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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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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守护着他深沉的柔情。

而有一天晚上,她醒过来,看到他在注视她。

“怎么了?”她问道,吓了一跳,“你睡不着?”

“我在看你罢了,”一脸无助。

她曲卷身体,躺在他旁边,手握拳头搁在枕上,在他和她之间。“你为
什么不快乐?”她突然问道。乔治苦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点嘲讽的味道。她
听了,坐了起来,双手环抱膝头,准备认真面对问题。

“这不是婚姻生活;这也不是爱情,”他宣称。他坐起来和她并肩而坐。
这种说话的语气,他自己并不知道从前没对她使用过。他个子硕大,苍老的
脸孔满布忧伤。他暂时忘却了她的存在;他所说的是从他的过去而说的,跨
越了她,但他也是透过她谈到了他的过去。过去的经验和生活中充满的温暖
使他语带威严。他眼神沉重,显露出嘲弄、责备。她坐直了身子,靠着他,
微微笑道,“那乔治,示范给我看。”

“示范给你看?”他几乎有点结结巴巴。“示范给你看?”他抱住了她,
抱着这个服顺的孩子,面颊靠着她的,直到她入睡。她的肩膀靠得太紧,压
得她往外缩,朝床的一边曲卷过去。

一早醒来,她带点奇特的眼神看着他,奇特且忧伤,但不失敬意,说
道,“乔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你养成了爱的习惯了。”

“怎么说,芭比?”


她滚下了床,站在床前,穿着白色的睡衣,一脸的街童表情,黑色的
长发卷曲着。

她溜了他一眼,笑道,“你要的是怀中抱着点什么,就是这么些。没人
抱时怎么办?抱枕头吗?”

他没回答,心深深给割了一刀。

“我从前那一个也是这样子,”她语气轻快。“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关心
我。”她站着思索了一会儿,嘴露冷笑。“怪得很,可不是?”说完走出卧房。
那是她第二次谈到了她前夫。

那句话,“爱的习惯”,在乔治心中引发了一场震荡,说得没错,他想。
他给震得失去了正常的反应,对压在他身上的肌肤、胸膛失去了正常的生理
反应。他对艺比似乎有了新的认识,而以前似乎一无所识。轻松愉快的小女
孩已不复存在,他看到的是个年轻的妇女,坚强,警觉,由挫折和失败的经
验养成的,而他过去想都没想过这一些。她那深沉的黑眼睛背后隐藏的哀伤,
他现在看出来并非无中生有。他第一次在她光滑的头发上看到了一道灰光。
那饱满的面颊,他也看得出来是步入中年开始松弛的前奏。他过去的一厢情
愿叫他难为情。他想,他现在对她有了真正的认识,而她,也会因此而开始
爱他。

突然间,乔治重新找到了心中久已忘怀的小男孩。他回复了十几岁小
男孩的心情。

偶尔碰触到她的手,他心情激荡。她的裙角撩到了他,也叫他充满快
乐,禁不住闭上眼睛。她声音降下时,他等待出现感情的暗号,在她充满情
谊的黑色大眼皱起来时,他期待一番表白。夜晚,他抱着小男孩的心情,心
中的敬意使他笨手笨脚。他生理的快感消失殆尽。一个月前,他还是精力十
足,驾轻就熟的身体藏伏着对过去的怀念。而现在,他眼睁睁躺在这个女人
身边,渴望的不再是过去,过去已流逝,他盼望的是未来。他询问她,像个
嫉妒的小男孩,而她,总规避他的询问。他把那当成是女孩子深邃的情操,
只在真正拜倒于裙下的男孩子出现时,才会展现。

而她,仍然睡得固若金汤;一手握拳搁在脸前。

有一天半夜,她被他的动作扰动,醒过来。“乔治,又怎么了?”她问
道,有点恼怒。

一阵沉默之后,乔治心中那复活的小男孩痛苦地死去。

“没什么,”他回答,“什么事都没有。”他转身,背对着她,彻底失败。

这次从大床搬到书房小床的是他。她忧伤而尖锐地笑道,“怎么啦,受
不了我了?可我没办法,你知道,其实我向来也不怎么习惯睡在人家旁边。”

乔治近来放下了不少工作。他现在接手制作另一新剧,于是又忙得不
得了。他还替一张大报撰写剧评;忙于应酬,出席所有的首演夜。芭比有时
也和他一道出席,穿着大胆人时,乐于参与时髦的玩意儿,有时则一人留在
家里。她似乎有本事一人独处数小时,一事不做。乔治从人群中,从宴会中
回来,会发现她穿着紧身裤,跷腿坐在火炉前,一手托着下巴,一人进入了
她自己的什么世界,那个他现在再也不敢进去的世界。他不能让自己再处于
那种境地,听任她的冷言冷语;她对他的感触一无所知,只因她生性如此。

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情况。他常常很晚才回来。她会准备茶点,两人
手握手坐在火炉前,他的灵与肉都静如止水。死了,他想。但心却绞痛。他
现在对心中那股沉重的寂寞感是如此的习惯,偶尔和朋友聊天,他会暂时忘


却了芭比,变成从不认识她的人。这种时候他心情轻松,压力消失,但他会
四周张望,吃了一惊,似乎遗失了些什么。而失去了寂寞的痛苦,他几乎感
到头重脚轻。

他问芭比闷不闷,她几无事可做,月复一月,而他是如此的忙碌。她
说不闷,无事可做令她很自在。她不想再于老本行。

“我没什么表演才华,对吧?”她问他。

“你要喜欢的话,我可以跟他们说一声。”

她对着火炉皱眉头,没说什么。之后,他又提一次,她展开眉头笑了,
说道:“无所谓啦。。”

于是他和某个老朋友讲了声,芭比就回到了戏剧界,在一个小小的轻
松舞剧中表演一小段时事暗讽剧。她说她找到了人表演她的另一半。乔治忙
着制作罗密欧和茱丽叶,没时间去看她排演,但不合拍的歌舞首演那天晚上,
他去了。他到晚了,站在剧院后面。

华而不实的小剧院里一张张不够坚实的小椅子排得密密麻麻。样样东
西都小,打扮整齐的观众像挤塞在小盒子中的超大号人物。细小的舞台空空
荡荡,只是东一张西一张贴了一些黑白海报,此外,就是一架钢琴。钢琴倒
是弹得不错,年轻的钢琴家柔软的黑发披在脸上,弹得似乎很不耐烦,但弹
得实在很好。乔治这个戏剧行家,仔细倾听了第一个曲子,以琢磨其中气氛。
他心想:天啊,别又来这一套。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歌曲,他受不了
那种伤人情感的调调儿。他拒绝产生感受,可是他发觉自己的情感原本就已
堵塞了。钢琴在玩弄歌曲,把漫长的小径弹奏得像首手指练习曲,之后又弹
了“勿让炉火熄灭”和“提派累立”,弹奏方式一样,似乎钢琴也颇感无聊。
观众开始咯咯发笑,他们捕捉到了那股气氛。一个金发年青人,蓄着一把胡
子,身穿1914 年的军服进场了,唱了那几首歌曲的片段,像个僵尸在唱歌。
乔治晓得那表示唱歌的那一个是战争中的死难者。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反应器
官都堵塞了。首先,他不让自己对那个时代产生任何的情绪反应——太痛苦
了;再者,那五指练习曲的弹奏方式产生了反效果,痛苦、申诉,一切都消
失无踪,剩下的,只是空虚。表演继续下去,到了20 年代,他们唱了当年
的一些流行歌曲,其中有一首是有关大罢工的。整出戏变得像场木偶戏,毫
无感情。之后,到了30 年代。乔治觉得那是罐装的历史,是剧作家诺埃里·考
瓦德对时代虚假的大胆嘲讽。还不止如此,剧中毫无感情,什么都没有。他
不知道自己该有何反应。他好奇地看看四周的人,上了年纪的人一脸狐疑,
那出戏似乎对他们是一种侮辱,一种冒犯。但年轻的,则进入了状况,问题
是什么状况?那是嘲讽某一嘲讽的嘲讽。当小白兔,跑着跑着被带领进入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歌曲弹得像瓦格纳的歌剧《罗安格林》。穿着当年制服
的士兵从死亡的另一边嘲笑自己轻描淡写的勇敢行为。乔治再也忍受不了
了,他别过头不看舞台。他等待芭比出场,以便向她交待。他点了支香烟,
注视邻座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孔,那张脸孔脸色苍白沉重,有气无力,但看戏
却看得很人神,似乎心中有股积压的怨气,对舞台上演出的一切,都反应热
烈。突然间,那年轻的脸孔绽放一股嘲讽的光彩,乔治于是转回头观看舞台。
只见舞台上两个顽童,似乎一模一样,都穿着紧身光亮的黑长裤,白色紧身
起皱衬衫。两人都是黑头发,短短的,两双小脚整齐并列。他们并肩站着,
双手交叉松垂腰际,等待音乐开始。弹琴的人,嘴角叨着一支香烟,开始弹
奏了些非常伤感的音乐,之后,停了下来,带着嘲弄的眼神,询视两个顽童。


他们一动也不动,只是耸耸肩膀,向他翻翻白眼。他跟着弹奏了一首进行曲,
又响又重,十分夸张。两个顽童稍稍扭动了一下,仍然站着不动。接着,钢
琴突然加快,变成了激烈的爵士乐。两个木偶随之猛烈摆动,手脚随着音乐
相互碰撞。音乐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迫,两人追赶不上,呈现无助绝望的状
态。他们于是重新再试一次,疯狂扭转身体设法追赶音乐。接着,两个街头
顽童转动他们忧伤的苍白小脸注视对方,郑重地点了点头,各自从快速的音
乐声中捕捉了一段,跟随着开始高歌。芭比唱的是土里土气的土腔,字义不
清,杂乱无章,荒诞不经,无可救药;另一个唱的是当时上流社会惯用的拖
拉无力的腔调。经过了这一番说词,他们相视对看,看看是否能被人接受。
然而,严厉、残酷、伤人的音乐持续不停。于是,两人又变得既无力又无助。
乔治看了,既生气又痛心,自问道:我的反应是什么?我该如何反应?那无
政府主义的疯狂音乐要求的是一种反抗,一种自我肯定的宣言,然而那两个
街童,不男不女,像个双胞胎(乔治要小心观察,才不会将她和“另一半”
给混了),他们试也不试去反抗那音乐。之后,经过一番伤感的停顿之后,
两人交换了角色。芭比扮唱一个软弱无力的年轻男人,拖拉着声音,扭动下
巴高唱。另一个冷酷地模仿女人的声音,用不纯正的土腔唱了一两段。那是
嘲讽某个嘲讽的嘲讽。乔治全身紧张,等待结局。依他的本性,他希望看到
两个街童马上以某种反抗的姿态,闪离舞台。那软弱无力的哀伤气氛实在叫
人受不了。然而舞台上毫无变化。爵士乐像铁槌般继续猛力敲打,整个房间
随着震动——舞台。墙壁、天花板。剧院中的人似乎也轻轻摆动,无能为力。
舞台上两个小孩子曲扭手脚,刻意模仿舞台的传统动作,最后终于肩并肩,
两手无力下垂,头柔顺地低垂着。音乐敲出了最后的不和谐音响,他们稍稍
扭动了一下,灯光接着熄灭。乔治无法鼓掌。他看到邻座的年轻人,满脸汗
水,狂拍手掌,细长的头发披了一脸。上了年纪的,则和他一样,莫名其妙,
深感受辱。

终场后,乔治到后台去接芭比。她和“剧中的另一半”在一起,是个
长相还相当不错的年轻孩子,20 左右,对芭比出众的丈夫十分恭顺。乔治
对芭比说道,一你刚才演得很好,真的,很好。她一脸笑容,看着他,笑中
半带嘲弄,可是他看不懂她嘲弄些什么。

她演得不错,但他绝不想多看一次。

那歌舞戏十分叫座,连演了几个月才换到一间较大的戏院去。乔治也
完成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制作,按剧评家的说法,是伦敦数年来的最佳剧作。
他推掉了一切的工作邀请。他目前并不缺钱,而且,近来很少有机会见到芭
比。

当然,她也在工作。一个星期总有几次的采排,每个晚上都不在家。
乔治没去过剧院看她,他不想看到两个乖顺可怜的小孩随着残酷的音乐摆
扭。

芭比似乎过得很愉快。她过去在他生命中所扮演的种种小角色——顽
童、冷静的女主人、可爱的小孩,全部溶汇成一个勤奋的女性角色,为他准
备三餐,照顾他,外出工作,在他脸颊上亲吻道别。他们关系良好,相处无
争。乔治身边这个好友——他太太芭比,样样为他付出了这么多,而他却永
无止境地寂寞得心痛不止。

有一天,他在查铃十字街上逛书店橱窗。他看到芭比和杰凯(她剧中
的另一半)在对面街上。她的样子是他所没见过的:深色的脸孔充满活力!


杰凯正对着她的脸笑。乔治觉得那孩子长得相当潇洒,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有
一股温暖的年轻光泽,表情像只动作敏捷而柔顺的小动物。

乔治并不嫉妒,一点也不。那天晚上芭比回来,心情愉快,活泼轻快,
乔治知道这该是杰凯的功劳,他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有点感激他;芭比对
“剧中那一半”的热情也因而泛滥到他身上来。过后一连数月,美拉和前妻
在他心中交替出现,他看到、感到了两个可人儿的存在,两个爱过他的年轻
女人,这都是因为芭比和杰凯之间的情感而牵引出来的感觉,且不管那是什
么样的情感。

不合拍的歌舞上演了将近一年才停演。芭比和杰凯又参加了另一出戏
的演出。乔治不知道他们演的是什么。他觉得芭比该休息一下,但他没说出
口。她最近看来很累,晚上回来,在那愉快的表情下有疲劳的迹象。一天夜
晚,他醒过来发现她在床边。“乔治。

抱我一下。”他张开手臂,她投入他怀中。他静静地躺着,搂住她。他
张开手臂拥抱可怜的弃童,然而躺在怀中的却是个伤心的女人。他感觉得到
靠在他肩膀上的睫毛在闪动,被泪水浸湿了。

他似乎已好久——数年,没躺在她身边。之后,她没再来找他。

“你不觉得工作太辛苦了些吗?”有一次他看到她憔悴的脸孔,问道。
她马上答道,“不会,我必须做点事,不能无所事事。”

有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那天芭比身体不太好。到了平常回家的时间
她还没回来。

乔治有点担心,于是叫了计程车到剧院去,他问守门人芭比还在不在
里面,守门人说她似乎走了一阵子了。“先生,她看起来有点不太舒服,”守
门人主动向乔治说道。他坐在计程车里想了一会儿,告诉自己不要担心。之
后,他给了司机杰凯的地址,他想问他知不知道芭比的下落。他无力地坐在
车里,感觉四肢沉重,很担心芭比的病。

那是个旧马厩,他下了车走过一段高低不平的石于路,来到门口,那
儿原是马房的大门。他接了铃,有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开门让他进去。他说,
杰凯·狄克森在家。乔治慢慢爬上一道狭窄、陡峭的木梯子,感觉身体沉重,
心则怦怦跳。他站在楼梯口喘气,黑暗中闻到了画布、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
门下露出一道光,他走过去敲了敲,没有回应,于是他推开门走进去。房间
天花板很高,陈设简单,像个画室之类的。照明很差,里面堆满了图画、画
框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杰凯,那个肤色浅黑、闪亮生辉的年轻人跷腿坐在火
炉前,抬头咧着嘴对芭比说些什么,芭比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他。她穿着一
件隆重的深色礼服,戴着首饰,露出洁白的手臂和颈项。她美丽动人,乔治
觉得。他看了一眼她的脸孔,但即刻转开。他看得出那脸上有一股他不愿承
认的情感。这个场面维持了一会儿,他们才发觉他的出现。两人同样像受惊
的动物,软绵绵地转过头。看到他站在门口,两张脸孔都僵硬了。芭比快速
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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