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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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动地的鼓声传来时,天宜帝刚沐浴过,正在享用晚膳,顿时被震得食不下咽,再也不能安坐,急忙更衣起行。洛氏祖训写得分明,一旦夕闻鼓响起,意味着事态已然十万火急、刻不容缓,为帝者只要身在宫城,最迟一刻之内须赶到紫宸殿,不可有任何拖延。这条训示本身含有警诫暗责之意,迫使臣下子民不能遵循寻常方式,而是选择冒死击鼓请见,本身就是身为皇帝的疏失,这般如何能守好禹周江山?
莲妃送到芷汀宫门前,恰有内侍急急赶来禀报,是云王殿下敲响了夕闻鼓,提出静王殿下身遭冤屈,性命垂危,要代为在紫宸殿上向圣上陈情伸冤,并请陛下为大殿下赐药续命。天宜帝大怒:“反了天了,临翩什么时候进宫的?也没见他递牌子求见,朕不过休息一个时辰,他就敢搅出大事来,是要朕受百官万民耻笑么?”
他本以为莲妃会惶恐地为云王请罪并求情,然而莲妃的神情只是略显惊讶,随即就恢复了清淡,将一个小巧的攒盒递给吴庸:“陛下还未用完晚膳,这些点心吴总管带着应急吧。”
皇帝坐上御辇,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无趣。他今日已经不知发了几次火,但或许是盛怒倾泻得差不多了,此刻多少有些色厉内荏。云王战功赫赫,是除了太子之外,几位皇子中封爵最高的,但这并不是令他头疼的主要原因。
四皇子自小生得异乎寻常的漂亮,让人一看就喜欢,长幼排序又小,很自然就多几分宠爱娇惯。洛临翩倒是没被惯出什么恶习,但性情却不是一般的清傲,可说是目下无尘,不揉半点沙子。随着年岁阅历增长,容貌出落得愈发绝世,性情也变本加厉地不易对付。平日看他清清冷冷自行其是,没兴致找谁的麻烦,一旦有什么事入了他的眼或者惹起了脾气,万不能被他占到理,否则绝对得理不饶人,不管不顾,发作到旁人难以企及的程度。以为边关历练回来总会多几分世故随和,如今看来真是本性难移。
思及仍然跪在长宁宫外的静王,皇帝心里一阵不自在,除了关绫的身份,他实在没找到其他像样的理由处置洛湮华,甚至拖到毒发的时辰还不给解药。云王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不过静王被为难,太医院至今还对四皇子四年前拍案大怒的一幕心有余悸,然而比起动用夕闻鼓发难,只能说小巫见大巫了。
想到云王就在紫宸殿中等着同自己理论,事态已然不可能遮掩住,明日必然满朝知闻,进而人尽皆知,皇帝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又止不住地恼怒异常。前几日洛临翩入宫问安,他念起班师归来已经将满三月,便想安排些朝中事务,看看四皇子政务方面的才干如何。孰料洛临翩一口推却,懒洋洋说道:“父皇,儿臣要歇着,什么也不想干,您就开恩放过我,让儿臣继续游手好闲吧。”
天宜帝好气又好笑,就没能板起脸色,任他耳提面命,云王连战场上受过的旧伤都抬了出来,坚决地表示只想躺在战功上吃闲饭。
尽管难免怒其不争,但在皇帝充满疑忌的心里,未尝不因此觉得舒服放心,洛临翩不欲揽权,只愿安享天伦,过些悠闲日子,至少代表他没有野心,更看重亲情,而这正是皇帝身边所缺少的。
可是此刻,天宜帝不止头疼,后槽牙也气得发痒,云王的作为未免太不识大体,莫说天家无私事,纵然只论亲情,儿子将父亲从后宫逼出来,颜面尽失,也是大不孝!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秉性是太纵容姑息了。
御辇走得很急,吴庸几乎是小跑着跟在旁侧,他留意天宜帝的脸色,没有再度暴怒的迹象,不过当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想也知道,要治住发飙的四皇子可不容易,云王为国立下大功却不居功,平素又放任惯了,最是令人束手无策。经过景清门时,一名御林卫比了个手势,他心底的慌张安定了一些,既然李平澜已经在控制事态,宫里应会很快恢复秩序。
沿路又有内侍快步上前,紧跟着咬耳朵,报告前宫发生的事,吴庸只听了个大概,就倒抽一口冷气。他没有想到静王的状况如此严重,其余四名皇子和一位公主全部卷了进来,而且泾渭分明,谁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这局面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善了。
当鼓声排山倒海而来时,太子在长宁宫外再也待不下去。是谁有这般胆魄,竟敢动用夕闻鼓震动宫城,将皇帝生生逼出来?宁王的眼神像要将他寸寸凌迟,洛文箫看了一眼他怀里昏迷的静王,转身朝紫宸殿奔去。今日已经失算,注定要陷于被动,但胜负之数可还没见分晓。宁王身在此地,擅自登上朝夕楼击鼓的又是谁?他现在只祈祷一件事:云王千万不要也到了宫里。
洛凭渊抱着静王去往紫宸殿,他不让慌成一团的内侍接手,使出轻功,脚下平稳,虽然托着人仍旧十分迅速,不一刻,紫宸殿高峻的飞檐已出现在眼前。
有人站在前方去路上,将他挡住:“五殿下,陛下马上要驾临,你不可这个样子进殿。”语音平稳,在宫城上下动荡慌乱之际,这道身影的存在却仿佛足以镇住一切风浪。
“李统领,你要阻拦我找父皇要解药么?”洛凭渊问道,声音淡然,却仿佛有风暴酝酿其中。
“五殿下,你冷静一点。陛下毕竟是天子,要他拿出解药不能直接硬来,得找准适当的时机。云王殿下需要你支持。”李平澜说道,“殿下如果信得过,将静王殿下交给我,先护住他的生机,否则拖得久了会有生命危险。”
洛凭渊一凛,被急痛激得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的确,如果逼得太紧,皇帝恼羞成怒就是不让步,便成了鱼死网破之局,反而是害了皇兄。他额头顿时沁出一层冷汗,心中感激:“多谢李统领,皇兄就托付给你,一定照顾好他。”
“稳住些,吴总管应会相助。”李平澜平日从不多言,但宁王的脸色实在不对劲,是以再点了一句。他目送洛凭渊离去,低头看到静王气息微弱,几缕发丝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凌乱地贴在脸侧,不禁在心底叹息一声。此刻皇帝自顾不暇,再也没心思顾及静王是否还在罚跪,他对身后几名御林卫道:“去冬暖阁。”举步的同时,右手不动声色地覆上洛湮华的腕脉,将一股浑厚平和的内力送进去,护住了心脉。
戊时初刻,天子升座紫宸殿,朝下方看去,有些意外地发觉,不止是白衣如雪的云王,其他三名皇子也一个不少地在场。本来宫中只有安王,后来听说太子也来问安,怎么都没离开,云王与宁王又为何赶在傍晚突然进宫?如果是消息传到宫外,他们未免也到得太快了。此外,殿中竟然还有几位宗亲,威望最高的端王爷与睿王爷赫然在列。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心下更增不悦,明日一定要查明都是谁在捣鬼!
“四皇弟,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好事?些许不满,就搅动九城,扰得父皇不得安歇,不光是横蛮,你简直不忠不孝、忤逆犯上!仗着几分战功就连父皇也不放在眼里,当洛城是韶安么?你这是重罪!”安王适才被夕闻鼓惊得目瞪口呆,待到听闻静王性命堪忧,更感到整件事都超出了意想,竟已是白刃相向、殊死相搏。但他见到洛临翩就牙齿发痒,明知现下当口说话没有好处,仍然忍不住要出言攻击。
天宜帝阴沉着脸,他不开口,就是默许洛君平的指责。
云王没心思同安王纠缠,连眼角也没朝他斜一下,径自行礼说道:“父皇,儿臣适才进宫问安,不想闻说关绫被指为贼盗,父皇因而降罪大皇兄。此中另有别情,大皇兄实是含冤,儿臣心急如焚,不得已唯有请父皇升殿明鉴。”
天宜帝见他语声清冷,头一句话就是为静王分辨,连句请罪都欠奉,心下愈发不快;也不问云王有什么别情,冷笑道:“朕在御书房一下午,不见你来问安,不过责大皇子反省两个时辰,你就赶着宫门快关、火急火燎地来了,鸣鼓撞钟,朕连饭都吃不完就得从后宫出来见你。四皇子这个安,时机还真是巧了,请得空前绝后、名垂青史,朕可担当不起。今后该是朕去云王府向你问安才是,免得四殿下一个不顺心,就动用夕闻鼓,朝廷百官日日上晚朝,洛城百姓睡不了安稳觉!”
几位宗亲皆是失色,皇帝一番话刁钻非常,丝毫不留情面,以他对四皇子的偏宠程度,如此重话绝无仅有,可见是动了真怒。
洛临翩对这位父皇的秉性却是颇为了解,理亏没把握时必然虚张声势先声夺人,倘若对方慑于天子之威稍有胆怯退让,立时就被压得不能翻身,请罪还来不及,其余的话只怕连出口的机会都没了。他见皇帝不问情由,上来就是这一套以势压人,胡搅蛮缠拖延时间,心中的恙怒更增了三分。还是想到静王的解药,才压了压性子,淡淡说道:“好教父皇得知,儿臣听闻洛水解冻,今晨出城踏青,原本是预定明日才回城的。恰好近晚时分,在洛水西侧见到桃花初开,甚是明妍,便一时起意想送些桃花入宫,让父皇与母妃都能同赏春色。没曾想一路赶到,宫中却发生了许多事端。”
说着,回身问道:“我带来的桃花呢?赶紧拿上来!父皇若是不信,尽可问问儿臣这些属下,是否在洛水边新折的?”
当下殿角就过来两名护卫,手中都抱着大捧的桃花,跪下说道:“禀陛下,小的们确是刚随四殿下从城外回转,如今只有洛水西岸的桃花开了,我等不敢诳语。”
众人看时,但见桃枝断口新鲜,含苞待放,足证云王所言非虚。
天宜帝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花上,他听四皇子说起洛水西侧,猛地想到了“含章以北,洛水之西”,心下倏然大震。
这首五皇子洛凭渊自寒山派归来时带回的偈语出自璇玑阁主苏聆雪之手,是与寒山真人共观星象而作,故此尤为可信。他得知其中含意后就念兹在兹,一直挂在心间。
含章以北,洛水之西,暗星将起,辅我帝基;下一句则是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江山有幸,河汉清兮。
自从生辰之日立下约定,静王复起归朝,确然尽心竭力,在暗中扶持帝业。而眼前风采夺人的云王不仅平定北境,迫使辽人求和,而且从班师之日起即辞去兵权任命,一心休养生息。璇玑阁主说偈语兆示了未来几年禹周的国运,而今一年过去,毋庸置疑,前两句已然应验。仿佛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中兴盛世即将来临。
天宜帝一整天心思都放在对付静王以及如何善后上,却没想起这件关乎根本的大事。念及此处,他的心神不觉有些乱了,气势也低了下去,只闻云王继续说道:“到了宫中才得知,大皇兄无辜受罚,命在顷刻。儿臣本欲求见父皇,将真相禀明,为他分说明白,想不到太子不知是否奉了旨意,偏偏在这时刻派人封了景清门,说有天大的事也不可往后宫送信,儿臣在东偏殿找不到内侍通禀,况且有二皇兄的严令把守,莫说是人,只怕连只蚊子都飞不到芷汀宫。大皇兄已然命悬一线,他是我禹周的肱股栋梁,竟然一日之内蒙此奇冤,儿臣迫于无奈,只得登上朝夕楼,击鼓请见父皇。其中惊扰之处还望陛下赎罪。”
宗亲们到得宫中,都知道太子把控前宫不准通报,云王一番话暗藏锋芒,听来但觉有礼有节、无可指摘。试问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四皇子如果硬闯后宫,在礼数上便脱不了犯上的责任;而夕闻鼓乃是先祖所传,虽说手段激烈了些,但若静王的情况确如所言,却挑不出什么错处。
天宜帝没想到太子未得自己首肯,竟敢擅自隔绝前后宫,一反这些日子的恭谨低调,其中用心昭然若揭。他情知云王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有虚言,不由沉沉朝洛文箫扫了一眼。
太子也有一套声情并茂的说辞作为辩解,见势不妙正待开言,就感到旁侧一道寒锐无匹的目光盯过来,只听洛凭渊冷冷说道:“太子殿下,父皇现在没工夫听你扯闲篇,不想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话,我奉劝你还是先闭嘴。”
洛文箫立时哽住,没敢出声。宁王会如此说,必定有把柄在手,林淮安又是自己布局的关键,不由得他不心虚胆怯,背后冷汗一层层渗出,却全然不觉。
皇帝也没心情理会几个皇子间唇舌之争,太子此举犯了他的大忌,只是现下不是算账的时候。他心中已大为动摇,但听到洛临翩左一句无辜受罚,又一声蒙受奇冤,仍是老大不痛快。朝廷百官正聚在泰和门外,等着得知夕闻鼓为何鸣响,云王的说法传开去,自己岂非成了鉴事不明的昏君?他沉声问道:“你有何根据敢当众说大皇子清白无辜?如果拿出真凭实据,朕就赦你擅闯朝夕楼之罪,否则纵有战功,朕也饶你不得。”
“父皇容禀,”洛临翩说道,他从小就没憷过皇帝,对语气中隐含的威胁恍若未闻,“儿臣在边关时收了一名影卫,带回洛城之后发现他武功尚可,却不擅隐藏行踪,每每在隐匿时被人察觉。儿臣觉得十分没面子,时有责罚,勒令他勤加磨炼。他受责不过,却自己想出了一个法子,时常于夜晚宵禁后溜出王府,在洛城各处潜行,力求不至惊动巡夜禁军,以此提高本领。”
众人见他突然说起了自己身边一名小小影卫,都感错愕,不知是何用意。云王继而道:“小霍,昨夜五更前后,你在西华门一带看到了什么,从速讲来。”
殿角闪出一个身着暗蓝劲装的年轻男子,相貌清秀,举手投足却有种说不出的彪悍敏捷。他像是不习惯暴露在众多目光之下,低头施了一礼:“昨夜四更过后,属下在西华门附近徘徊,忽见城门开了条缝,放进一队骡车。因是第一次见到半夜还有车子入城,我没忍住跟了上去,想探知这骡车是做什么用途,要去哪里。待到悄悄尾随了一段,发觉每辆车上都载着极大的木桶,里面盛满净水,此外并无他物。属下觉得无趣,正想离开时,却看到其中一辆在道旁停下,跟着街角暗处出来两个人,有一个手中抱着一团物事,仔细看竟然是个一动不动的少年。他们迅速跳上车,揭开篷布,将那少年塞进了里面一只空桶,而后又将车篷原样盖好,就跳下车窜进街角不见了。那车子又照旧行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殿中的人都听得发呆,这影卫似是平日说话不多,声音有些低哑,但吐字清晰,略顿了顿,接着说道:“属下又有些奇怪,于是继续跟随,路上没再发生其他事,车队一直走到了宫城,从西北边的角门逐一驶进重华宫。那会大约是五更。属下进不了宫门,因此也不知后来怎样了。”
他讲述完毕,便退到一边。殿中一时寂静,李平澜不在场,副统领袁旭升立时上前说道:“启禀陛下,西山泉水五更入宫,要送去御膳房,属下发现关绫的地点相距极近,时间也能对上。”
话到此处,即使原本不了解状况的人也已明白过来,端王爷率先说道:“陛下,此乃栽赃嫁祸,构陷皇子,只消将那负责给宫里送水的人抓起来一审便知!”
“我这影卫怕受处罚,迟迟不敢禀告偷溜出府的事,儿臣疏于管教,回府后必定严惩。”云王声音清寒,事情已说完,他略拂衣襟,下拜说道:“请父皇即刻宽免大皇兄,先行为他赐药延命!”
洛凭渊当即一同下拜:“父皇明鉴,关绫确实两日前便已失踪,疑为被昆仑府掳走,嫁祸陷害,儿臣小师弟严荫可以作证,将他宣来一问便知。大皇兄快不行了,请父皇先赐下解药。”时间长一刻,静王就多受一刻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