她完全无关。。

突然间,我感到,在围巾和锡箔下,我的手指变轻了,我的心滚开了。

我飞快地把它从掌中拿开,唯恐它又决定再黏回来。我拿开围巾,把
一颗式样美好的心平放在膝上,像情人节卡片上一颗银色的心,当然,这一
颗是三面立体的。这一颗心,与其说是无害或是用词不当,不如说是艺术腔
重,只是品味甚差,就如我刚才所说的。我看出车上的人在看着我的心,不
再看那可怜的疯女人。他们的表情看来很满意。

我站起来,走了三四步,走到她身旁,把锡箔包着的心放下,她瞪着
眼看它。

有一下子,她没反应。然后,带着一声呻吟,还是一句如释重负的自


语,加上全然戏剧化的伤痛,她探身向前,捧起了闪亮的心,双手紧抓,抱
在胸前,前后摇来摇去,还把脸颊靠上去,眼睛瞪视顶端,仿佛对着她丈夫
说道:看,我拿到了什么。我才不管你和你的香烟盒,我有了颗银色的心。

车子到了诺丁山门站,我站了起来,身后留下了车上乘客满意的点头
和微笑,他们在恭贺我。我下了车,上了月台,搭了扶手电梯,走入大街,
前去公园。

没有了心。完全没有了心。多幸福。多自由。。

听到那声音没?那是笑声,对。

是我的笑声,对,是我的。

吾友茱蒂丝

自从我听到了一个加拿大女人兴致勃勃的,像是终于找到了标签,把
一稀有品种钉上了标记似的,心满意足地说,“她啊,当然了,就是你们英
国典型的老处女嘛。”之后,我就不再邀茱蒂丝出来认识朋友了。

这之前几个星期,有个美国来的社会学家,从茱蒂丝口中探听到她年
届40,独身,独居,于是问我,“我猜她是放弃的了?”“放弃什么?”我
问。其后的谈话不值一提。

茱蒂丝不常参加宴会,施加压力之后,她会参加,倒不是(感觉得出
来)为了给人面子,而是为了矫正她自认的性格上的缺点。“我实在该多认
识点朋友,”有一次她这么说。我们恢复了早先的友谊模式:夜晚相聚,偶
尔看场电影,或者她会来个电话说,“我现要去大英博物馆,会路过你那儿。
要不要一道喝杯咖啡?我有二十分钟时间。”

茱蒂丝的情形常常就是这个样子,一个用来形容她的同语“老处女”,
却引起我们对其他人的遐想,例如我那两个老姑妈:年纪都70 出头了,独
身,一个从前在中国当传教士,一个是伦敦一家著名医院的退休护士长。两
位女士一道住在乡村小镇上一间大教堂的隔邻。她们花费许多时间服务教
会,参与善举,和世界各地的朋友通信,关心亲戚的孙子辈、重孙辈。但如
果我们看到她们的房子50 年来一桌一椅都没变动,就妄下定论,认定那是
一种化石现象,完整地保存维多利亚晚期风格,那就错了。《观察报》和《时
报书评》上评论的每一本书,她们都阅读。我最近就收到玫瑰姑妈的信,她
问我《路上》的作者是否(或许?)夸张了自己的困难?她们的音乐造诣颇
深,常写信鼓励一些她们认为未受重视的年轻作曲家——“任何新的,有创
意的东西,总要过些时间才能让人理解。”她们身为保守党党员,消息灵通
兼具判断力,既可能写信支持内政部长,也可能拍电报去表达抗议。这两位
女士,我家的艾茱莉姑妈和玫瑰姑妈,当然就是“英国老处女”这个词儿所
代表的意义。因此,一旦这些关系点明之后,茱蒂丝和她们两人即使不是精
神上的亲姐妹,毫无疑问必是精神上的表姐妹。这么说来,我们带着施舍的
眼光赞叹家无男人、需要自力更生的女性,这种心态显然是该有所调整的艹
果?

这个,人家当然是无从知道,而我,竟然也不知道,实在罪不可恕。


在那次事件发生以前,我认识茱蒂丝已五年多,但我却不由自主地认为——
蠢蛋——那是茱蒂丝首次滑下了所戴的面具。

我和茱蒂丝都认识的朋友贝蒂,人家给了她一件名牌狄奥旧衣服,她
穿了太长。她又说,“这种衣服不适合结了婚,生了三个小孩的煮饭专家。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不适合就是了。”茱蒂丝的身材,穿上去该十分
相称。于是有一天晚上,贝蒂带着那件衣服,我们三人相约聚在茱蒂丝的卧
房里。再次发现茱蒂丝原来是如此美丽,并不叫我们诧异。其实茱蒂丝那张
平静、冷峻的脸孔,深藏不露的完美身材常叫房间里,或是路上的人看来庸
俗低级。在那种时刻,贝蒂和我相互之间,或各自心中,常感到片刻的嫉妒
之情。

茱蒂丝个子高挑,纤瘦,胸部不大。淡褐色的头发中分,齐耳。前额
宽阔平直,鼻子笔挺;嘴唇饱满端庄,和那对引人注目的绿色大眼十分相称。
她的眼睑白净,上面一排金色的睫毛,紧贴在眼球之上,使得整张脸看起来
就像是一张瞪着一双大眼的镶金面具。那件衣服深绿颜色,料子闪闪发光,
直身,像件松松垮垮的长袍之类,在颈间简单开了个口,穿在茱蒂丝身上所
产生的形象,除了古典的,当然不会有别的,或许是像女神戴安娜,刚打完
猎回来,一身轻松?又或是像个知识水平较高的山林女神,选择在大英博物
馆的阅览室度过一个下午?诸如此类的。贝蒂和我一句话都没说。茱蒂丝自
顾在一面长镜前检视自己,她一定知道自己样子美极了。

她慢慢退下衣服,放在一边,慢慢穿回她脱下的灯芯绒旧裙子和毛料
衬衫。她一定察觉到了我们两人的无奈眼神,于是带着微微的自嘲笑容说,
“人该保存个性,你们说是不是?”接着又照着一本隐形的书本念出个句子
来:“我该承认,那确实改造了我。”这种句子不会是她写的,因为太粗鄙了,
倒像是我们这类的人写的。

“看到你穿过之后,”贝蒂大声反驳她道,“其他任何人穿上,我都会受
不了,我要把它收藏起来。”茱蒂丝耸耸肩,有点生气的样子。她穿着那松
垮的裙子和衬衫,脸上脂粉不施,站在那儿对我们微笑。这么一个女人,50
个人当中,49 人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揭露了她的另一面。贝蒂打电话告诉我茱
蒂丝养了一只小猫。她问我知不知道茱蒂丝喜爱猫?“不知道,可是她当然
会喜欢猫,”我对她说。

贝蒂和茱蒂丝住在同一条街上,比我常见到她,不断向我报告那只猫
的成长情形和习性,以及对茱蒂丝的影响。譬如说,她觉得茱蒂丝养了猫有
个牵挂,有点责任要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小猫一旦长大成熟,就遭到左邻右舍的投诉;那是头公猫

未施阉割手术,夜夜搞得鸡犬不宁。最后房东说,除非她愿意把猫给
“割”了,否则不是它走,就是她走。茱蒂丝到处找人,只要肯收容那只猫,
住在英国哪里都可以,但这个人,必须签字保证不会把猫给“割”了。她搞
得筋疲力尽,最后只好把猫带去给兽医了结了生命。贝蒂丝说她整整哭了24
小时。

“她没考虑过妥协吗?不管怎么说,猫要是有得选的话,说不定会选择
活命呢?”

“你想我胆敢向茱蒂丝说这么难听的话吗?雄猫色迷迷地到处乱冲乱
跳,这是它的天性,因此,如果把它给阉了,有违道德。那不过是方便她自


己罢了。”

“她这么说的?”

“她当然是不会这么说的了,可不是?”

第三件事情发生在她圣诞节前去探望父母时。她让一个几乎不认识的
朋友的朋友,一个从巴黎来的美国年轻人住到她家里去。那年轻人和他的一
群朋友在她家过了十天喝酒、性交、抽大麻的日子。茱蒂丝回来后,花了一
个星期的时间才把房子打扫干净,把家具修补完整。她打了两次电话到巴黎。
第一次她骂他是个可恶的坏蛋,她说他要是有自知之明的话,以后就别让她
再看到他;第二次,她向他道歉,抱歉自己发了脾气。

“我可以选择让人家使用我的房子,或是选择让它空置不用。既然我选
择了让你住,不管附加了什么条件,显然都毫无道理地违害了你的自由。请
接受我最真诚的歉意。”这件事的道德部分她既已说明清楚,却又收到他一
封又一封的致歉信,因此叫她怒不可遏。

而他的信,既低声下气,又充满难为情,尤其是充满不解。

最叫她恼怒的是他信件中的好奇语调——他甚至说想来看看她,多认
识一些。“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她问我。“他在我这儿住了十天。那该很够
了吧,对不?”

这么来说,茱蒂丝的一切,不可以不说十分公开,毫不隐藏,任何有
兴趣研究的人都可一目了然;或是说,任何有能力去解读的人都可一目了然。

过去20 年来她一直住在伦敦西区一条热闹的街道上,一小间高层的公
寓房子共有两个房间。房子残旧,暖气设备恶劣,家具又旧又丑,破破烂烂,
摇摇欲坠。一位过世的叔叔留给她一笔遗产,一年有二百镑。这是她的主要
收入,此外,她还写诗拿些稿费,在夜校和校外进修部教授诗歌。

她不抽烟不喝酒,东西吃得很少。天性喜爱如此,倒不是为了修身。

她牛津大学毕业,优等生,念的是诗歌和生物。

她是个卡斯威尔家的人,那就是说,她的家族属于中上层社会,是学
术界分子。数百年来他们这些家族每年培养一些杰出且身心健康的年轻男
女,组成了英国艺术界和科学界的大本营。她和家人维持良好但清淡的关系,
他们尊重她,不干涉她。

她常单独一人,到英格兰西南部的艾斯木或苏格兰西部长途徒步旅游。

每隔三四年她就出版一部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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