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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帝阙韶华-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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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数宾客们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了观赏夜景,低声赞叹。
  就在此刻,一道清越的琴音划过,似是极远,又仿佛近在耳际,白若菡不知何时已在古琴前落座。琴声流转,先是春光温婉,曲调明快中带着喜悦,乃是一支迎宾曲。她在人前偏于清冷,然而闻听此曲,却如一位佳人就在身畔迎客,笑意盈盈,妙语如珠,令人不由得心情舒畅。
  一曲终了,琴声暂歇,片刻后,泠泠弦音再起,起初如淅沥的雨声,逐渐转入密集,随之黑云卷地,白雨跳珠,终于倾盆而下。
  很奇异地,在空灵绵密的琴音里,仿佛能辨认出檐下水帘的明彻,雨打芭蕉的圆润,白练般疾风密雨的冲刷,滂沱雨势在湖面上激起的万千琼花碎玉,期间仿若还伴随着电闪雷鸣的激越。每一种声音层次分明,宛若音韵组成的潮汐。
  洛湮华站在厅堂一角静听,即使在自己面前,白若菡也不曾展示如此繁复高明的技法,她为他弹奏的曲子总是偏于舒缓轻柔,像是想尽量多带来一些安适。他总觉得这琴声最动人之处并非技艺,而是其中似水的情怀,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深远惆怅的思念,带着期盼与希冀,在时光中等待。此时此刻,内心深处仿佛会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叹息,曾几何时,他心里也有过一个娉婷的身影,初时只是淡淡的,渐渐在守候中变成深邃的印记。即使铅华粉黛、红颜丽色终将被岁月消磨而去,记忆里仍会留存当初的倩影。但这就是全部了。世上毕竟还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必须顾及,难以逾越。
  琴声如雨,在场宾客无不心荡神驰,屏息聆听,不愿错过一丝曲中意境。琴曲弹奏到最疾处,曲调倏然上扬,转为峭拔激昂,宛若紫电划破长空,难以想象如此高弘的气势会是出自白若菡纤细的指端。
  孔尚业这时也与其他宾客一样在全神贯注地听琴,他见了珍贵舆图就挪不开步子,故而一直站在木架旁。就在听得入神之际,他突然感到腰侧像被小虫叮咬了一口,一阵酸痒,不由得伸手去按挠,为了不被旁人留意,还下意识地略微侧身。然而,脚下才稍微一动,右腿肚随之又是一麻,像是哪条筋突然被扭到了,整条腿瞬间发软使不上力,他胖胖的身躯顿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重重跌坐在地,于是本能地,他撑住身边的舆图木架,想借力重新站稳。
  没想到的是,这看似坚固厚实的架子竟然全不受力,一靠之下,立刻摇晃着向后滑去,孔府尹便如靠了个空,登时失去平衡,忙乱中另一条腿雪上加霜,也跟着一麻,他再也撑不住身体,终于重重跌倒,耳边只听到木架被带倒的一声轰隆巨响,舆图书册劈啪纷坠,以及身边墙壁中轧轧的响动,仿佛内有机簧。
  正屏息沉浸在琴曲中的满堂宾客都吓了一跳。白若菡手下的古琴发出一声裂帛般的低响,断了一根弦,琴声戛然而止。
  一切发生不过是数息的工夫,所有人都朝这个方向看来,只见木架倒塌,满地散落的舆图中,坐着几番挣扎仍狼狈坐倒的府尹大人。纵然众人都为琴曲未能奏完大感惋惜,但眼前的一幕实在有些好笑,特别是孔府尹脸上羞窘交加的表情,便有人忍不住露出笑意。
  孔尚业心中简直欲哭无泪,实在无从解释自己所丢的这个大丑,他也弄不明白为何突然会腰酸腿麻,是腿肚转了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心中一时只是后悔今日出门前怎地没看看黄历,又暗骂钱府连个藏书用的架子都做工不牢,这般不禁碰。
  他的腿脚这会儿倒没事了,赶紧站起身来,想着该如何化解眼下的窘境,却见众人目光灼灼,俱都看向自己身后。
  孔尚业回身望去,只见后方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打开的暗橱,看得出设计精巧,平时在书架的遮挡下不见痕迹,此刻大约是方才一番折腾触动了机关,已然洞开,里面的东西全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几叠码放整齐的藏书,最外侧却端正地摆了一个鼓囊囊的青布包袱,包得不怎么严实,一眼望去便可看到里面宝光闪动,尽是些珍玩,有些索性就露在外面。
  不少宾客都有些尴尬,家室内舍藏有暗格暗门也不算稀罕,但用途都是收藏不愿为外人见到之物,现在意外展示出来,主人家面子上未免不好看,有人就假装视而不见,转去关心孔府尹有没有跌坏了哪里。
  钱崇益心中的惊诧比旁人却要更甚,园中沧浪阁内的暗橱十分隐蔽,触动的机关明明隐藏在墙角一座铜鼎后面,不经大力搬动不会开启,怎么会突然倒了座书架就打开?而且他一向只用来存放珍本书籍,从未见过这个包袱。
  他一时也顾不上多想,连忙上前打圆场,一边暗示两个儿子赶紧去叫人收拾。
  端王爷过来得比较晚,他还在为难得的琴曲被打断而不悦,等到朝那道暗橱看了一眼,便是一愣,抢上前去,失声道:“这不是本王的八宝紫金冠,怎会在这里?”
  洛城中的官员都听闻过独行飞贼近月来出没公卿府中盗宝之事,失窃的都是各家府中的珍藏,其中端王爷丢失的就是一顶八宝紫金冠,闻言均是大为吃惊,纷纷聚拢靠近。
  孔尚业掌管京兆尹,连日来已被此案搅得焦头烂额,失主无不催促缉拿盗贼,他一个也惹不起,听到失宝出现,连跌跤丢脸都忘了,立刻走过去,问道:“王爷可看准了就是府中失却之物?”和他一起上前的还有沈翎。
  端王爷已经将宝光玲珑的紫金冠拿在手中,镂刻剔透的顶冠上镶嵌着龙眼大的宝石珠玉,颗颗光华璀璨,说道:“就是它,此乃先帝御赐,我万不会认错。”
  在场还有几家府中丢失了珍宝,见到这般情景哪里还忍得住,都挤到最前面。
  沈翎近来也在京兆尹求助下协查案情,他将青布包袱解开,只见羊脂玉壁、珊瑚璎珞莲花灯、子母珠,件件都是失窃报官之物。
  在场众人大都见多识广,但也难得一次同时见到这许多珍品。不仅失主欢喜,孔府尹也是大喜过望,他的压力主要来自于必须追回失宝,现在既然找回,责任就大大减轻,只是过程未免古怪,方才那一跤莫不是上天护佑?想到此处,他不免朝招待众人登楼的钱侍郎看去。
  钱崇益只觉事情莫名其妙,何以今日夏宴会出现当前的场景,还发生在自家的沧浪阁中,钱府岂非无端被扯上了干系,他求援般地望了一眼太子。
  太子见他脸色不好,宽慰道:“钱侍郎无需忧虑,洛城谁人不知你府上尊贵清白。若是有人意图陷害,可也没那么容易,这包袱出现得蹊跷,此事定会查得明白。”
  钱崇益忙拱手说道:“谢太子殿下信任,下官实在不明原委。”他倒不怕他人蓄意栽赃,但若是自家府邸因此被京兆尹和靖羽卫盯住,总是麻烦。
  沈翎将包袱里的东西逐一拿出来检视,俱都完好无损,看到最底下压了一本账册,因其普通,放在一堆珍玩中反而不易忽略。
  “这盗宝之人倒也有些意思,难道得手后还想造册记账不成。”沈副统领笑道,随手拿起翻看了两页,脸上的笑意便不见了。旁人只见他神色转为凝重,隐隐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翻动间一张内页飘落下来,他也没有去拾。
  孔尚业心下好奇,俯身将掉落的纸页捡起,但见上面工整地一行行记着:
  壬戌年三月初九,漕运粮船三艘,至津州渡口,太仓虚数二万石。净得银两万三千两。
  三月廿三,漕运粮船四艘,临清码头交割,陈仓虚数二万六千石,净得银两万九千两。
  四月初九,海运粮船二艘,登州港码头,桐仓虚数一万八千石,净得银两万零五百两。
  …………
  一行行小楷记载的全是洛城乃至附近州县粮仓的亏空,孔尚业的脸色也变了,他与钱崇益多年同朝为官,辨得出他的笔迹,这张账页上所写的如果并不是一个玩笑,便是兹事体大。
  李平澜上前,从他手中拿过来看了一遍,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这时他见到静王走近,就默不作声地将账页递给他看。洛湮华扫了一眼,又转给了还不明状况的端王爷。
  沈翎仍在翻阅账册,里面类似的记录还有不少,此外就是一笔笔明细与经手官员的分润。他看见了不少户部官员的名字。
  钱崇益已经觉察到气氛异常,他一开始没注意沈翎从包袱里拿出的是什么,待到看清了账簿的模样,整个人顿时像被雷劈了一记,脸色变成青白。
  户部经管天下人丁钱粮,过手的赋税银两数额何止千万,本身薪奉所得却有限,虽有地方官员送来的炭敬和冰敬,但每年数千两银子的数目无论是对于他偌大的家业还是内心的冀望而言,都远远不能满足。权利在手、熟稔公务后,渐渐总能发掘出生财之道。湖广与江南的稻米一年两熟,每年夏秋之际,运粮的漕船与海船便源源不断地沿内陆的运河或东南海路北上,将一船船粮米送往北方。洛城及周边州府几座较大的粮仓中,常年积储数百万石粮食,以备供给。在正常的年景里,堆积如山的新粮两年后便成了陈米,会以极低的价格抛售,由大大小小的粮商接手处理;其中自然有不少油水,无论是差价还是损耗,但是由于户部上下都看得见这块利益,并且个个皆想伸手,能分到的也就有限。
  而后当他在户部接替前任,开始负责考评各地粮仓之后,逐渐收到来自属官的厚礼与暗示,如果将原本运往太仓与陈仓的新粮直接交给粮商售卖而只报个理应入库的虚数,待到一两年后,再将这些实际上从未入库的粮食,报为需要低价处理出去的陈米,只要经手的各道关节畅通,那么无需任何本钱投入,就能坐享其中的差价,得到一份丰厚的分润了。
  钱崇益很快就从战战兢兢发展到深谙此道,无论灾年还是丰年,作为京畿之地,洛城一带的粮仓必须保证仓廪充实,负责出入库和定期清点的官员都是他的下属,如此便当的生意倘若不做,简直是堵了大家的财路。所需要的只是缜密小心,将账目记清楚,不要被外人发现端倪。
  他一向都做得非常谨慎,不仅保证仓库中留有应付不时之需的储备,与相熟的粮商也都打好招呼,遇到紧急情况便可临时调来一批粮米充数,自觉方方面面都已安置稳妥。
  开始与彰州的几家大粮商合作,是在最近三年。彰州在洛城东北六百里,将粮米运到那边路途的确比较遥远,故此南方来的槽船都是在渡口码头卸下粮食,交接后由对方自行运走。卖给这几家粮商所得净利比别处要高出五成,因为出彰州城外再向北,绕过边境的群山,便可进入夷金地界,那一带距离北辽亦是不远。辽金两国气候苦寒,农耕都不甚发达,每年只能收成一次,因此到了春夏之际都会缺粮,除了抢掠,便只有设法在边境上向禹周商户购买。
  钱崇益当然明白卖到彰州的粮食都去了哪里,为何利润大大高于其他地方,但他想到的是,自己不去赚,也会有他人为了牟利将粮食卖给辽金,那么又何必放过摆在眼前的财路呢?
  他只是操作得加倍谨小慎微,一应账目都亲自计算,账本不让任何人瞧见,藏在书房里一处隐秘的暗格中,连磨墨端茶的亲信都不知晓它的存在。他三天前还独自取出看过,可是现在怎么会当众出现在沧浪阁,被靖羽卫的副统领自一个从没见过的包袱里拿出来翻阅?
  他怀疑自己心虚看错了,抱着万一的希望朝沈翎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脸色便由青白转为了彻底的灰败。
  沧浪阁的厅堂里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那张散落的账页已经转到大理寺卿俞恪手中。太子接过来看了看,一时也说不出话。户部有些暗中手脚他并非全不知情,但他着意要将六部拢在手中,故此一向只作不知。可是眼下单从这一张账页上看来,钱侍郎的胃口未免大了些,当场被京兆尹、大理寺的主官拿住实据,只差刑部,就能凑成个三堂会审,旁边还加上一个大内统领李平澜。他想帮钱崇益分说也无从开口,心中只是大骂钱家连本账册都收不好,又附庸风雅搞什么夏宴。
  如今韶安税正在紧要关头,提请加赋的户部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直接将见不得人的贪腐展示人前。
  虽不知这一包失宝从何而来,怎么会突兀出现,但账本是钱崇益的笔迹,又是在他府中发现,难以辩驳。况且要查证也不难,只需封了太仓和陈仓核对存粮数目,什么都一清二楚。
  端王爷的性格较为直爽,他心里还有些不愿相信,问道:“老钱,这账册可是你府中之物,如果不是就直说,也没人能冤了你去。”
  钱崇益平素也算是有急智,但此时头脑中却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为官多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面对现下的困境,若说是,等于直接承认;若说不是,真相也瞒不过去。
  他喃喃道:“下官实是不明,不知这包东西是怎么回事。”心里却明白,此事过了今夜必定轰传京师,直达天听,纵然去求太子回护,再想调粮补足官仓虚数而不被觉察,也是决计不可能,自己的官途算是完了,还不知能不能留下性命。
  他这般态度迟疑,看在众人眼中,直语承认无异。
  掉落的账页已回到沈翎手中,重新夹进那本要命的账簿。渐渐反应过来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低声议论。
  孔尚业作为洛城府尹,不得不出来结束这难以收拾的场面。他干咳了一声:“下官职责在身,今晚须得将包裹中的物件带回京兆尹作为证物,过几日才能物归原主,不知各位大人可能容许?”其实以他的本意,巴不得立时交还,摆在府衙,还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端王爷摆了摆手,不甚在意:“既是为了公务,孔府尹自带回去不妨。”
  沈翎道:“下官也不好袖手,今夜便派些人手给孔府尹帮忙,定会护得周全,诸位大人尽管放心。”
  孔尚业便要来纸笔,让自己的跟从当场清点记录作为凭据。
  一晚上意外叠出,一波高过一波,无关的宾客至此纷纷告辞离去,他们都清楚过了今夜,大概很长时间里,是不会再接到请帖来到碧箩园了,纵然再有机会踏入园中,只怕也是物是人非。
  端王爷虽找回了八宝紫金冠,但心中委实是意兴阑珊,叹了口气说道:“钱侍郎好自为之,本王也帮不了你。”说着转身向外走去,对始终安静地坐在琴台边调弦的白若菡道:“若菡也同行罢,我用车马送你回去。”
  钱崇益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沧浪阁中曲终人散,这或许是他今生最后一场盛宴,未曾想,繁华落尽只在顷刻,竟会落得如此收场。
  静王站在一侧,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接到白若菡离开前的匆匆一瞥时,才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钱崇益,户部侍郎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上唯剩颓败,他淡淡说道:“今晚见了府上珠灯夜景,的确别致新巧,闻说珠光灯一盏价值九钱,却不知钱侍郎这一夕风雅靡费几何?大人身在户部主理民生,所思所行却是取利于民,空负了一楼书香。”他环顾四周架上堆叠的书本,“纵然引沧浪之水,何以洗心,实是可惜了。”
  钱崇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静王已转过身,下楼而去。
  太子看着静王离去的身影,神态虽仍保持平和,但脸色已隐隐发青。他已经可以想到天宜帝看见那本私账时,会是什么反应,似这般被当众揭出来,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钱府已经完了,跟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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