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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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梦境一转,倏忽又是几个时辰前才去过的郊野茶棚,静王坐在粗糙的木桌边,欲语还休,烛火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往日交叠今昔,他静默的目光仿佛不再幽深,而是盛载无数思绪,能够读出温暖的关切,柔和的期许,还有叙不尽的疲惫忧伤。
洛凭渊从床上坐起,心底仍残留着抽痛发紧的感觉,好一会儿才分清梦境与现实。天色已经大亮,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近日发生的种种回到脑海,虚虚实实的弥云谷,昨晚的争执,还有黯淡摇曳的烛火下,皇兄苍白的近乎虚幻的神情,与梦里重合在一起。他心里一阵迷茫又一阵难受,自己的态度是不是过分了,皇兄还病着,在荒郊野外等了几个时辰,等到的却是劈头盖脸的怒气。
外面有人轻扣房门,原来是两名亲卫听到动静,让客栈伙计来送热水和早饭,他们已经与驿馆和明月楼分别联络过,这时见宁王起身,连忙将一包衣物用品送进房里。
日常用品准备得很妥帖,不知是白露还是明月楼中侍女收拾的,但物品之外,静王或琅環众人都没有传来只字片语。洛凭渊随手选了一套寻常衣衫换上,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一时意气耽在外面,实际上既没有待办的私事,也不适合在客栈里召见下属,处理公务,总不成一直坐在房中发呆。经过一夜,他冷静了一些,终于想到昨天隐隐感觉不对的地方是什么。听霍连生和彭连虎口中议论,仿佛无比笃定青鸾就被关在山腹中,已经命在旦夕,然而经过爆炸、搜寻、问讯,一连串兜兜转转,青鸾却并不在北峰山。
“对魏无泽来说,青鸾并不是微不足道。”静王的话仿佛就在耳边。皇兄现在怎样了?想来已经回城,不知是否住在明月楼,看他昨晚的样子,身体像是很不舒服。洛凭渊望着窗外雨幕笼罩的天空,不受控制地有些牵挂。但是他心里那股窝火别扭的闷气还没完全过去,再者,才刚怒冲冲撂下狠话,不到半天就回头去探望,宁王殿下在下属面前也实在抹不开面子。
犹豫间,他的手触到了一件物事,拿起看时,是一只很小的锦囊,开口处用线缝住。他记起这是前天晚上收到的,来自庄世经的传信,当时急着出发,随手揣在怀里,后面波折一多就忘在了脑后。
自从抵达余杭,同样的锦囊已经送来好几回,庄世经目前住在闵家家宅,由于他曾为东宫幕僚的特殊身份,颇受礼遇,也因此时而传递一些消息和见解。洛凭渊往来数次,觉得此人虽然有几分才学见地,但时有剑走偏锋、故弄玄虚之嫌,譬如连提供情报都要煞有介事地用个锦囊,故而并不甚看重。归根到底,他早已习惯了遇事与静王参详,对辅佐过太子的谋士更有种天然的排斥。
他用匕首挑开锦囊封口,取出里面的字纸阅读,却吃了一惊。庄世经前半段提到,闵家的家主闵崇正写信给时任户部侍郎的次子闵谙文,催促加紧联络辅政薛松年,在朝中再发动一波上书攻势,除却户部,太子在吏部和刑部也经营日久,最好能联合起来拼力一搏。如此倒还罢了,他本就不在乎弹章,但后半段里,庄世经言道,怀疑闵家还藏有其他底牌,似与江湖势力暗通款曲,欲对五殿下不利。具体谋划尚无法得知,但自上月起,城北一处名为恬园的闵家别业里住进一名陌生女子,主母说是养病的远房表亲,禁止女眷相扰,连探问、靠近都不准。因为有侍女在附近见到飘忽来去的鬼魅影子,下人们起初害怕,后来才私下传说,那女子其实是某位交好的江湖大人物的妻妾,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双目失明,暂时借住在别业里。
双目失明,洛凭渊注视纸上一行行淋漓墨迹,瞳孔猛然收缩,会有这么巧吗?
闻名江南的世家大族和见不得光的幽明道,看似天差地远,但他们当中还有一个洛文箫。庄世经身处东宫多年,不可能对魏无泽的存在不知情,只是不便明说而已。
洛凭渊在一瞬间想到很多,如果是过去,即使一心扶持太子,闵家也没有必要与魏无泽往来,但而今不仅太子势危,清丈田亩更已直接威胁到整个家族的利益,铤而走险并非不可能。庄世经的密报是前天呈送,而自己在昨晚之前还不知晓青鸾失明的事,由此推想,里面提供的线索还是颇为可信的。就如灯下黑,怎么也想不到,苦苦寻找的青鸾会被藏到正在较劲的名门望族家宅之中。
他站起身,复又坐下,闵家的别业不比北峰山,没有确切凭据,不管调兵还是派遣靖羽卫都是大大不妥,必须先探明实情,而且事不宜迟,否则经过弥云谷一场交锋,魏无泽或许会将青鸾转移到别处。
雨水仍漫漫地下着,在天地间连成无数若断若续的线条,笼罩街巷与楼台。洛凭渊想了一会儿,收拾好几件随身物品,将纯钧佩在腰间,而后取过纸笔匆匆写了一封短信。这一刻,皇兄的告诫,几日来的奔波混乱依稀掠过心头,伴随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仿佛某种注定不可挽回的事情正在前方等待。但这种恍惚是短暂的,他仍然不可抑制地想要去做些什么:找到青鸾,亲自向她确认过往的真相,他不再是毫无抗争之力的孩童,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填补那道荒芜多年的缺憾?
他走出房门,将封好的信递给聂胜:“我出去办事,若是未时还没回来,你们就把信送去给皇兄。”
在他想来,如果失明的女子不是青鸾,或是能凭一己之力将人救出,那么下午之前应能平安返回客栈;若是情势复杂,至少已向皇兄告知了去向,总会得到接应。
最主要的是,昨晚静王苍白疲惫的样子不时浮上心头,不送信缓和一下,心里终归不踏实。
恬园地处幽僻,是一座小巧玲珑的苏氏园林,洛凭渊一路寻去,马蹄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小小的透明水花,小半个时辰就望见了一段爬满丝萝的灰色外墙。
他提防着园内有魏无泽的爪牙,是以满怀慎戒,找个隐蔽的角落拴好马匹,步行远远绕了半圈,才小心靠近,像一道轻烟般溜上了墙头。
园内池塘碧绿,曲径迂回,想是出自名家设计,房舍与亭台草木安排得浑然一体,三步一小景,五步一转折,实在相当方便藏身。洛凭渊也没心情欣赏景致,只顾四下里逡巡观察。他在静王府与暗卫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已将玄霜的潜伏、隐遁诀窍学到几分,此时借着雨幕掩护和树木遮蔽,行动间无声无痕,不多时就大致摸清了格局。
许是雨天的关系,园内几乎看不到人。说几乎,是由于在不同方位,几处靠近外墙的暗角或阴影里,各潜伏有一道灰衣人影,显然是在防备外敌。此外,布满尖刺倒钩的渔网,悬挂铃铛的拦索也隐蔽地设置了若干。
洛凭渊心中一阵混合着兴奋的紧张,他来时本没抱多少期望,但凭着外围这些暗哨机关,就能肯定庄世经的情报非是空穴来风,而恬园,也确实适合安置女眷。
再接着探索时,他异常谨慎,内息运行流转,全部感知都提到了最高,然而随着逐渐深入园林,不仅没再发现类似的守卫或暗哨,连人影都不见,几处精致的房舍全是空置无人。
无论借用别业的是不是魏无泽,总不会派人看守一座空园子吧?洛凭渊暗暗狐疑,绕过假山,忽然见到一丛蔷薇花旁站着个头扎双鬟的小丫头,约莫十三四岁,正拿着剪刀在专心剪花枝,手中已抱了大半捧。
他心里一动,隐在山石后等待,那小丫鬟又剪了五六枝,果然停下手,捧着花束快步离去。
洛凭渊当即跟在后面,只见她脚步轻盈,像是有些内功底子,沿着小径三转两绕,穿过一道屏风般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现出几间青砖灰瓦的屋舍,屋前三两颗桃树,周围一道竹篱,屋檐下还有只燕子窝。
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正站在门外,用手中的木碗承接雨水。
“夫人!”小丫鬟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奴婢才走开一会儿,您怎么出来了,看淋雨着了凉!”
那个女子微微侧过头,露出一张轮廓秀丽的瓜子脸,杏核形的眼睛循着声音似望非望,然而瞳仁黯淡无光,毫无视线。
即使预先已有准备,洛凭渊仍然心头剧震,几乎在看清的刹那发出声息。是青鸾,他绝不会认错那双曾经晶莹的眼睛,不会忘记记忆里的样貌容颜。她真的还活着,就在几十步之外,近到伸手可及。
“有事吩咐奴婢一声就好,夫人何须自己动手。”那小鬟已经到了跟前,一边去接木碗,一边絮絮念叨,“何况无根水还多的是,几个月也用不完呢。”
青鸾没有动,任由她将碗接过去,才淡淡说道:“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用你服饰,离远些。”薄薄烟雨中,她的声音淡漠疏离,已听不出当初属于少女的柔软。
那小丫鬟却不以为意,笑嘻嘻改口道:“好吧,可是姑娘跟前总得有人照应才成,奴婢尽管笨手笨脚,好歹也来了快两月,至少比生手强些。而且奴婢知道,姑娘虽然不爱理人,但还是乐意让芍儿陪着的。”圆圆的脸蛋上有两个酒窝,话音甜脆,倒是颇为讨喜。
青鸾的表情却毫无变化:“柳莺、纤红陪了我好几年,芍儿,你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小丫鬟怔了一下,有点迟疑:“不是说,几位姐姐到了年龄,蒙尊主准许,已经婚配了。”
“是么,嫁人……”青鸾停了一会儿,才悠悠说道,“你现在年纪还小,但是如果话太多,与我太亲近,或许用不了多久也会轮到出嫁的。”她推开小丫鬟的手,自己摸索着推开房门,慢慢走了进去。
芍儿站在原地,手里的蔷薇花掉了几枝,散落在湿漉漉的地上,她瑟缩了一下,才蹲下身捡拾。
不知为什么,躲在旁边的洛凭渊心里也泛起一股凉意。他本该上前与青鸾说话,此刻却没有立即行动,直到芍儿抱着一捧花也进了房舍,又等了片刻,才悄无声息地掩至门外,潜了进去。
“姑娘,瞿守卫好像被调出去办事,奴婢陪您说说话也不打紧的。”小丫鬟的声音从里间传出,又变得叽叽喳喳,“听说最近外面发生好多事,尊主说不定会送您出海,去岛上过一阵,姑娘的口音是京城人氏,也不知能不能习惯海上风浪。”
洛凭渊心中波澜又起,从俘获的死士口中,他确实听到过供述,魏无泽在海上占据了一座荒岛,用来训练手下。但被送去的死士上下船都需蒙着眼睛,无人能说清具体方位。在官府与琅環的合力追剿下,魏无泽果然意图逃走。
“过去的事,我是真的全都忘记了。”青鸾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芍儿,我知道你是奉了命令,但再费心思也试探不出的。一个盲眼之人,没有人引着,连这座园子都走不出去,京城还是海岛于我又有何分别?来来回回,他不累么?”
她顿了顿:“你下去吧,我要安静一会儿,听听外面的雨声。”
“是,姑娘。”芍儿低低地应了一声,“赵厨娘快要送午饭了,奴婢再去煮些姜茶。”她像是犹豫了一下,“尊主……尊主今日说不定会过来,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奴婢放在床头了。”
青鸾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小丫鬟轻手轻脚退到外间,出门到房后忙活茶水去了。
洛凭渊从屋角阴影里走出,今日的时机实在撞得很巧,按照芍儿的说法,附近原本布有负责监视的守卫,却正好不在,青鸾身边也只有一个丫鬟。
目前为止,除了恬园外墙的几名灰衣人,他还没发现其他敌踪,如果直接表明身份,带着青鸾冲出去,会不会遇到意外阻挠?或者继续隐匿,魏无泽可能会出现,待到琅環前来接应时里应外合,未必不能将这罪魁祸首一并成擒,任由此人远遁的话,势必遗患无穷。
当然,即刻抽身离去,制定周密策略、调遣人马,才是最稳妥的上策,但他好不容易找到青鸾,说什么也不愿多生变数,故而不予考虑。
宁王琢磨着行动方略,有些后悔来得草率,未曾安排几名靖羽卫在附近待命,但心潮的起伏足以淹没冷静,他的脚步已不由自主地一动,朝悬挂着一道湘妃竹帘的里间走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幽草芳魂 上
里间很宽敞,陈设精致,雕花床、檀木桌,靠墙放置一人多高的橱柜,也是紫檀打制。淡青色的床幔低低垂着,是质地名贵的软烟罗。但这间一望而知属于女子的房室内,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意味,桌几墙壁上看不到摆设装饰,也不见女眷常用的妆台绣绷,只有芍儿刚插好的一瓶浅粉色蔷薇放在小几上,闻到的却不是花香,而是潮湿的泥土气息。
青鸾并没在听雨,而是站在小几旁,正从下一层的搁架上取出一只半透明的琉璃瓶。从洛凭渊的角度望去,瓶里影影绰绰,似乎盛满琥珀色美酒,瓶口封着软木塞。青鸾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仔细地摸了摸瓶身和木塞,而后将它重又放回原处。一举一动,十分缓慢细致,用手指小心地触碰感知。
相隔咫尺,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肤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白皙,仿佛经年不见阳光,就在转身之际,洛凭渊发觉她头上有一道半指长的疤痕,从左边额角延伸入发际,应该是很久前的旧伤,尽管早已痊愈,但受创时一定相当可怖。
他内心缩紧了一下,看着青鸾摸索着走到窗边,慢慢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但觉百感交集,再也忍不住地向前迈了一步。
座椅中的女子察觉动静,微微抬起头,低声问道,“是谁,芍儿?”
洛凭渊一时不知该怎样回应,但沉默似乎也不合适,于是轻咳了一声。
“什么人?是谁在这里?”青鸾坐直了身体,但发问的语气仍然很平淡,并没有咋遇意外的惊慌。
“青鸾姑娘,我……我是宁王的下属,”洛凭渊轻声说道,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不至于发颤或显得异样,“奉五殿下之命来救你离开。”他担心冒失报出身份会吓到青鸾,是以多拐了一道弯。
然而话音落下,青鸾的神情木然依旧,还染上了一丝厌烦:“什么宁王、五殿下,我不认识也不记得,更不需要搭救。不管你是谁的手下,都赶紧走吧,免得丢了性命。”
洛凭渊曾设想过许多种重逢的场景,却不包括如眼前般,被平静地一句话拒之千里,不禁呆了一呆,疑窦丛生。回想适才听到的主仆对话,为什么青鸾会说不记得、全忘了?魏无泽难道不时派人试探,所以她谁也不信、要我快走,却是在好意提醒了。
“姑娘,五殿下这些年一直惦念着你,他曾经说起,在从前,每年冬天你都会为他做一双棉鞋,比御衣局送来的暖靴要舒服合脚。”他放柔声音说道,“还有,当初从凤仪宫搬到兰亭宫暂居,他夜里睡不着,你就编了一首小曲儿唱给他听。”
洛凭渊至今记得那低婉的歌谣:云霞般的桃花开遍山野,淡粉色芙蓉含苞待放在莲池,紫水晶般的葡萄挂在蔓藤枝头,雪地里有清香的腊梅花;谁说寂寥无人问,春红夏绿长相随,哪堪忧愁吊孤影,云端鸿雁去复回。青鸾识字,但没学过诗文,几句词编得半文半白,既不合平仄也不押韵,然而在那段伤痛又孤独的日子里,在难以入眠或噩梦惊醒的夜晚,唯有她轻轻的歌声在耳畔陪伴安抚,用微薄的力量带来慰藉。
“不要再说了!”青鸾忽而提高了声音,一抹难以形容的神色掠过她清淡的面容,像是无法置信,又似咋闻惊雷,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