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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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六个星期了。这孩子能生下来绝不简单,一共花了一两年时间才
受精成功、怀胎、生产。对生育,朵丽丝和大部分独立自主的女性一样,思
想矛盾。此外,她已超过三十,老埋怨自己别无选择。这一切——受孕的困
难、朵丽丝的犹豫不决,产生了她自己所形容的一种情况:“像是在担心某
只什么鬼打架的马跳不跳栏。”怀孕时,她老会这样断断续续地说,“或许我
根本就不想生孩子?或许我不适合做母亲?或许。。假如是的话。。那怎
么。。?”
她说,“之前,杰克和我交往的人,都是些认为怀孕绝对是一场灾难的
人。而突然间,我们认识的人都有年幼的小孩,家有褓姆,和。。或许。。
假如。。”
杰克说:“生了之后,你会舒服些。”
有一次,朵丽丝又自言自语,苦恼不堪地说个没完。丝黛拉听到杰克
出声制止她,说:“够了,朵丽丝,够了,别说了。”
两人上了车,是一部二手车,最近买的。“他们”(指报章,通常是指
敌人)“等着看我们”(赚了钱的艺术家或作家)“买金光闪耀的车子”。夫妻
两人商讨之后,决定不买贵重的车子,而买了部二手车,免得让人有了口实。
杰克显然是不想让他们得逞。
“其实我们是可以走路的,”他说,车子开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路,“但拿
了这么多东西,还是该开车。”
“娃娃要那么吵的话,那就没什么时间烧菜。”朵丽丝菜烧得很好。“我
们现在吃的绝对不是太好。丝丝,你给我们烧个晚餐,我们可以吃个饱。”
话语中又带了点什么。
朵丽丝不喜欢让人插足她的厨房,除了她丈夫,他也只限于做某几种
工作而已。杰克这么说,叫人吃惊。
“事实上,朵丽丝劳累不堪,”他继续说,丝黛拉听出来了,他在警告她。
“唔,带小孩是很累人,”她平静地说。
“你当初也是那样吗?”
他说“也是那样”,指的不止是劳累、疲倦而已,丝黛拉明白,杰克是
真的十分不安。她强作幽默地说道,“你们两个人老要我回忆一百年前发生
的往事。我想想看。。”
她18 岁结婚,马上就怀了孕。她丈夫离她而去。很快她就又和菲利蒲
结婚。他有一个小儿于,前妻生的。这两个小孩子,她女儿,现年17 岁,
他儿子,20 岁,是一起长大的。
她想起自己19 岁时,孤独一人带着个小娃娃。“我嘛,当时是孤独一
人,”她说,“这有很大的区别。我记得我身心憔悴。对,我当时绝对是动辄
生气,蛮横不讲理。”
“是啊,”杰克勉强附和,瞟了她一眼。
“好了,别担心吧,”她大声说道;杰克说话声音不够大,她常要高声回
答。
“好吧,”他说。
丝黛拉想起去医院看朵丽丝和娃娃的情形。朵丽丝穿着漂亮的睡袍坐
在床上,娃娃躺在一旁的篮子里。小娃娃哭闹不安。杰克站在床和摇篮之间,
一手搁在儿子的肚子上。
“小鬼头,别吵了,”他嘀咕道,伸出手抱起了娃娃,手势十分熟练地把
娃娃靠在肩膀上。朵丽丝向他伸出双手,他把娃娃交给了她,说道,“要妈
妈,是吧?不怪你。”
那个场面,两个父母亲轻松自在的情况,使得朵丽丝那几个月的自我
怀疑,在丝黛拉看来,显得毫无意义。至于朵丽丝,用词虽是陈腔滥调,但
却非常认真,“这可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娃娃。我怎么会没早点把他生下来
呢。”
“那就是我们的别墅了,”杰克说。前面只见一间小木屋,四周是葱郁的
大树,还有青翠的草地。房子漆上白漆,四个窗户窗框闪闪发光,房子旁边
有个长形的小屋还是什么建筑物。那原来是间温室。
“屋主人在那儿种番茄,”杰克说,“现在是我们的画家。”他把车子停在
一棵树下。
“我可不可以先去画室看看?”
“请便。”丝黛拉走进那间玻璃屋顶的长形棚子。在伦敦,杰克和朵丽丝
共用一间画室。在地中海时,不论是小棚、小房,还是什么合用的房间,他
们都共用一间;他们总是一道工作。朵丽丝的那一端总是整整齐齐,精美细
致。杰克的则堆满画布,杂乱无章,他作画时凌乱不堪。丝黛拉想看看两人
是否仍维持这种良好的情况。杰克从她身后走进来,说道,“朵丽丝还没开
工。说真的,她不在身边,可真不习惯。”
温室的一部分仍保持温室的功能:两端支架上摆满了花草。温室青翠
且温暖。
“太阳高照时,可要热死人。这个东西可真管用。朵丽丝有时把保罗带
进来,好让他早早习惯晒个黑。”
朵丽丝从另一端远远走过来,没带娃娃。她身材已复原。她个子不高,
头发黝黑,四肢纤细,脸孔白皙,嘴唇鲜红但线条稍欠均匀;乌黑泽润的眉
毛有点弯曲。她并不漂亮,但样子活泼生动。她和丝黛拉在一起时,一个个
子这么高,这么柔软,头发金黄,另一个头发却那么黑,那么充满活力。对
比之下,显得如此不同,她们都觉得十分有趣。
朵丽丝穿过一束束阳光向前走来,半途停了脚说道,“丝黛拉,很高兴
你能前来。”说完再向前走,离他们数步之远停下,看着他们。“你们站在一
起看来很好,”她皱着眉头说。两句话说得都有点重,有点过分。丝黛拉说,
“我只是想看看杰克在做些什么。”
“很好,我想,”朵丽丝走过来看画架上的一幅新作,画上棕黄光滑的大
石,在阳光下闪耀,蓝天、蓝水,耀眼的阳光下有人游泳。他们在南欧时,
他的画,他太太说充满“污泥,秽土,悲惨”,那是他们两人心中共同的儿
时环境。回到英国,他的画总是这一类的。
“喜欢吗?很好,可不是?”朵丽丝问。
“很好。”看到他这一类的作品,丝黛拉总是觉得很有意思。图画是如此
光彩鲜艳,和他的外表成一对比。他个子矮小,沉默寡言,要是混在一群工
厂工人当中,像曼彻斯特工人之类的,一下就会淹没其中。
“你呢?”丝黛拉问她。
“带个孩子,什么创作力都没了,和怀孕时不太一样。”她语气中没有抱
怨。怀孕时,她发了狂似的不停作画。
“放点心吧,”杰克说,“他才刚生下呢。”
“可是,我不在乎,”朵丽丝说。“奇怪得很,我不在乎。”她语气平静,
冷漠。
她又瞟了他们一眼,似乎仍隔着那短短的一小段距离,令人困扰的距
离,说道,“你们在一起看来很好。”语气中仍有那么一小点疙瘩。
“喝点茶怎么样?”杰克提议,朵丽丝马上接口,“听到车声,我就泡了
些。屋子里可能好些,阳光并不暖和。”她带路走出温室,白色的棉布衫溶
化在黄色的阳光下——从头顶上玻璃板照下的菱形黄光之中。丝黛拉想起了
杰克刚才那幅新作中溶化在阳光中的泳客的白皙四肢。这两人的作品,在许
许多多方面总是叫人联想到对方,或是对方的作品。他们是如此的结合在一
起,如此的紧密。
走过凹凸不平的草地,前往小木屋,就那么一小段路已足够证明朵丽
丝说得没错:太阳下的确寒风刺骨。室内有两个电热器。楼下本来是两个房
间,现在打通成一大间,天花板矮矮的,地上铺石,磨得亮白,窗边一张小
茶几铺着紫格子台布,窗外大树小树花朵盛开,透过擦得雪亮的玻璃,看得
一清二楚。好看极了。他们挪开了电热器和桌椅,这样可以观赏窗外的英格
兰乡村风光。丝黛拉转头寻找娃娃。朵丽丝答说,“在后边房间的娃娃车里。”
她接着问,“你那一个小时候哭得厉不厉害?”
丝黛拉笑了,说,“我想想看。”
“我们希望以你的经验做指引,指导我们。”
“我记得,前三个月左右她简直就是个小魔头,之后,突然就乖了。”
“熬三个月吧,”杰克说。
“还有六个星期,”朵丽丝说,懒洋洋、软弱无力地安置茶具。丝黛拉以
前没见过她这种样子。
“觉得辛苦吗?”
“我的精神一辈子没像现在这么好,”她答得很快,好像受了指责似的。
“你气色不错。”
她看来有点累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丝黛拉不懂杰克有什么好警告
她的、除非是那呆滞的、别有所思的神情?她一向的活力,一向表现她才智
的一点点善意的逼人态度,全都消失了。她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头向后仰靠,
露出淡淡的笑容。她让杰克忙去。
“我一会儿去带他来,”她说,一边倾听花园后面那边,但一切寂静无声。
“别动他,”杰克说,“难得他不吵。太太,别操心,抽支烟吧。”
他点了一支烟给她,她接了过去,仍然是那样淡淡的,口吐烟雾,眼
睛半闭。
“菲利蒲有没有给你信息?”她问,不是礼貌性的问话,而是语气逼人。
“当然有,她刚收到了个电报。”杰克说。
“我想知道她的感受,”朵丽丝说,“丝丝,你感受如何?”她耳朵一直
注意倾听娃娃的动静。
“什么感受?”
“他不回来的感受。”
“可是他就要回来了,不过一个月而已。”丝黛拉说,没想到自己的声音
听来急躁不安。
“看到了吗?”朵丽丝向杰克说,指的是她的话,不是她的不安。
听到他们曾讨论过自己和丈夫的事情,丝黛拉起初的反应是高兴,因
为能让如此的好朋友了解,是件很欣慰的事,但随即想起了杰克的警告,她
感到不自在。
“看到了什么?”她笑着问朵丽丝。
“别再说了,”杰克突然间生气地对他太太说,那气是承接前一次的对话
而生的。
朵丽丝别过头不看她丈夫,停了一会儿,然后似乎忍不住,说道,“我
在想,你先生需外出,然后又回来,那感觉一定很不错。你晓不晓得杰克和
我,自结婚以来从未分开过?不止十年了。两个大人成天黏在一起,像个连
体双胞胎,你说糟不糟?”说到最后,语调变成了真心的哭诉。
“怎么会,我认为好极了。”
“可是你常常单独一人,不在意吗?”
“不是常常,只是一年两三个月而已。我当然在意,但我也喜欢独处,
真的。不过要是两人能够老在一起,我也会很开心。我羡慕你们两人。”丝
黛拉没想到自己会眼眶潮湿,自我怜惜,因为她丈夫还有一个月才会回来。
“那他的感受如何?”朵丽丝不肯罢休。“菲利蒲是怎么想的?”
丝黛拉说,“他嘛,我想他喜欢偶尔出去走走,对。他喜欢亲见的关系,
他很喜欢,但对他来说,不像我那么容易适应。”她从没说过这种话,因为
她从没想过。竟然要等朵丽丝来指点,她感到有点恼怒。但她知道,以朵丽
丝的情况来说,不管那到底是什么,她这时绝不能恼怒。她瞥了杰克一眼,
希望他指点,但他有意忙着拨弄烟头。
“啊,我想我和菲利蒲一样,”朵丽丝大声宣告,“对,要是杰克偶尔出
去一下,我会很高兴。日日夜夜,年复一年,和杰克团在一起,我想我要喘
不过气来了。”
“谢啦,”杰克说,简短、幽默。
“我是说真的。两个成年人一秒钟都离不开对方的视线,可不是什么光
彩的事。”
“好吧,”杰克说,“那等保罗大了些,你出去一两个月吧,回来的时候,
你就会知道我的好处了。”
“不是我不知道你的好处,绝对不是,”朵丽丝说,语气坚定,几乎有点
尖锐,显然是极度的急躁不安。她四肢抖动,不再是软绵绵的。而小娃娃,
似乎听到他爸爸提到了他的名字,大声哭叫。杰克抢先站起来,说:“我去
抱他。”
朵丽丝坐着,注意倾听他丈夫拥抱娃娃的声音,直到他回来才放松。
他一手熟练地抱着趴在他肩膀上的娃娃。回到座位来坐下,让小娃娃顺势滑
到他胸前,说道,“好了,别哭了,再让我们安静一下吧。”小娃娃带着新生
儿的吃惊表情看着他,朵丽丝含笑望着他们父子。丝黛拉看得出来,朵丽丝
那样坐立不安,不断动来动去,表示她渴望——不止渴望,而是需要——把
婴儿抱在怀里,彼此身体紧贴。杰克似乎了解那感受,丝黛拉可以发誓,杰
克是想也不想就把娃娃送人他太太怀中。她的肌肤,她的需求,无须话语,
直接向他传达意思,而他也马上站了起来给了她她所想的。这种夫妻间无须
话语的本能沟通,让丝黛拉刻骨切肤地思恋自己的丈夫,痛恨上天,为何常
叫他们分离。她渴念菲利蒲。
而朵丽丝这时,娃娃柔软地趴在她胸前,她一手握着娃娃的小脚,似
乎心情恢复了平静。丝黛拉注视着他们,心里想起了早已忘怀的事情:她女
儿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她们两人之间那种紧密、可怕的生理联系。娃娃抬起
头颤颤地仰望他母亲的脸孔,朵丽丝轻轻抚摸他的小头,丝黛拉从中看到了
母子连心的紧密关系。怎么说呢,她记得,生了个娃娃,就像是堕入了情网。
丝黛拉心中各式各样遗忘了的,或是埋没了的本能一时全都苏醒过来。她点
了支烟,放开自己,让自己去欣赏另一个女人堕入自己娃娃的情网,而不羡
慕她。
阳光落入了树丛中,照到窗玻璃上。房间里黄白光线闪耀眩目,尤其
是映在朵丽丝白色的衣衫上,和娃娃身上。丝黛拉又想起了杰克那幅画中,
阳光照耀的水中肢体雪白的泳客。朵丽丝举手挡住照在娃娃眼上的阳光,做
梦似的说道:“丝丝,这娃娃可比任何男人都好,是不是?可不是比任何男
人都好?”
“这个——不对,”丝黛拉笑说,“不对,不会太久。”
“既然你这么说,你该知道。。可是我难以想象。。丝丝,告诉我,你
家菲利蒲外出的时候,搞不搞女人?”
“老天!”杰克喊道,生气了。但马上停住。
“会,我肯定他会。”
“你在不在乎?”朵丽丝问道,手掌抓住娃娃的脚,万般爱惜。
丝黛拉现在被迫去回忆,去回想种种的情况;当时十分在乎,在乎,
接受,如此种种,不过她现在并不在乎。
“我不去想它,”她说。
“我啊,我想我不会在乎,”朵丽丝说。
“谢谢你告诉我,”杰克忍不住说道,然后勉强笑出声来。
“那你呢,菲利蒲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婚外情?”
“有时候,不是真的有。”
“你知道吗,杰克这个星期就对我不忠,”朵丽丝笑着朝娃娃说道。
“够了,”杰克真的动了气。
“不,不够,还没够。因为最糟的是,我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在乎,在那样的情形下?”杰克转头对着丝黛拉说。“田野
那边住了个痴呆婆子,叫伊迪丝夫人的,听说马路这端住了两个真正的、活
生生的艺术家,叫她雀跃万分。朵丽丝运气,有娃娃作借口。我推不掉,不
得不去参加她那无聊的宴会。酒水成流,你知道,那堆人,酒量简直难以置
信。小说中都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人。。总之12 点之后的事,我就不怎么记
得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朵丽丝说,“我在喂娃娃,一大早。杰克从
床上坐直了身体说,天啊,朵丽丝,我刚想起来了,我在那痴呆婆子伊迪丝
夫人的锦缎沙发椅上干了她。”
丝黛拉笑出声来,杰克的鼻子喷出了一串笑声,朵丽丝也格格笑起来,
纵情的欢笑。
之后,她严肃地说,“问题出在这儿,丝黛拉,问题是,我硬是一点也
不在乎。”
“你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