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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帝阙韶华-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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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其实也明白,洛凭渊这趟江南之行,对世家大族恩威并施,手段强硬又留有余地,将金陵、杭州两地的清丈事宜处理得甚是妥当,又数次与琅環合力清剿昆仑府乱党,犯险诛杀首恶魏无泽,功劳苦劳都是不小,现在风尘仆仆地回来,自己没有一句褒奖安抚,连好脸色都不给一个,也确实显得不近人情。念及此处,说话虽仍旧带刺,语气却放缓了一些。
  “谢父皇。”洛凭渊依言起身,他进宫前已准备好腹稿,整理一下思绪,就从六月初自金陵前往余杭开始叙述:来到杭州,靖羽卫如何沿着魏无泽露出的线索找到北峰山,自己带人入山探查,又如何险些中计踏入山腹陷阱,虽然在琅環帮助下擒获戴士发等党羽,却因心生误解,几乎与静王当众闹翻。等返回杭州城,自己又接获线报,只身潜入恬园,若非静王抱病及时救援,险些命丧魏无泽之手。最终是慕少卿赶到刺死魏贼,闵家获罪,唯有配合朝廷完成清丈以求宽赦。
  他之前上折,主要是禀告结果,过程经历多是约略带过,直到此刻才确切陈说。他相信天宜帝自有耳目,对江南发生的事已然有所了解,因此态度甚是坦荡,既不掩饰自身过失,对青鸾的存在和身份也不讳言,只是略去魏无泽行使离间计的部分,代之以自己急功近利、冲动鲁莽。
  天宜帝沉吟不语,宁王所述与他得知的讯息都能对上,且更为详尽合理,应是并无欺瞒。但最使他疑虑不悦的并不是刚才听到的具体情况,而是宫城失火之后,洛凭渊表现出的种种异常。就算曾经不止一次得到静王援手,擅做主张发布悬赏的行为也未免逾矩了,简直是不遗余力偏帮琅環;还有消息风传五皇子为了替洛湮华寻找解药而终日不眠不休,过于劳累才会患病,令他十分疑虑。且不说宁王对静王素有心结,明知自己忌讳琅環,却拒不奉旨,反而与静王一路同归,洛凭渊何时变得这般任性妄为了?若说当中没有隐情,实在教人无从置信。
  “你要向朕解释的就只有这些?”他沉沉问道,“再想想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是有一件事,儿臣正要禀明父皇。”洛凭渊躬身说道,他在途中已经想好,无论如何,该是向皇帝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那一日,儿臣潜入闵家恬园,趁着魏无泽未至,曾与青鸾有过一段交谈。”他吸一口气,一字字说道,“青鸾告诉儿臣,十年前,儿臣的母妃如嫔并非死于皇后娘娘之手,而是韩贵妃为了杀人灭口,指使魏无泽下了毒手,再嫁祸给娘娘。”
  他停顿一下,迎着皇帝不可置信的目光,继续说道:“青鸾已存了死志,告知此事不久就饮下毒酒,欲与魏贼同归于尽,她是不会欺骗我的。当时儿臣悲愤难当,拔剑逼问,而魏无泽以为我不是他对手,已经必死无疑,就亲口承认了。父皇,此事千真万确,魏无泽早已背叛琅環,与韩贵妃勾结一处,是我一直错冤皇后娘娘,误会了大皇兄!”
  他的话有虚有实,最初获知真相本是一年前从玉帛口中;不过在恬园短暂相叙之际,青鸾的确没有忘记提到,希望转告五殿下,是魏无泽刺死了如嫔,因此也不算全然移花接木;至于后面再向魏无泽亲口求证一节,就是出于杜撰了。时至今日,于他心目中,如嫔之死究竟是魏无泽嫁祸皇后,亦或是琅環皇后因背叛而激愤动手,其实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记忆里柔弱哀怨的母妃何尝不是一名背叛者,不论一念之差还是深思熟虑,都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不仅断送自身性命,更令家国蒙难。洛湮华不曾因此迁怒于他,自己却要为了如嫔责怪皇兄,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他目中露出了沉郁痛苦之色。
  天宜帝万万没料到,宁王会说出这么一段超乎想象的曲折,一时心中震动,却又不能不信。因为不管从任何角度出发,洛凭渊都没有理由在自己母妃的死因上说谎。
  他心里一时恍然,又不由发沉发苦。如果如嫔不是皇后所杀,宁王还有什么必要怨恨静王?两人之间的宿怨自然是不复存在。
  而在更早以前,如嫔所生的小皇子一直是放在凤仪宫,抚养在皇后膝下的,与洛深华最是感情亲厚。皇帝至今还记得,那一道年幼的小身影追在少年皇长子身后,高高兴兴叫着皇兄的情景。联想含章西偏殿烧毁,洛凭渊一连串反常举动的原因已不言自明。
  御书房里一时沉寂,半晌,端坐御案后的皇帝才缓缓问道:“大皇子目前情况如何?”
  “大皇兄他,前段时间病得很重,现在总算稳定了一些。”洛凭渊听出他语气里的探寻之意,斟酌着分寸答道,“只是回城时路途劳累,想来缓一缓就会进宫问候父皇。一众下属虽有些焦虑伤感,但都是以大局为重的忠义之士,请父皇放心。”
  他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父皇,魏无泽狼子野心,在江南煽动蛊惑,妄图挑起武林与朝廷再次对立,情势一度危急,大皇兄为了评定乱局心力交瘁,以至病情沉重,这些都是儿臣亲眼所见。一年多来,儿臣奉旨住在静王府,与他朝夕相处,也曾深自戒备防范,然而大皇兄所思所行向来都以国事大局为重,对父皇尽心辅助,从无半点不敬,可到头来,等着他的却是解药烧毁的消息。父皇,儿臣自知人微言轻,只是君臣恩义、父子至亲,已经到了这一步,您又何必执意相疑?”
  于他而言,这些想法压抑已久,在心中翻滚过不知多少遍,自有一股发自肺腑的恳切。天宜帝听到父子至亲四字,本待发怒,,脑海中却瞬间闪过了二月十五夜晚,云王在紫宸殿上拂袖而去,冷冰冰丢下的那一句“滴血认亲”,一股气顿时哽在了喉头。昔日阴影缠绕不去,随着静王回京,还有多少自己不愿理会,视而不见的隐情将要浮出水面,被人道破戳穿?
  “很好,五皇子去了一趟江南,果然长了见识,”他咬着牙冷笑一声,勃然变色,“君臣恩义、父子亲情,也轮得到你在朕面前大放厥词?看来朕是对你们太纵容了,一个个居功自傲,恃宠而骄!非得好生尝一尝教训,才晓得何为君臣父子!”
  洛凭渊只得重新跪下:“父皇息怒,儿臣不敢。”他知道不可迫得太紧,低头等皇帝又发过一通怒火,才说道:“儿臣愚笨口拙,不会说话,但是牵挂父皇,盼望父皇与大皇兄和解的心,却是真的。”
  天宜帝实际上也是色厉内荏,说一千道一万,静王的解药在宫里毁了,自己终归是难脱干系,此事无人不知,再闹出动静更难收拾。对于宁王,除了用君威强压,也委实拿不出降罪的理由。否则传出去宁王为重病的长兄求药求情,反而获罪,自己岂不是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有心叫洛凭渊滚回去闭门思过,但想想还不是得滚回静王府,只得借着台阶按下了火气。
  一番试探波折下来,皇帝不免意兴索然,本来还要询问江南世家的情况以及平乱细节,这会儿也草草带过了事。直到洛凭渊以自己年轻识浅、处事不周,请辞靖羽卫管带之权,才又有些出乎意料。
  当初将靖羽卫授予宁王,主要是看中五皇子在京城毫无根基,处处需仰赖自己支持,又与静王不睦,牵制琅環最适合不过;而今洛凭渊势头渐盛,于朝野都确立起地位,又摆明了向着洛湮华说话,如果继续掌握靖羽卫,确实令人不放心。宁王会主动提出交还权力,应是有同样的顾虑,特地要向自己表明心迹的;但也由此可见,他已下定决心支持静王。
  天宜帝思虑片刻,淡淡点头说道:“也好,户部清丈才开了头,后面要推行全国,事务必然繁多。你倘若仍然兼顾两头,难免会顾此失彼。靖羽卫统领空悬已久,朕会擢拔适宜人选担任,让你将精力都放在户部。”
  他已经想好,要收回靖羽卫也需有个体面的缘由,而清丈田亩头绪繁冗,耗时费力又得罪人,大可让洛凭渊继续督办下去,远离琅環和江湖那一套,好好磨一磨性子。再往后,六部多的是历练机会,宁王在朝中做事,处处仰仗自己,自然会更加懂得利害,收敛盛气。
  放在以往,洛凭渊今日言行或许会令他大为恼怒,甚而降罪,但静王已命不久长,无论对朝野还是其他皇子的影响都注定不会持久,自己又何必计较太过,反而在气度上落了下乘。
  主意一定,他的神情也就温和下来:“凭渊,你刚回来,便好生休息几日。你的宁王府七月完工,内务府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不妨先去看看,待钦天监定下吉日,朕自会下旨赐你入住。”
  “是,多谢父皇!”洛凭渊领旨谢恩,心里一阵怅然,意料中的安排还是来了。不过现在,住在哪里只是一件相对次要的事。
  召见已将结束,他陪着天宜帝又说了几句家常闲话,便适时地告退,离开御书房,脚步匆匆,很快出了重华宫。
  作者的话
  因为要处理一点事情,下一章要晚几天,只好让皇兄再等一等,会尽快回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若有情 上
  出了宫门,洛凭渊命等候在外面的护卫先回静王府。他这次谒见用了不少时间,脸色看起来又不大好,几名亲卫都道是五殿下在君前挨了训斥,要去散散心,也不敢提出跟随,眼看着他单人独骑,径自离去。
  皇觉寺位于城南,距离宫城十数里,洛凭渊骑着乌云踏雪,不一刻就赶到了寺门外。知客僧见是宁王前来,连忙恭敬接待。
  时辰已将正午,温暖的阳光自半空洒落,穿过树木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举目四顾,寺内香客寥寥,殿宇檐角悬挂的串串铃铛在风中摇曳,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更衬出远离尘嚣的宁静。
  洛凭渊穿过一重重佛殿,逐一拈香礼敬,默默祝祷,最后来到寺院最深处的皇觉正殿。一年零一个月前,他就在这里看见了被刺客杀死的姚芊儿,遇到吓坏的杜棠梨,与纳兰玉一决生死。而今,殿中血污早已为佛光涤清,如来佛祖盘膝而坐,慈和庄严。
  洛凭渊照例上了三炷香,拜了一拜,再抬起头时,只见到巍峨的佛祖像眉目低垂,仿佛含着无尽悲悯,一时间百感交集。时至今日,痛悔、绝望、希冀,仿佛一切都将到尽头,前方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何种判决?
  他伫立良久,直到身后脚步声响,一名僧人走到近前才回过神。
  “五殿下,师傅正在等您,请移步叙茶。”那僧人年约三旬,面容清癯,乃是了尘大师的亲传弟子寂融。洛凭渊点了点头,随他出了正殿。
  住持的禅房周围松柏叠翠,室内窗几明净,一尘不染。寂融轻敲了两下房门,做一个请的手势,待宁王入内,便重新掩上门,悄然退了下去。
  了尘大师盘膝坐在房间中央的小几旁,见到客至,只略微颔首示意,并不起身相迎。洛凭渊依样在另一只蒲团上坐下,鼻端传来檀香与书墨混合在一起的幽沉气息,再看到窗前的书案上摆设文房四宝,以及一叠叠纸张经卷,知道是在抄录佛经。
  “一别经年,皇觉寺中再逢施主,老僧甚为欣然。”了尘亲自斟上一杯清茶,缓缓说道,“五殿下风采不减,然而眉宇含郁,似有无尽烦恼,可是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
  洛凭渊确实无意掩藏自己的困顿,望着茶盏上方袅袅升起的水气,隔了一会儿才道:“心有所系,故不能无忧无怖,正要请大师指点迷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了尘道,“施主以天下为己任,倘若无所挂碍,又何存敬畏?故今日之忧怖,实乃苍生福泽。”
  洛凭渊不由苦笑,轻声道:“但盼天意垂怜,在下日后,必当深思恭行。”昔时骄狂,动辄指点江山,妄谈天下,可自己何尝不是芸芸众生中一粒微尘,渺小却不自知。
  了尘不再接话,取出一只长约尺许的精致木盒,置于几上:“施主千里传书,欲求名墨,想来必有一段缘由,老僧幸不辱命。”
  洛凭渊伸手打开木盒,里面丝绒为衬,赫然是一块两寸余长的椭圆墨锭,墨色沉暗,花纹精致古朴,一端以梅花篆文雕有“琉光宝墨”四字,另一端则是沈云清的名讳印章。墨香馥郁,沉而弥清。
  他心中一阵激荡,将木盒复又盖好,小心收入怀中,才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大师援手相助,凭渊铭感于心,没齿不忘。”
  庄世经的《徽州宝墨考》上记载有琉光宝墨的来历和线索,这块沈云清视为平生技艺精粹的墨锭很可能被徽州知府进献给了皇帝,收藏于宫中。
  在内库浩如烟海的宝物中,一块古墨就算再珍贵,也算不得什么,但其中关联的干系过于重大,绝对不容许失败。洛凭渊在获知讯息后,考虑过很多种方法:派人入宫盗取,通过吴庸从内库悄悄拿出来,让雪凝帮忙讨要,或者自己回京后以孝敬师尊的名义设法求取……但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够尽善尽美,或是存在变数,或者不能做到了无痕迹。含章失火以后,宫中就一直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即使提前取得李平澜的默契,潜入盗墨也是下下策;而另一方面,他并不能放心完全托付给吴庸,着意向天宜帝提起的话,又怕事有不遂,反而引起皇帝额外注意。
  时间紧迫,他最终想到了与自己和皇兄结下渊源的了尘大师,于是修书一封,交由关绫兼程带往洛城皇觉寺,同时秦霜负责联络李平澜,暗中疏通吴庸从旁促成,终于在返回京城之前,使得琉光宝墨顺利送到了尘手中。
  因为曾在书信中约定,抵达洛城后会亲至皇觉寺取墨,洛凭渊几日来没有另遣他人,沉着气一直等到了觐见之后。他要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波折,也不愿假手他人。直到此刻,才感觉心中稍定。
  为什么自己和琅環突然关注起一块古墨?琉光宝墨究竟有何用途?洛凭渊自然不能言明,但他知道李平澜和吴庸都是通透敏锐之人,自会有所猜测,看样子,内中玄机也瞒不过皇觉寺的住持。出家人不打诳语,了尘大师年高德劭,却为了自己的请托向天宜帝开了口,由不得他衷心感谢。
  “五殿下言重了。”就像明了他心中所想,了尘微微一笑,合十还礼,“老僧虽是方外之人,却非冥顽不知变通,若是不能懂得忧患疾苦、世间七情,如何参悟佛法真义。况且相较两位殿下之于皇觉寺的恩情,老僧今日所做实在微不足道,施主勿需在意。”
  洛凭渊饮过清茶,告辞出了皇觉寺。他已经掩不住脚步的匆忙急迫,明明天气干燥凉爽,额头和背心却止不住地一阵阵出汗。
  距离奚茗画对静王的病情做出生死判断,已经过去整整七十天,辗转求索而不得,琉光宝墨就是最后一线生机,如果仍然落空……他不敢再想下去。
  乌云踏雪在寺门外等着,洛凭渊手指颤抖不听使唤,好一会儿才解开缰绳,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上马,急急地朝西北方向奔去。怀里的木盒就像一块滚烫烙铁,灼烧着希望与恐惧,他对街上景物视而不见,几次险险撞到行人或踏翻路边货摊也浑然不觉,一路上如同腾云驾雾,不记得用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阔别半载的静王府。
  由于几名护卫已经先一步回到府中,守在府门的从人见到五殿下归来也不觉突兀,迎上前准备牵马,谁知洛凭渊停也不停,远远喝一声“让开”,乌云踏雪就像一阵风般卷了进去,留下两名从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洛凭渊没有去静王的澜沧居,而是直奔梦仙谷主居住的西院,下马的时候,不知如何脚下一绊,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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