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空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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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不缺时兴的布料,只是韶声这样的行为,总显得令人费解,甚至有些不知礼数了。
故而,顾氏方才专为她指了两件绯色衣裳,便是要迫着她穿上。
金红虽俗,也好过韶声平日的老气穿着。
柳大夫人可不能在老夫人的雅集上,因女儿的穿着,平白将柳府看轻了去。
而关于她问起的这套头面,不问还好,一问便出了问题。
因为,她所说的这套头面,正是韶声拿去当了,给齐朔筹药费及房钱的那套。她是第一次戴。本意是去梅府为自己充场面。
虽她只当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已不完整,却也不能拿出来做交代。
“那日去梅府赴宴,与梅小姐她们一道打秋千,不慎将耳坠和几根金钗,落到梅府的池塘里了。”
韶声撒了个小谎,欺骗她的母亲。
“我不、不敢让梅府帮我找。”梅府是大家,定然不在意女儿家的几支钗环,于梅府而言,丢了便丢了,再买便是。韶声料定母亲为了面子,不会真的去梅府对质。她这谎便圆上了。
其实柳府,一般也不会在意这些小物。
但此事于顾氏而言,性质却不同。
她既不喜韶声的偏好,也不满韶声喜欢囤积衣服钗环的习惯。这套头面,是她最近才缠着自己定下的,花了大价钱,不过月余就弄丢了。净买些没用的东西,真到要用的时候用,却用不着了,顾氏不免为此感到生气。
“钗环是你自己的,为何不爱惜?反把过错推到梅府上!如此没有担当,又奢靡浪费,当真有辱我柳家清白门楣!”她责骂韶声。
“梅小姐不爱惜外物,你便跟她学的一样吗?”她又想到,韶声交友也不行。越想,她便越气。
想到最后,她觉得她必须要惩罚韶声了:
“你今日便去佛堂抄经吧,想想你今日所为,跪在佛祖面前好好反省,抄十遍,抄不完不要起来!”
顾氏给韶声下了判决。
韶声乖乖地去了。
这一抄,便抄到天黑。韶声一直按着母亲的要求,恭恭敬敬地跪在佛前,一笔一划地抄着经书。
顾氏悄悄派人去监督了几次,都未见韶声偷懒。
听到派去的侍女回报,顾氏不禁唏嘘。韶声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她的这个女儿,似乎只有认真努力这点,拿的出手了。
“唉。”顾氏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叹息一声,拿起手边的册子,向佛堂去了。
她要去找韶声。
只是因走得匆忙,多拿了一本册子。她原只为韶声准备了一本册子,可拿到佛堂的,却有两本。
到了佛堂。
顾氏对韶声说:“好了,起来吧。”
她把多余的册子放在佛堂的香案上,将韶声的递给她:“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你祖母办这次雅集,有部分原因是为了给你相看郎君。先拿着这本册子看看,到时候好认得人。”
薄薄的册子只有几页,列着几位男子的名姓,生辰,以及家世。
韶声浏览一遍,里面都是家世不显的读书人。几位官身之人,年纪都偏大,嫁过去大概是要做续弦,至于旁的一两位年轻郎君,无论是否身有功名,都出身清寒,尚在苦读。
韶声不太满意。随手拿起香案上的另一本册子。
里面也是男子的介绍。
只是这里的郎君,都以画像记录,其余内容用小字写在画像旁边。
这本册子也只有几页。韶声翻过去,里面有四五位郎君的画像,俱是年轻英俊。至于家世,不是京城大员家中的嫡出公子,就是以进士之身为官的清贵人家。
顾氏没准备让她看见这本册子。
此时见她翻开了,连忙夺过去。
“这是韶言的,你看前一本就好。”
“你与她不同,嫁一个安稳的夫君就好了。”
顾氏向韶声解释。
有什么不同?柳韶言是二叔的嫡出女儿,她柳韶声难道不也是父亲的嫡出女儿吗?给她的册子里,甚至还有父亲的同僚,年龄同父亲一般大!
可顾氏接下来的嘱咐,更加让韶声伤心:“雅集上赴宴的男子,是给韶言相看的,她刚退了亲,之后要更费心筹划。至于你要相看的人,我已托你父亲,当天邀几位在书房论道。既然没有得体的装扮,你可不必在宴上露面——等人来了,我自会叫你去你书房拜见你父亲。”
韶声想发脾气,但她从来不敢忤逆母亲。
只好一句话不说。
“到时候机灵一些,记得叫人。不要像现在这样,木头人似的。你的未来夫婿或许就在其中,留下个好印象。”顾氏见女儿无言,拉着她的手,又多嘱咐了几句,
“好好相看,娘希望你以后能过得稳当平顺。”
韶声低着头,母亲的手上,挂着翡翠的镯子,翡翠的戒指,也挂着有深有浅的褶皱。
母亲的脸傅了粉,她一动,脸上也有了皱,粉在脸上待不住,稍稍落下些许。
韶声说不出什么话了。
“好。”她反握住母亲瘦削的手。
“时候不早,你在佛堂跪得够久了,不用抄了,快回去吧。”
“紫瑛,夜里凉,出门要见风,去给二小姐拿件髦衣来。”顾氏吩咐。
韶声回到自己的院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睡不着。
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敢同母亲讲,说她没弄丢首饰,只是将它们当了,去做一件胆大包天的坏事,窝藏一个本该死去的钦犯。
当时查抄齐府的钦差,已经判定了这桩案子,齐府众人,除了齐之行,皆死于大火之中,没人会揭发她做的事情。韶声在心里想好了借口为自己开脱。
只是明月高悬于夜空,旁边散着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把她心底藏着的秘密,映照得清清楚楚。
韶声心里生出许多愧疚。
她翻身下床,悄悄地避过了旁边值夜的紫瑛,在黑暗里摸索着火折子,她想点起灯,为母亲把经书抄完。
”小姐?“紫瑛觉浅,被她窸窸窣窣的动作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睁眼,”小姐在找什么?“
”没什么。“
韶声又躺了回去。
她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她的秘密。
见过齐朔的人,只有紫瑛与车夫张大。齐家兴盛时,他们却没见过他,不认得他是谁。
且她与齐朔谈话时,大多会避开人,以免被发现。
第二日清晨,韶声早早便起了。眼下挂着两团浓浓的乌青。
她一夜未眠。
天光乍亮之时,她已经坐在桌案前,继续抄起了昨日没抄完的经书。
一直抄到辰时正,她才放下笔,起身去母亲院子请安。
早膳也未来得及用。
可惜经书并未抄完,她没办法此时将其献给母亲。
柳大夫人顾氏的院子里,此时正来了一位稀客。
是韶声的熟人,梅三小姐梅允慈。
梅允慈正坐在客座上,哄着顾氏开心:“我与柳二小姐素来交好,可惜总无缘见着柳夫人,今日特来拜见。我也不知怎的,一见到夫人,总有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顾氏之前对她印象不佳,本打算虚与委蛇一番,不驳了客人的面子。只是没想到,梅允慈的奉承,竟然让她十分受用:“梅姑娘可真是折煞我这老婆子了。“
梅允慈:”允慈说的,可句句是实话,夫人这样与我生分,我可要不高兴了。”
顾氏:“你这样乖巧伶俐,实在是令人羡慕。韶声若是能有你的十中之一,那就好了。”
“柳二小姐来了!夫人,我想与她说些友人间的悄悄话。不知夫人允不允?”梅允慈看着韶声掀了帘子,进门,话题一转。
她来柳大夫人这里,就是为了蹲守韶声。她收到消息,说柳老夫人要办一场雅集,目的是为了给柳韶言相看新郎君。她祖父梅次辅最近与柳家走得近,早已与柳老大人商量好,梅府会派几位适龄的郎君出席。梅允慈当然不乐意,这柳韶言前脚抛弃了齐朔,现下又要来染指她的几位兄长。
于是,梅允慈便以探病为由,一大早便专门来到柳府,打探柳韶言的口风。
只是柳韶言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与她没说几句,便支着头,虚弱地要栽倒,连称是自己扫兴,要向她赔罪。梅允慈哪还敢厚脸皮赖着!只是柳韶言来这么一出,让她碰了软钉子,心里憋着气,便想着找她的跟班柳二发泄一通。
梅允慈虽骄纵,毕竟是大家的女儿,该守的礼节不会疏忽,知道要先去拜见柳二的母亲。
只是当她来时,柳大夫人说柳二已在过来路上了,让她在自己这里稍候。梅允慈这才坐下,嘴甜地捡些好听的话说,免得与顾氏二人对坐尴尬。
“当然,难得她能与你感情好。”顾氏笑着应下。
又招呼韶声来见礼:“韶声,梅姑娘来了。”
“柳二,你可算来了!”梅允慈本来还想责怪她,为什么磨磨蹭蹭,现在才来,看在顾氏的面子上,没说出口。
韶声走近行礼:“母亲,梅三小姐。”
顾氏对她这恭敬的态度,却不是太满意:“你的友人来了,何必那么生分。你快带着梅姑娘在府中转转,再叫她对着我这个婆子坐着,可真是无聊极了。”
“愣着做什么,走吧。”梅允慈离席,兴冲冲地牵起韶声的手,“带我去你的院子里看看!”
第6章
顾氏怕招待不周,派了一个婆子并两个婢女跟着韶声,一同带着梅允慈回去。
直到她们进了屋内,顾氏的人才离去。
梅允慈见人走了,也不再装作一副端庄闺秀的样子。反正这时柳家长辈也不会知道,她想对柳二怎样,就怎样。
她毫不客气地坐下,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旁边还愣着的韶声:“听柳韶言说,你要去给老头子做续弦?”
起先去探柳韶言口风之时,她虽没与梅允慈说几句,但关于柳家雅集上,要给韶声相看柳家大爷的几位同僚之事,却是在梅允慈刚来之时,主动透露的。
柳韶言说话总是故弄玄虚,但为了把这件事告诉梅允慈,她说了好几遍。
她甚至突然回过味来,似乎是当自己表现出听懂之后,柳韶言就立刻晕过去了。
呵,也就是柳二这怂包,能忍下她这位堂妹。
不过,她才不管柳二怎么想,最好能挑拨成功,让这两姐妹斗成乌眼鸡,都嫁不出去才好。
如此才能勉强报应柳家抛弃齐朔的无耻行为。
她火上浇油地又道:“我刚才去探她的病,她说,等她病好了,你就跟要她在一天相看郎君,但你家里给你选的,都是你父亲的同僚。为了让你不伤心,不让她的年轻才俊碍你的眼,还专门将柳大爷的书房辟给你。是也不是?”
“是……”韶声抓紧了自己的袖口,盯着地面。
便是在自己家中,她也不敢反抗梅允慈。
况且,梅允慈也没说错。
父母中意的男子,虽有年轻人,但都出身寒微,不过白身上有些功名,显然不是这次雅集要宴请的客人。
这次相看,就是看那些年长的官老爷。
见韶声逆来顺受的样子,梅允慈不甘愿,提高了声音:“你就忍了?也不与你父母争取?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与柳韶言身份有何差别?连她剩的你都不配吗?凭什么你要给人续弦?”
“都是糟老头子,你嫁过去干什么?青春年少还未尝过男人滋味,便要让老头子糟蹋了?你怎么守得下去?”她越说越不成体统。身为闺阁女子谈论房中之事,竟然毫不避讳,实在是大胆狂悖。
“不过像你这样的,就算嫁了年轻郎君,也未必能讨人欢心。或许也是一样守着呢?”
“我就劝到这里,你爱听不听。”
韶声还是沉默。
梅允慈看不得她这样窝囊,起身便要走。
这时,韶声突然开了口,慢吞吞地问:“梅、梅三小姐,那如何讨年轻郎君欢心呢?”
“京城里到处卖的有话本子,没哪个姑娘不看,怎么就你不知道?真是愚蠢至极。”梅允慈脚步不停,只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梅允慈前脚刚走,顾氏后脚便遣人叫韶声去问话:“梅姑娘就这样走了?你不留她也就罢了,送客都不会吗?怎么一点也不知礼数?”
她也不指望韶声答话,直接命身旁的婢女递给女儿一个锦盒:“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拿上去送去梅府,就当给梅姑娘赔个罪,让她原谅我们招待不周。”
“是。”韶声喏喏应。
“快去!”顾氏催促。
韶声将礼物送去了梅府。
但她并不想回去。
她对梅允慈的话,并非无动于衷。
甚至感到十分难受。
她梅允慈又能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紫瑛,你知道哪里能买话本吗?”韶声坐在马车里,鬼使神差地问。
“知道的,旁边就有一家书局,会印制一些专门给女子看的话本子。小姐要什么样的?”她掀开马车的帘子,为韶声指出那书局的位置。
韶声从来没看过话本,便让紫瑛自由发挥:“你随意挑一些买来。”
紫瑛得了韶声的命令,下车向着那家书局走去。
没过多久,紫瑛便抱着一个蓝布包裹回来了
她打开包裹,将里面的话本整理成一摞,递给韶声:“小姐,我一样买了一些,有的带画,有的都是字。小姐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店家见我买的多,还送了一本。”
韶声接过,并不着急翻看。
“去城南的宅子。”她说。
马车停在宅院门口,韶声却一阵发愣。
她怎么又来了这里?要不还是回去算了。
可是她实在不想回去。来都来了。
犹豫许久,韶声还是下了马车,往院内走去。
韶声进门时,齐朔正倚在向阳的窗下,望向院中的桂树。
屋中的一应家什,皆是韶声叫紫瑛去赁宅子的时候,一并新置办的。
院子的里的树,是房东留下的。
齐朔早早地就看见了韶声,但他并不打算出门迎。连倚着窗的动作,都不曾换过。
不过,韶声也不愿和他打招呼。
她不过是不想回家,才糊里糊涂来了这里。
昨日自己落荒而逃的狼狈的样子,她想装作忘了,但怎么可能忘得掉。
只是大略一眼过去,觑见齐朔身着青衫,松柏一般地立在那里,她便立刻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她认为是尴尬的缘故。
因此,韶声自顾自地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只书袋,目不斜视。
书袋里装了她晨起时未抄完的经书,还有从那堆新买的话本里,随便抽出的一本。
装着经书来,是因她虽觉得呆在家中憋闷,但经书还是需尽快抄完,便索性随身带着。
而装了话本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糊里糊涂就装着了,正如她糊里糊涂来到这里。
经书摆上了桌案,却少了笔墨。
韶声不得不与齐朔搭话:“这里可有笔墨?”
齐朔转身看向她:“这里是小姐的宅院。小姐既然找不着,那便是没有。”
韶声抬头,目光触到他的眼睛,立刻又缩了回去。
“你怎么和我说话的?”虽然避着齐朔的眼睛,但仍不妨碍韶声生气。她在家已经受了委屈,齐朔怎么也敢给她甩脸色!她定要好好教训他!人在气头上,自然也来不及想之前的尴尬,故而,气势的确是很足的。
齐朔不语。
韶声看他不再顶嘴,也不和他计较了。
这人死鸭子嘴硬,再纠缠下去,不知何时是头。她大人有大量,暂且放过他。她现在急着要用笔墨抄经。
“紫瑛”,韶声移开目光,转头呼唤外面候着的紫瑛,将自己的荷包递给她:“去置办些笔墨来。”
“