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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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这样的事。”他见捆在树干上的几人已经被抽得死去活来,挥鞭的仆从还在一五一十地往下打,看来安王不发话,这场鞭笞就不会停止。
“三皇兄息怒,虽是可恶,犯不着为这等人计较。”他含蓄地说道,“既然是小人冒名谋利,自有国法处置,若是私下里出了人命,反而不好说清楚,再打下去,未免冲了府中的瑞气。”
“我若不杀一儆百,哪天被这班没天良的劣仆卖了都不知道。”安王余怒未消,“哪有什么瑞气,全是乌烟瘴气,统统打死了干净!”
洛凭渊道:“我前日确是收到属下从津州传来的讯报,说在港口扣下了一艘船,也没说清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三皇兄莫要上火,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心下明了,若说洛君平全不知情,闽州水营也被蒙在鼓里,全是下面办事的人瞒天过海,那实在是笑话。安王这般说法作派,既是震慑,也要试探自己的态度,是否不留情面仍旧扣着船只不放,甚或还要继续追查问责,那便是与他和太子正面作对了。
安王闻言神色稍霁,挥手道:“停了吧,既是五皇弟心软不忍见,算他们运道好,都给我拉下去关起来,等着发落。”
言毕看也不再看一眼,径自携了洛凭渊往后园中去,边走边道:“外面都传说我气量狭窄,为人刻薄。我洛君平毛病再多,向来恩怨分明,若是谁存心与我过不去,瞒我害我,那便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绝不会轻纵放过,若然是无心之失,再大的差错,只消解开误会,本王也不计较。”
说着,他回头叫那管事:“方得碌,你上次失手打碎了父皇赏赐我的琉璃嵌宝瓶,我可曾责罚于你?”
那管事紧走两步,躬身赔笑道:“回殿下,小的当时吓得魂飞魄散,但殿下并未责怪,只说小的历练不够,心浮气躁,打发到外面跪了两个时辰,再命喝三天苦茶清心火。”
“三皇兄非是无事生非之人,我自是明白的,”洛凭渊有些无奈,沉吟着说道,“听闻朝廷这些年颁发禁海令,乃是担忧民间通商往来过频,令海贼猖獗,更易引来倭寇,难以治理。日后北境平定,应是还会开设市舶司的。本来现下私运的海货应当全数收没,但三皇兄既然已经花费银两买下来了,又是为了铸佛尽孝道,回头我传信放船,担了这个干系便是。”
洛君平想不到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听话意是不打算再追究这船铜锭的前因后果,心中本来存的一层疑心顿时散去大半,脸上也回过颜色来。
正待说话,洛凭渊又道:“我回府后就写一封手谕说明误会,但话须得说在前头,这样的事情可一而不可再,三皇兄再行事时,务须防着些小人,以免日后殃及己身。”
安王哪里会将规劝放在心上,那一船铜花了数万两银子,翻过手稳稳的便是两三倍得利,若是宁王坚持要循例查没,还真是不好索讨。他心里颇为得意,只觉洛凭渊尽管表面上崖岸高峻,一副秉公为国的样子,实则与旁人也没什么区别,还不是怕了与太子和自己作对,于是心下又多了两分轻视。虽然听他语气诚恳,也只是随口笑道:“这是自然,但凡欺了我的人,哪里还会有下次机会?”
洛凭渊却仍然思索,说道:“此中还有一事要与三皇兄参详。我这边靖羽卫扣下船之后,未免和闽州水师伤了和气,一直未曾上船查看。如今既然知道船上的货物都是自外部运来的,我要属下收手,也需顾及到他们的颜面,想请三皇兄给我写一张手札,我好让属下拿着登船查看一番,算是走个过场,两边情面上都过得去,若是那些经办的人顶了三皇兄的名头夹带了什么违禁私货,正好替你做个明证。如此可好?”
洛君平心道,原来是要在属下面前得个面子,也让靖羽卫有个体面的台阶。他略想了想,觉得倒也在情理之中,当下笑道:“我还当你的人已经上船看过了,这不算事,宴后就写给你,我只买了铜,要是那船上还有旁的私货,你叫人尽管收了去。”说话间已到了后园摆席的亭中,他又道:“先喝几盅,今日我还找了几个清客来陪着谈说。”
两人的机锋既然已经打完,接下来一场小宴便还算融洽,安王府果然有几个客卿在座谈诗论文,酒过三巡,又招了歌姬至席前唱曲。洛凭渊左耳是“饮君一杯酒,愿君万世春”的劝酒声,右耳是女子缠绵婉转的歌声。他推辞不过喝了几盅陈酿,拿了安王半醉时一挥而就的手札,起身告辞。
安王再要留客,他淡淡笑道:“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三皇兄,你醉你的温柔富贵乡,我守我的师门清规条,你得成全我才是。”
“罢了,投了个寒山派,好好一个少年郎修成古井水,连及时行乐都不会,看你能守几年。”安王笑道,“我这厢醉生梦死,你且清者自清,这世上的滋味不外如是。”
第四十六章 梦仙谷主
洛凭渊回到府中,静王正在书房执笔写字,见他进门,微笑道:“可是吃过鸿门宴回来了?” 又吩咐谷雨:“今晚熬的酸辣鱼汤给五殿下端一碗来解酒。”
“果然宴无好宴,”洛凭渊道,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每次见到静王,被各种事端搅起了波澜的心境就会恢复澄明。
“拿到了。”他取出安王的手札。
洛湮华接过展开,见上面抬头写着:闽州海防道水营参将吴克用见扎着办。后面一笔行书:靖羽卫即日登船查看我安王府中寄携货物,望予协助,留扎为凭。末尾附安王的私印和认记花押。
他合拢来递还给洛凭渊,颔首道:“这就行了,他想得也还细致,手札只能用一次。
“一次就够了。” 洛凭渊不禁一笑,将安王府中见到的种种情状讲述一遍,说道:“只可怜他府中那些下人,个个被打得去了大半条命。”
“用几个下人使苦肉计,对洛君平来说算不了什么,”静王道,“安王面上浮躁随性,实则遇事精明,兼有三分狠辣,弱点就是贪了些。凭渊今日应对得甚好。”
洛凭渊道,“我明日就选拔几个可靠的人手,仍是密令,让他们尽快出发,兼程赶去闽州。”
“也好,事不宜迟,人不必太多,只需派两名骑卫带上几名精干军士即可。”静王沉吟道,“待你定下人选,临行前我让小霜与他们见一见,约好联络暗号。他们到了闽州府,自会有人帮着接应安排。”
洛凭渊点头应了,见谷雨端着汤碗进来,接过喝了一口,只觉鲜美清爽,整个人都舒适地松弛下来。他说道:“一船铜十几万斤,每年从东洋至少运来五六船,做得太过了。”
“且不提暗中指使闵州水军,单单论去海外私运铜锭货品,从东洋买铜锭本就廉价,私下铸成钱时,含铜又比一般铜钱少了一成,他们岂肯放过这样的生意。” 静王笑了笑,“这是太子的一项财源,向来是安王找人打理着,其中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法,否则他们何必那么重视刘可度,还把刘家的账册藏匿在水营的军船上,待我们从闽州取回,凭渊就可看得明白。”
宁王不禁道:“我听闻太子待下宽和,洛城官员到外地为官,东宫常常程仪一送就是上百两,原来他的钱是这么来的。”
洛湮华不语,若是评说洛文箫当上太子后的作为,话就长了。夜色已深,他并不想破坏此刻的心绪。
洛凭渊的神色里多了一丝暗沉,他瞥见静王的案头放了两小摞铜钱,伸手各取了一枚,再一次仔细端详。两文钱乍看并无分别,然而着意比较之下,其中一枚的色泽要暗淡些,字体的形状也较为模糊。
的确,按照官价,每一千五百文钱兑换一两银子,然而换做眼前的私钱,恐怕就要两千文。穷苦百姓都是数着铜钱过日子,一国太子如此作为,直与民贼无异,这样的人,如何能治国理政。
他问道:“皇兄,安王派了谁在为他铸钱,你一定查出来了。”
“说了也无妨,只是拿回账册之前,暂时不要打草惊蛇,”静王道,油灯恰在此时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他看着皇弟带着深思与寒意的神情,吐出六个字:“庆恩伯何继善。”
几场雨过后,天气渐渐凉下来,早晚出门时,能感到属于秋日的清寒。洛凭渊接到了林辰自边关写来的信,讲述沿路经历,太平峡谷的激战,还有途中见闻感想,行文是林少将军一贯的风格,文通字顺,洋洋洒洒,一气读下来,就如本人在耳边说话一般。先是写到半途与辽人交手护粮的经过与峡谷之战,字里行间可见当时情势之紧急,又颇为意气风发。
洛凭渊拿着信,想到林辰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禁微笑。这些该不是林辰一天之内写下来的,而是在押粮途中空暇时就写上一段。读到后半段,笔调渐转沉肃:
“过了函关,进入幽云十六州地界后,人烟渐少,所到之处仍可见辽人烧杀后的废墟残骸,途经的村庄大多房屋败落倒塌,屋内屋外常见未掩埋的白骨。
“遇到有人烟的村落,里面的住户衣不蔽体,大人孩子都骨瘦如柴,见到粮队就靠近乞讨。我找了几户人家说话,都是九年前北境陷落时,不得已离开家园逃去函关,从此流离失所。这几年云王殿下收复了韶安,他们惦念故土,才陆陆续续返回,试着耕种生活。
“当年辽兵入境,大肆杀掠,千万未及逃离的百姓被赶往北辽为奴,幽云十六州几成白地,数百里沃野化为焦土。一朝铁蹄踏过,十年难复生机,何况沦于敌手多年,辽人之害,一至于斯。外虏辱我国土,杀我子民,欺凌之身,莫为此甚。生为禹周男儿,一腔之血尚温,焉能惜此七尺之躯。
“又及,昨日初抵韶安,城高四丈三尺,宽三丈六尺,不愧为边关重镇。洛城禁军与绥宁军已至,两万登周军不日抵达。幸得琅環之助,粮饷平安运抵,足供大军之需,倘有闪失,定无颜面对十万将兵。凭渊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静王殿下的琅環。
“我已经见过云王殿下,杀伐果毅,威重三军,风采犹胜昔年。韶安城池森严,军纪肃然,将士百姓对其爱敬如天人。尉迟炎副统领等人过几日便会奉命回转洛城,我请云王殿下准我暂留韶安参战,四殿下起初不肯应允,但他身边之人为我说情,待会战之后再回京师。
“此地满目铁血,辽军城外扎营,回想洛城声歌,恍如隔世。四殿下帐下英杰将才济济,可惜凭渊你不在,本将军初来乍到,过些日子再与你细说。”
信末提到了洛雪凝,似乎因为延迟回京有点心虚,但又说请公主殿下放心,臣在边关必会为国尽力,话语间不掩思念之情。
洛凭渊将厚厚的信折起收好,改日进宫时带给雪凝看。比起战场杀敌建功,雪凝该是更盼望林辰早日平安归来吧。但若是换了自己,也同样会争取留在韶安。他未曾到过边关,想不到幽云十六州荒凉至此,遥想北境烽烟、韶安重镇,令人心潮激荡。
此时,白露进来禀道:“殿下,奚谷主过来拜访,问您此刻可有余暇。”
“快请到书房用茶。”洛凭渊连忙整理心情,起身迎了出去。
梦仙谷主奚茗画来到静王府已有两天,他在静王那里见过数面,每次都是在为洛湮华诊脉。从前也曾听闻过,江湖中声名最著的两位名医一是唐门的唐大先生,另一位就是奚谷主了。静王说过会有一位通医术的朋友至洛城帮他诊病调理,不想来头这么大。
洛凭渊能看出,自从这位大夫到了,静王府中上下都像是松了口气,显得很高兴,他却因此更加悬心。传说巫山梦仙谷门下多精岐黄,其中不乏国手,需要常年隐居的谷主亲自前来,皇兄的病难道比自己担忧的还要严重?
他两日间一直想去拜访奚茗画,仔细问问病情,对方却主动来访了。
他走到书房,奚谷主已经被引了进来,正随意打量四下陈设,见了宁王便含笑一揖:“殿下的书房,实是个好所在。”
洛凭渊还礼道:“前辈无需客气,在这府中,只论江湖之礼,该是晚辈先去拜访才是,何劳拨冗前来。”
奚茗画形貌温雅,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他医圣之名已垂二十载,实际年龄实在不好说。
洛凭渊在翠屏山日久,着实见过不少与寒山真人论交的前辈高人,因此不讲凡礼反觉自然。他仍是执晚辈礼,又让小侍从奉上清茶。
“晚辈本欲过去问候,”他说道,“只是不好打扰前辈行医,不知皇兄的身体现下怎样?”
“称我一声奚大夫即可,”奚茗画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缓缓说道:“江宗主损耗过甚,八脉虚寒,故不时发作,寒到极处又转而发热,若能调养得法,数年之后或能有所好转。”
洛凭渊听到最后,心下猛地一沉,他自小听多了御医说话,对方此语就像是说只有数年之寿。他盯着奚茗画,只觉整个人都有些发空,脸色已转为苍白。
奚茗画看着他的神情,微微笑道:“五殿下不必过虑,奚某不是宫中御医,有话都是直说的。”他口中这般说,心里却禁不住叹息。
进府第一天,静王就叮嘱:“碧海澄心之事,请谷主在凭渊面前代我隐瞒周全,不要让他知道。”
他当时也曾劝说:“每月十五发作,时日一久,宁王必会有所察觉。你的解药藏在宫中,如果告知实情,有他协助,取得的胜算就多了几分。”
“该做的事情没做完之前,不能急着谋取解药,否则陛下见疑,就枉费了之前琅環所做的一切。既然时候未到,又何必让凭渊想着这件事呢。”洛湮华说道,“凭渊最难得的就是心境沉稳,此乃旁人所不及。不能让他乱了方寸,否则连他在内,大家都会有危险。我知奚谷主素日不打诳语,而今却只能重托于你,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他脸上不见平素的微笑,神情冷肃,奚茗画只得说道:“以你所思所求所为,绝无可能做到七情不动。你需得将解药之事挂在心上,至多两三年,定要设法拿到。若有透支高烧的迹象,就须立即停下来不问外事,调养心神,否则奚某再是医术高明也无力回天。”
静王当时点头应允,可看他的样子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洛凭渊听说假以时日,皇兄有望好转,这才透出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失态:“如何调养,就请奚大夫多费心。我前些日子带了些药材回来,也不知有没有用处。”
“杨总管已经带我看过,确实不错,然而江宗主体质寒凉,过于滋补的药材现下还用不上。”奚茗画道,“仅有数味合用,其余的有害无益。”
洛凭渊只能理解为虚不受补,他问道:“既是如此,不知需要哪些药材,我再去找。”
“我今日前来,正为了此事。”梦仙谷主游目四顾,悠悠说道,“我适才便说了,五殿下这书房是处好所在,此间灵药远胜库房中的人参灵芝,就看五殿下肯否割爱。”
洛凭渊望望自己案上的文房四宝,架上的书卷,着实感觉摸不着头脑:“只要皇兄需要,我又能拿得出,奚谷主尽管明言。”
奚茗画朝他凝视了片刻:“殿下身份贵重,像这样的话,日后还是莫要轻易出口,否则若是为奸人所乘,江宗主更要难以安心休养。”
他的目光投向书架:“我要配一副药,尚缺少一味药材,听闻五殿下曾蒙天子御赐一颗辟水珠,可是这一颗?”
洛凭渊这才明白他的来意,连忙将那颗珠子从架上取下:“此珠竟能入药?”
“药性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