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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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白皙的肌肤正从“美丽”中逐渐消失;我看得出自己的笑容如何,虽然
即使是现在,偶尔仍然“甜美得慑人心神”;我看得出自己的眼睛如何,虽
然即使是现在,仍然“水汪汪,深沉沉”。。但我也知道,在座的每一个人,
即使不自觉,也都留意到我那张随时可以使用的工作日脸孔,表情冷漠、朴
实,而由于那张工作脸孔和我这著名女星的“个性”之间有出人,使得我所
说的,所做的都显得做作,使得我免不了会说,“我不需要丈夫,我有的是
丈夫。”然而,其实啊,即使我整晚什么都不说,一字都不说,结果依旧一
样:“她多做作,当然了,她是演戏的嘛。”
然而我所说的、一点也不假:我不再有爱人,只有丈夫,这话不假,
自从。。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写这封信给你,这算是一封对你表达敬意的信,答
谢你在我生命中所给予我的。不过我写这封信,也可能仅仅因为我今晚忍受
不了我这个角色(生命中的角色)的寂寞而已。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每一个我认识的男人,甚至仅仅听到过的
男人,又或在报纸上看到照片的男人,我都把他当成情人。我把他当情人,
因为那是我的权力。他可能听都没听过我这个人,他也可能认为我丑死了(女
孩子时代的我并不十分媚人——我的外表是属于五官显目,皮肤白皙,头发
鲜红,稚气未脱的类型,但在女孩子时候,我皮肤奶白,头发猩红,五官彼
此不成比例。我只是化了妆上了舞台才漂亮)。。他可能觉得我无法叫人接
受,但我还是要他。对,那时候,我有许多幻想中的情人,真实的则一个都
没有。有血有肉的男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我想象中的男人,没有哪一个唇,哪
一只手能像我所幻想中的那样感动我,像上帝那样。这在我嫁了第一个丈夫,
之后嫁了第二个时情形仍然一样。他们两人我都不爱,而多年来我也不知道
“爱”的意义何在,直到,正确的说,我32 岁那一年,那年我生了一场大
病。没人知道我为什么生病,或是怎么病的,我自己知道,因为有一个重要
的角色我很想演,却落了空,因此失望得病了一场。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没获得那角色,完全正确。我年纪大大——假如
我演了那个角色——天真可爱的女孩子(那时我自认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上
天恕罪),我就得连续演个三四年,因为那出戏不断地上演,而我也会沾沾
自喜不肯放手。结果会怎么样?我快近四十,老得再也不能扮演可爱的女孩
子,于是就会像许多女星那样,扮演可爱的女孩子并没有烧尽她们的年华,
反而用痛苦来烧炙伤口止血。于是角色越演越小,之后,变成个“性格”演
员,之后。。
但我却病重卧床,不想复元。我以为自己是因泄气而生病,事实上是
多年的重压,我不知道如何排除,包括如何看待自己。然后我爱上了我的医
生,现在看来是无可避兔。
当时自己却认为是奇迹,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爱上了人。而我用“爱”
字,仿佛我没有嫁过两次,没有过十几二十个梦中情人似的。原因是我无法
操纵他,平生第一次我身边的男人保存了自己的本色。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
思牵动他。他的唇,他的手,感觉如何,我都不知道。对,我得等待他来决
定,来行动。而当他确实成为我情人时,我像个小女孩,不知所措,只能等
待他先行动,才跳跃迎合。
他爱我,那是当然,但不像我爱他那样的深,且在适当的时机离开了
我。我恨不得一死了之,但也就在那时我了解了自己的情形,而且心怀感激。
我发现我平生第一次真正扮演了女人,有别于那个要命的人物——“可爱的
女孩子”——也有别于“女主角”。
我自己以及其他的人都注意到我进入了一个新纪元,我获得了重生。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和那个男人相爱的结果,我那第一任丈夫(我是这么
称呼他)别人都把他当做我的医生,认为我和他不过是闹了段可笑的风流韵
事罢了。
他是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一生。他之后,在寂
寞不快的狂乱中,我以为我可以恢复他娶我之前的状态,和男人上床(真的
上床,不像从前那样靠想象,但却不可能,行不通。我已被一个男人占有了,
那人在我身上创造了他自己,留下了自己,我再也不能利用男人,占有男人,
左右他,使唤他去做我想做的。
有好一阵子我人似死了一样,空虚,了无生气(我人是那样,事业则
处于高峰)。
我没有情人,不论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就像个尼姑,或像个处女似
的。
说来奇怪,三十五岁了,但我才第一次感到贞操、贞节、守身这些事,
我完完全全独身一人;那些要我、追我的男人像是隔了一道玻璃墙对我微笑,
对我伸手,绝对无法冒犯我。这种感受是小女孩的感受吗?对,应该是——
也就是说,我35 岁才第一次有了小女孩的感受,这该是普通“正常”女孩
子的感受吧?她们身上带着一圈的贞操,要由那个人,由那男主角来穿破?
但我的情形不是这样,我向来就不是贞节的女孩子,直到我明白了那个道理,
明白自己应保持静默不动,等待男人来启动才有反应。
就这样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开始觉得自己快要变成老女人了。我没
有爱,没有爱就不能做真正的艺术家。那个爱我的男人所给予我的触感逐渐
退失,直到完全退失。我的演出欠缺了些什么,开始变得机械化。
我于是自暴自弃,无法再挑选男人,男人也不挑选我。我对自己说,“那
好,什么都不必做了。”最重要的是我了解自己与生命的关系,我了解自己
的身份,自己必然的身份,我明白这个道理,命运改变不了:我必须让自己
朝又枯燥又冷漠的智慧一端发展——对,我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又正直又聪慧
的红发女士(当然,十分做作!)一双绿眼闪耀着理智的火花,幽默,含蓄。
其他的,全都了结了。我该接受这一事实,了无牵挂,把分配给我的戏演得
尽善尽美。
然而有一天晚上。。
什么?事情是这样:表面上是我在一家餐厅的餐桌上坐在一个男人对
面,说说笑笑,就像一般在餐厅里无意中相遇的人一样。但事后回家,我心
灵着了火,我人着了火,逐渐耗失。。但我能够不说:那个人魅力真迷人,
我要他,我要占有他,而说:我家起火了,就是那个人,对,他又出现了;
他来了,照亮了我的心灵。我能这么做,真是奇迹。
我只是让自己为他而痛苦。因为我痛苦,所以我知道他值得——我已
到了这个地步,灵魂能够自我衡量,自我评价什么是好的:我从我事后的工
作表现,可以断定他是好的。
我比他太太对他的认识要深(她也在场,人很好,身上戴的珍珠很漂
亮)——我对他的了解甚至比他自己还深。我整晚坐在他对面。有什么值得
一提的?一个年华将逝的女星,人仍漂亮,衣着美丽(那年冬天我有一套漂
亮的淡紫套装,袖口捆的是貂皮),坐在一个潇洒的男人对面——英俊,聪
慧,等等。我们碰上的男人,有一半都可以用上这些形容词,但在这个人身
上,在他身上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和我身上的相互吻合。
他进入过我的身体,启动了我。记得当时我望着桌子的那一端,看着
他太太,心中想道:对,太太,你的丈夫也是我的丈夫,他走进了我心中,
过得安逸自在。而因为他,我将再次从心灵深处表演。我有把握,我有把握
我会有最佳演出,但要到明天晚上,上了舞台才知道,现在可能言之过早,
因为——
例如有一天晚上,当我站在舞台上向观众伸出白嫩细致的手臂时(那
是他们所看到的,我自己看到的是两只扁平、冻得红通通的白色手臂,而且
还相当的松软),同时我自知,那天晚上我不过是个业余生手。我站在舞台
上,像个女人,伸出漂亮的手臂。说话的是维多利亚·卡灵顿,她说:看我
多么动人地伸出了我的手,你不希望我的手环抱你吗?我细致的洁白手臂,
多迷人!然而,回到化妆室,我感到十分惭愧。已有多年了,我不再硬生生
地站在舞台上让自己(那女人)和观众之间空无情感——自从我不再是个生
涩的女孩之后,就不曾这么演出过——那,今晚是为什么?
我思索着,我懂了。前一天下午有个男人(美国来的制作人,那无关
紧要)到化妆室来看我,他走了之后,我想:对,那感觉又来了,我认得。
那表示他启动了我的情感,我可以期待在表演中展示出来。。那一晚,是展
示出来了,但却如此的猛烈!所以嘛,我要学会分辨优劣,我知道我必须小
心,不可让次等男人接近我。因此,我筑起了围栏,加强了围绕身边的冷漠
与超然,让它永远隔在我与他人之间,隔在我与戏院之间。我筑起了一道冰
凉、空旷的空间,没有一个男人进得来、穿得过,除非他有极强的力量和魔
力,能充分补充我的不足。我现在很少感到自己给点燃了亮光,给擦起了火
花,给触醒了情感,或者再生——什么?
我现在独自一人生活。不会,你想象不到独自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今
天晚上一看到你就知道你的情形:你的存在,你的一切都与他人有关,你永
远都是为工作,为太太,为朋友、子女付出一切。而你太太,她那张脸也显
示她是为别人而活,她有信心自己所付出的会为人接受。对,我了解,我知
道和你在一起生活感觉如何。我了解你。
大家分手之后,我看着你带着太太开车走了,我回家,然后。。没有
用,反正告诉你也没用。(或告诉任何其他人,除非是,或许我的同事,还
有死对头爱玛·潘特!)但要是我告诉你。。算了,有些行规,除非是使用
者,否则没人听得懂。
因此,我把事实翻译成你的语言,译出来之后会产生做作的效果,夸
张得几乎要叫人感到难为情,但和女星维多利亚·卡灵顿则十分相配。告诉
你啊,事情是这样的:和你见了面回家之后,我全身痛苦得绞成一团,我躺
在地上像得了疟疾似的全身流汗、颤抖。像是有千把刀子在身上切割,剥夺
我。和你相遇再次唤醒我和男人相处的情形,真正的相处,我们两人,日日
夜夜像随着大海的波浪,节拍有序。
而我所最感自豪的,样样都似乎变得一无是处——我努力去完成的;
已经完成的;甚至我这个人的中心本质;心中十分敏感的平衡机制,像是一
种自我发明的超级机器,还是像只接受力超强、深受珍爱的动物——而这个
我自己创造的人物,一天比一天投人,一天比一天敏感、精致,然而却显得
荒谬可笑,微不足道,像个老处女,作为胆小懦弱时表现出来的可耻挡箭牌。
而我的生活,如此的均衡,井然有序,一丝不苟,我自己十分满意,却显得
孤独得怪异。我身上每一个分子都高声吵嚷,要求所需,抱怨不足——我像
是个被剥夺了毒品的瘾君子。
我从地板上撑起身来,洗了个澡,把自己当成个病人,或是个——对
了,像个怀孕的女人。这种特殊的受精情况现在越来越少,我十分珍惜,毫
不浪费,然而却既渴又怕。
每一次被迫想起我自愿放弃的,都有被宰割、被剖析的感觉。
每一次这种情形发生,我就发誓不让它再发生,太痛苦了。假如我转
过头,对你说。。而不是微笑(迟暮美人脸上“甜美慑人”的笑容),而不
是无言地接受、屈服,那生命该会是多么灿烂的一朵花,一团火,一项奇迹。
可是我不会这么做,因此,某种非常稀有的事情(某种比你太太所能
给你的美丽得多的东西,是一般太太所无法想象的东西)永远不会发生。
而我。。我坐着吞噬痛苦,我坐着,守着痛苦,我坐着,咬紧牙齿,
同时。。
天色很黑,清晨一大早,我房间内光线灰白透明,像水中或空中的幻
彩。从窗口外望,不见哪家窗上有灯光。我坐在床上,凝望院子砖墙上的树
影摇曳。我忍受痛苦和。。
啊,心爱的人儿,我心爱的人儿,我是张帐篷,让你躺在当中,我是
天空,你像只飞鸟飞过,我是。。
我的灵魂是间房间,一个大房间,大堂——空荡荡,在等待。有时候
有只苍蝇嗡嗡飞过,呈现异国的夏日清晨景象,有时有个小孩在里面嘻笑,
像是数代同堂和谐共处,童年,青年、老人三位一体的女人。有时候你走进
来,站在那儿。你站在我身体里面,微笑,我闭上了眼睛,因为我的身体认
得出你是什么个样子。我感觉得出你的样子,就像我站在一棵树旁边,把手
放在它吐息吸气的树于上那样。
我是一池的水,奇妙的生物在当中浮游,你在当中游戏,你是个年少
的孩子,棕色的皮肤闪闪发亮,水像双手,像我的手流过你的肢体。我的手
永远不会碰触你。我的手,明天晚上,在一片寂静之中,将伸向戏院里上千
的人们,从我自制而引致的无限痛苦之中为他们创造爱。
我是间房间,有个老人坐在里面,微笑,微笑了五千年,你,你苍老
的下身赋给了我生命。
我是个世界,你向它吹送生命,向它微笑,创造了生命,创造了我。
我,和你在一起,时时刻刻创造了无数的微生物,任由我们自由处理。每一
个,我们都用手触摸,然后像释放小鸟那样放人空中。
我是一大片空间,不断扩大,长大,随着人类灵魂逐步轻释而扩散。
在角落里,蹲着一个东西,一样物件,一块黑黑的、缓缓蜷成一团无形的沉
重东西,是具体的睡眠,一次寒冷愚蠢的睡眠。这种沉重就像恶臭房间中的
黑暗——这个东西蹲在我灵魂中,在睡梦中翻动,我鼓起全身肌肉、全身力
量击败它,因为这是我生命的目的,我就是这样。
我生来就是要抵抗睡眠,在它周遭圈上一圈亮光,一圈智慧,不让它
慢慢散播丑恶的污点,玷污了树木,玷污了星星,玷污了你。
因为你转身向我微笑,让亮光再度穿过我,就像是有一个国王和王后,
手牵手,十分叫我满意的、安逸地坐在他们的国度里微微而笑。
晨光照在砖墙上,树影不见了。我想到了我今天将会如何的走上舞台,
周身围绕着贞节环成的冷静,围绕着我的专业训练;我将如何抬起脸孔(女
孩时代花样的脸孔);我将如何举起手臂,向你流露你给予我的温暖。
所以嘛,心爱的人儿,转身面向你的太太吧,让她把头靠着你的肩,
在爱的睡梦中两人都甜甜入睡。我放开了你,让你独自去欢乐。我不干扰你,
让你去爱你的人。我不干扰你,让你去过你的生活。
天堂里的上帝之眼
阿尔卑斯山巴伐利亚区的O村是个迷人的小村庄,但也并不比其他成
千上万的小村庄迷人多少,虽然知道这个村庄的人却多得惊人;有些人是真
的去过那里,有些则只是在想象中咀嚼其诱人之处而已,旅游胜地和电影名
星或皇亲贵族一样——或是说大家这么希望——对自己在素未谋面的普通大
众心目中的形象,必然感到相当的难为情。O村的掌故历史十分有趣,其实
每一个村庄都是如此。O村也占尽了地理优势,尤其是它如此靠近边境,在
地图上要找半天才找得到。对那些充满假日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